《人生第一次》的幕后人生

王媛

年度電視制作團隊

導演團隊用12個第一次，勾勒出普通人一生命運的星軌。那些溫情的、驚喜的、沉痛的、殘忍的瞬間，在導演團隊溫柔克制的記錄下，綻放出人生的點點星光。平凡生活，不會未經碰觸就淹沒于記憶之海，那些被鏡頭打撈起的珍貴片段，引發了觀眾的共鳴，也讓觀眾重新審視平凡人生的細枝末節。

秦博《人生第一次》總導演

年初，《人生第一次》還沒播完，我們就去了武漢。《人生第一次》是一個蠻溫暖、治愈的系列，馬上就跟到了災難片現場一樣，內心戲劇性的沖突是很強烈的。

到武漢的第二天，拿到車輛通行證，我和張怡導演兩個人開著車到街上轉。當時私家車限行，道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我們開到長江大橋上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哭喊聲。循聲望去，三四個穿防護服的人圍著一個中年女人，旁邊停著一輛救護車。那女人穿著家居服，趴在橋邊大哭，喊叫，幾乎要往下跳。在空曠的大橋上，這一幕非常扎眼。

出于本能，我們馬上把車停在橋口，拿手機下去拍。穿防護服的人看到我們，是一種很緊繃的神情，非常害怕，伸手擋我們的鏡頭，說你們不要這么拍，放到網上去，人家都在罵我們志愿者，問我們怎么沒有把人看住，我們也有很多的難處。

我掏出證件給他們看了之后，他們情緒緩和了一點兒，開始跟我們解釋。他們是社區的志愿者，那個女人患有精神疾病，失智失能，疫情期間斷了藥，躁狂發作，從家里跑了出來。社區志愿者們已經在這附近找了她幾天，剛剛才在這里找到。

這三四個人圍著女人，試圖控制住她，好在女人并沒有激烈反抗。10分鐘后，她被帶上車送往精神病院。我們沒有機會靠近拍攝，后來我們嘗試聯系，但這些志愿者沒有再接受我們的采訪。

后續團隊在武漢跟拍了兩個月，我們就決定必須有一組在社區深蹲，長時間地記錄。社區的工作復雜程度極高，人手有限的情況下，住戶的吃喝拉撒全部要接管。人們關在家里，信息不對等，每個人都會有猜忌、不理解、不信任對方的情況，一點兒分魚、分蘋果的小事，也會吵得不可開交。基層有很多委屈，外界又充滿了質疑的聲音。

橋上這一幕讓我意識到，這座城市正在發生的事情有如此多的層面，其濃烈程度遠超我們的想象。出于職業素養我當時馬上剎車、拍攝，那10分鐘里都是在做理性的判斷，但后來開車走到路上內心很難平靜。那個女人不懂這個城市為什么變成這樣，也不明白這場災難是如何發生的，她處在強烈的恐懼之中，蠻像2020年給人的整體感受。這個城市遭受了多少故事，它們留在日常生活當中，就像長江里的小浪花“噗”的一下就沒有了，你可能根本不知道它發生過情感如此濃烈的東西。它在歷史長河中，滾著滾著，就滾沒了。

從此之后，我開車走在路上，總能想到那個恐懼中的女人。

于穎第一集《出生》導演

過年的時候，我和家人在馬爾代夫旅游，那段時間疫情正好暴發。在島上的一個兒童俱樂部里，我看到身邊的游客，不少人在刷手機，看到自己的航班取消了，非常焦急地在互相交流。當時外航很多直接取消了飛中國的航班，國內的航空公司航班縮減，在這個突發情況下，很多人匆匆改變了行程計劃。好在我們的回程航班比較幸運，沒有受到影響。那是從馬爾代夫回上海的最后一個航班。

施筱青 第二集《上學》導演

《上學》播出的那天，本來說是需要我在網上跟網友們交流一下，結果我被堵車堵在路上，而且還帶著寶寶，也不方便拿手機看。我一路上就特別地焦急，終于趕到家的時候，距離結束只有五六分鐘了，我趕緊把電腦打開，已經有好多網友的留言，我發現很多沒有在片子里明說的潛臺詞，網友都體會到了。片子里一個小姑娘哭著不肯進幼兒園，老師使勁拉住她，我給了一個長鏡頭，表現小孩這個時刻內心多么絕望，大人拽都拽不住。很多網友就在這里留言說很搞笑，這個小姑娘力氣怎么這么大。還有人評論，自己當初第一天上幼兒園，爸媽一走瞬間就不哭了，特別會“演”。

開始我們的設計是想討論一些教育理念、教育本質的問題，但是拍下來孩子們的表現，就覺得在他們身上這個事情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嚴肅、那么復雜。我們就順其自然地追隨著觀察小孩子自然天生的狀態，不急于評價。我這一集的基凋很明亮，借著片中的孩子們，在那段“烏云壓城”的日子里笑著與自己的童年相逢，也是一種小確幸。

孫功旭 第三集《長大》導演

我的爸爸在北京，給保安隊做廚師。今年我去北京出差，找他吃了一頓飯。他專門換上了一套不太合身的灰西裝，帶我去吃他覺得最好吃的一家酸菜魚。回來的路上，我坐在他電動車的后座，陽光灑在他花白的頭發上，他前一句還在聊魚呢，后一句突然對我說，“我現在接受自己是一個平凡人了。”

他這輩子一直創業，不愿意給人打工，只想自己當老板。在老家辦養豬場，辦一年賠一年，直到躲債跑到北京，6年沒回老家，靠做廚師一點點兒還清了欠款。我其實沒想到，他竟然是到今天才接受這個事。他借著騎電動車這樣說，其實是不愿意面對面跟我說出這句話。他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我現在成就大多了，我到他這個年紀的時候，能接受自己是個平凡人嗎？

張怡 第四集《當兵》導演

特批進入武漢的綠皮火車凌晨4點到站，偌大一個站臺只有我們十幾個人下車。火車在身后開走，我們被拋入這座沉寂的城市。路邊小店在賣冬季的衣服，店門口貼著清倉甩賣的標語，廣告牌上留有預訂年夜飯的信息，共享單車一輛輛碼在街邊等人來騎，整座城市像沒來得及卸妝就突然入睡。我第一次知道，香樟樹葉落在地上會有聲音。

但不是像龐貝那樣，死城一般凝住。它是睡著了，會呼吸的城市。我們進去的時候，四面八方的力量已經凝聚到這個城市里來了。你知道每扇窗戶、每處燈火后面，都有活生生的人在那里，雖然他們都很安靜。

詹佳駿 第五集《上班》導演

在上海收治兒童新冠患者的醫院拍攝，有一個20個月大的小女孩叫茜茜（化名），沒有癥狀，但核酸檢測始終呈陽性，在醫院里住了十幾天。她臉肉嘟嘟的，特別愛吃水果，每天能吃兩個蘋果。有時候醫生給她獼猴桃，她也叫它蘋果。她終于出院的時候，背著小書包，醫生跟她說，茜茜拜拜，快回家吧。她聽見了，揮揮手，轉頭往病房的方向走，她把那邊當成家了。她全家人中有8位新冠病毒感染者，最終他們全部治愈出院了。

陳婷 第六集《結婚》、第十一集《養老》導演我一直想去西藏旅游，覺得那是個很神圣的地方。今年機緣成熟，從冒出念頭，到訂下機票也就3天時間。這次旅行，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我在那里用完了今年所有的休假。現在回想，最讓我銘記的是西藏的藍天，藍得攝人心魄。尤其那天在羊卓雍錯湖看到的風景，碧水藍天，如詩如畫。回來以后，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幅畫面。

張濤 第六集《結婚》、第七集《進城》導演

穿上全套防護服，進入新冠病人ICU病區的時候，我拍攝紀錄片第一次感受到難以克制的恐瞑，那是生死無法躲避的恐懼。我拿著錄音設備，同事扛著攝像機，與病床上全身布滿儀器插管的感染者貼得很近。一位患者需要轉院，喉管被拔出的那一刻，病人劇烈地咳嗽，飛沫噴濺出來，護士用呼吸球囊一下一下地擠壓。我一下子感到腿軟，才發覺身邊1995年的攝像師在發抖。我雙手從背后撐住他說，你可不能倒下，我們的拍攝素材都在你手里。到電梯口時，我與他互換了拍攝設備，他的護目鏡下一片潮濕，我分不清那是汗還是淚。

黃旭晨 第八集《買房》導演

今年拍攝了一部扶貧主題的紀錄片，最極限的時候5天只睡了10個小時。其實熬到最后已經不太難受，比較平靜了。那5天結束后也沒真正休息，還要輾轉飛到下一個地方去。拍攝現場總是難免出各種各樣的狀況，在有限的時間里再累也要去解決。我們的工作就是這種性質。這次能扛下來，我挺有成就感的。

黃遠 第九集《相守》導演

我和我的愛人本來決定在今年7月份，我們周年紀念目的時候，領證結婚。可是提前一周突然得知，我的拍攝任務臨時調整，正好提前到紀念日那天。我想也沒關系，不是當天一樣可以結婚？愛人也說沒關系，他很支持我。

紀念日那天晚上，我在改稿子，坐在電腦前突然忍不住就大哭起來。我怎么就把這么好的一天給錯過去了呢？身邊的同事嚇了一跳。我哭了幾分鐘，沒辦法，得接著改稿子。當天我不僅沒結婚，沒過紀念目，甚至沒找到機會跟他打一個視頻電活。

蔣逸哲 第十集《退休》導演

3月份他們去武漢的時候，《人生第一次》還沒播完，我和陳婷導演守在后方。我們這個片子審核比較復雜，有一集播出前兩個小時還在修改，好在最后一集還比較順利。那天，我回家看最后一集的首播。我的孩子剛剛5個多月，睡著被吵醒會鬧很久，我和夫人把電視音量開得非常輕，我在電腦上同步播，耳機插在電腦上，我們兩個一人一只耳機聽聲音，這樣看完的最后一集。它播完那一刻，有種自己的孩子呱呱墜地的感覺，那個心情狀態和我去年在產房外面時特別像。

播完之后，我和秦博導演發微信，當時在籌備第十三集的回訪，我問他一些對接的事情，結果在武漢的那些人都不理我，沒人回我消息，哎呀真是，我非常生氣。

謝抒豪 第十二集《告別》導演

3月3日，晚上7點，我們搭乘一輛向武漢運送醫療資源的貨運列車前往武漢。為了裝拍攝設備、必備物資，我們4個人帶了14個箱子。在那一天之前，我了解武漢疫情所有的信息渠道都來自手機，但踏上那輛列車，武漢一下從一個虛擬的世界變回了一個真實的世界。火車從鄉村駛入武漢市區，看到窗外路燈越來越密集，街景越來越清晰，這可能是我職業生涯里最興奮的時刻。作為一個記者，能到現場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和通過社交媒體了解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