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

(資料圖片)方方。圖/IC
自疫情蔓延以來,身居武漢的著名作家方方開始在網絡記述她所見證和思考的一切,她努力言說不停歇。她說,“把這種非常時期的人和事記錄下來,難道不是我們當作家的人所應該做的嗎?”
2月10日,方方獨家回復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談及她于武漢封城前后的生活,李文亮去世后的悲憤,以及她對于知識分子在公共事務中應該扮演的角色。
中國新聞周刊:你最初了解到武漢有“疑似SARS的肺炎”那一刻,你正在做什么?當時聽到這一消息,你的反應是什么?
方方:我是去年12月31日從我大哥那里知道的這事。我們家里有一個小群,就是我和我三個哥哥。那時候,大家就立即相互警告,不要出門,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醫院,出門戴口罩。經過2003年的SARS事件,大家都有這種基本的警惕性。
中國新聞周刊:你確切知道肺炎真的很嚴重那一刻的情景是怎樣的?聽到這一消息,你的反應是什么?做了哪些事情?
方方:我高度保持警惕的時間應該是元月18日。網上的流言已經很多了。畢竟那是傳染病。從那天起,我出門戴了口罩。但我家是獨門獨院,自己開車,接觸的人少。只是心里是很生氣的。因為在此前,一直告訴我們不會人傳人的,盡管我們事先都有警惕,但大家都相信政府。甚至我哥哥還說,這么大的事,政府不可能隱瞞的。我在有的朋友群里,也說過同樣的話。
中國新聞周刊:得知武漢封城那一刻,你有考慮過暫時離開武漢嗎?那時你的想象中,如果待在武漢,接下來的生活會是怎樣的?
方方:我在1月22日晚上(即封城的前一天)去機場接我女兒,她從日本旅游回來。那時候武漢已經相當緊張和恐慌了。鐘南山先生的“人可傳人”的信息公開后,政府沒有任何聲音,老百姓就開始慌了,街上行人很少。這種恐慌感,是莫名其妙的,但卻真實存在,而且蔓延很快。我去機場前,跟朋友說,真的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
而同時,正是那天,我女兒她父親在上海住院,說是可能中招。我女兒去日本前曾與她父親一起吃過飯,所以我的心里更是憂心忡忡,生怕女兒感染到。那天飛機晚點,接到女兒后,已是深夜。我們倆在車上都不摘口罩,決定先讓她到自己住處隔離一周,我給她送些吃的。我送她回家后,在回自己家的路上,又去加油,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左右。
這時打開電腦,第一時間得知即將封城。當時要整理行李逃出去也不是不行,但實際上我根本沒有產生這個念頭。武漢市那么多人,大家都被封在家里,我的條件跟老百姓比,幾乎是最好的之一。大家能生活,我自然也能。所以,并沒有太多擔心。說來說去,還是相信政府。事情到了這一步,政府定會有辦法控制疫情。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的新年,對于每個中國人來說,都太特殊了。以往沒有疫情時的新年,你通常是怎樣度過的?
方方:以前也差不多這樣,也是待在家里。有所差異只是,過年中間會有一天,去我舅公楊叔子那里拜年并聚餐,見見一眾親戚。然后就是女兒在家住幾天。其余的,還是在家看書看電視以及寫作。我平時經常宅在家里,一待十天不出門,所以我的職業讓我并不覺得關在家里有什么難處。
中國新聞周刊:我看你的“封城記”中,涉及了大量跟武漢有關的消息、新聞。這些天,你在看這些消息時,你的情緒變化是怎樣的?
方方:其實初期階段,武漢很亂,很恐慌,但我們不能傳達這種恐慌。我要給政府幫忙,這是基本想法。這時候的心情會有些復雜,一方面你明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甚至知道是什么原因延誤了時間,但另一方面卻必須放棄有些內容。這是沒辦法的事。疫情是大事,我們必須跟政府團結一致,共同抗疫。而實際上,到了初一,全國關注武漢,武漢人的情緒已經開始穩定,已經開始接受不能出門的日子,并且已經變得通達起來。這是一個轉折點。只是,后來隨著發病的人越來越多,而醫院根本無法接受這么多人,時間長了,事情都發生在大家身邊,不可能不會感到壓抑和不安。李文亮的死,之所以引起滔天大浪,其實也是壓抑已久的人們需要一個出口,發泄自己的心情。
中國新聞周刊:當你情緒不好的時候,會去做哪些事情去消化這些情緒?
方方:我一向是很理智的人。我曾經五年內做過三次手術,同事跟我開玩笑,說我都是生機勃勃走到醫院動的手術,我可以理智到在我身體最好的時候去除掉體內的病灶。其實沒幾個人可以做到這個。每一次手術,都如同電腦重新啟動。我覺得自己做對了。而前些天,連我都有了緊張和恐慌的時刻。我對自己是不緊張的。盡管我在元旦之后到18日前,曾經三次去過醫院。我一直在用排除法,來排除我是否有可能被感染。我的結論是,我不可能被感染。我的緊張主要來自家人處在不確定中。我一直對自己作心理暗示:要平靜,要理智,最壞的結果有多嚴重。其實最壞的結果就是我女兒可能被感染。但是她年輕,一定不會有事。我要求女兒隨時注意自己的身體變化,好在她一直沒事,而后來她父親也排除了新冠肺炎。再之后,我們都順利地過了14天的隔離期。
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天,你的家人的狀況是怎樣的?
方方:我從小在武漢生活,我有兩個哥哥也在武漢。我小哥正好住在華南海鮮市場附近,所以他是最讓人擔心的。但好在他很早就出門戴口罩了。今天看到他們小區得病人數排在全武漢第一。他那里是我們最擔心的。我大哥在華科大,那邊本來就距漢口比較遠,大哥接觸的人也不多,所以他不會有事,我是知道的。好在目前大家都還很安全。封城以及封門近二十天了,受感染而發作的人,大概都已經發作了。應該說,我們大家都平順地度過了最危險的時候。
中國新聞周刊:見到李文亮去世的消息那一刻,你正在做什么?接下來,你做了哪些與這個消息有關的事情?
方方:那時我剛剛寫完當天的博客。聽到這個李文亮死的消息,真的非常悲憤。這種心情,可能身在武漢之外的人難以體會得到。

2月3日,在武漢市東西湖區一處隔離點值班的工作人員。攝影/長江日報 陳卓
中國新聞周刊:1998年洪水時,你也曾寫過文章《把這一切都記住》。在你看來,在重大災難發生時,將災難記錄下來,是寫作者應有的責任嗎?
方方:洪水時候,我還可以到大堤跑一天,那時我也年輕。現在我幾乎是個老人了,就算想去當志愿者,都害怕給人添麻煩。所以,我自己一直說,我在家里待著,保證自己不病,就是幫忙。那么,在我沒病的時候,把這種非常時期的人和事,記錄下來,難道不是我們當作家的人所應該做的嗎?其實記錄者很多,各人都有各人的角度,這樣多好。這可以讓未來的人們真正了解到2020年的疫情真相。
中國新聞周刊:大概從什么年紀起,你開始認為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那個年紀,你對自己“知識分子”這一角色的理解是怎樣的?
方方:我從小到大,就是在知識分子堆里長大的。那時候,學歷高的人,就是知識分子。我祖父是北大畢業的,后來當老師;我父親是上海交大畢業的,后來當工程師。他們都很自然地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我大學畢業后,也很自然覺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當年的理解,就這么簡單。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父親、祖父都是知識分子。我看公開資料寫,你有一個階段,花了很大精力去考察他們的人生經歷,也曾在作品中講述他們的人生。在你尚未專門考察家族史的時候,祖父和父親在你的印象中,分別是怎樣的人?
方方:我祖父死得早,我根本對他沒有任何了解。開始寫作后,看到一些資料,還有他的學生的回憶錄,才慢慢知道他的一些事。我父親我自然是很了解的,但是那時年齡小,體會不到他的心情。他們都只是一介書生,對政治不感興趣,也從無意仕途。他們都是努力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好像我家人都是這樣。我自己也是如此。我當省作協主席,也是他們要我當的。我哥哥還勸我不要當,把小說寫好就可以了。我當時不好意思推卻,反正作協主席也不是什么官,就同意了。我們都是不喜歡跟外界有過多接觸的人。
中國新聞周刊:大概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你開始寫祖父和父親作為知識分子的人生和當時的處境。在追溯他們的過往時,你對他們有了哪些新的認識?
方方:我前面說了,他們就是一介書生。關心世道關心民生,而不關心政治,也無意參與。我對祖父的了解太少,他去世時,我父親自己也才剛剛大學畢業。但我父親則有一堆日記留了下來。他從1942年開始到他死的日記,都保留著。其實像中國很多知識分子一樣,他愛國,有正義感,希望生活安靜平和,愛家庭,對政治運動充滿苦惱,為自己所學無處可用感到悲觀。盡管如此,他還是在努力地學習,希望有一天能有用處。“文革”中,我父親在家,除了讀書就是讀書。他們真是悲哀的兩代人。祖父是遇到戰爭,社會動蕩,導致被日寇殺害,而父親更多的是在政治運動中不得安寧。
中國新聞周刊:去寫作、理解祖父和父親的過程,對你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你對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自我期許,會隨著理解祖父、父親的人生的過程,產生變化嗎?
方方:我的職業跟他們不一樣。他們可以更純粹地做學問,盡管他們沒能有這個機會。但我大哥二哥他們就可以了。但我的職業要求我的關注面更廣一些,要求我對社會民生必須有更深入的了解。每個人的成長過程和生活背景決定著彼此的不同。這個不需要去了解祖父或父親,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隨著年齡的成熟,見識的增加,觀念的改變,自然會有變化。這個用不著勉強往父輩頭上套。
中國新聞周刊:2015年之前,大眾對你的印象,似乎更多是一個埋頭寫作的作家,而非熱衷參與公共事件的知識分子。這種印象,是一種對你的誤解嗎?
方方:我現在也不是熱衷公共事件的人。很多事,不是我怎么樣了,而是別人把我怎么樣了。近些年,有的事,只是我盡自己的工作之責;有的事,是人家批判我的小說,我不服氣,反駁而已。無意間變成了事件。我現在仍然不是一個公共事件的積極發聲者。比方這次,我只是想記錄一點事,沒料到會這樣。說實話,我非常意外。我甚至沒想過天天去寫的,比方,初二我就沒寫。我本來就是一個隨意懶散的人。可以說,所有的事,沒有一件是我自己事先預料到的,都是激怒我而不得已反抗。我現在仍然是一個喜歡待在家里寫作讀書的人。偶爾閑了,跟朋友出門逛逛,吃吃喝喝。大家經常說,我們要享受歲月靜好呀。但是保持自己的誠實和正義感,保持自己的正直之心,這是必須的。
中國新聞周刊:在外界看來,你在越來越關注公共事務之后,在文學創作的選材上,似乎會隨之變化。對你來說,關注公共事務和文學創作之間,會彼此影響嗎?還是說,兩者是彼此獨立、互不影響的事情?
方方:如前所述,我根本不是一個關注公共事務的人。但我會關注民生和世道,關注個人的生活。所以有時候,會轉發一些別人的東西,那些是我認同的。我自己并沒有多少發聲。很慚愧。所以,你這個問題不成立。
中國新聞周刊:這次疫情發生之后,你發聲提醒同行,“在災難后歌功頌德要注意底線”。當年在你擔任湖北省作協主席時,有遇到類似的事情讓你為難嗎?如果有,當時具體的情況是怎樣的?你是怎樣處理的?
方方:其實這種人任何時候都有的,有些文字,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像那個寫什么感謝“冠狀君”的,真是太惡心了。我當作協主席時,把寫作者分為三類,一類是擅長寫主旋律作品的作者,二是有相當寫作功底的作者,三是已經出名的有自己風格的作家。按這三類人,給予幫助,或是分派任務。當然,也沒有明顯界線。作家協會,有重大事件發生時,總是有任務的。汶川地震后,我自己就帶隊去湖北援建的漢源市去采訪。我當作協主席共十一年,并沒有遇到什么為難的事。即使有,我自己可以承擔和解決。其實作協的同事們都和我關系不錯,有些人是我看著他們長大的。畢竟我到作協已經有三十年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擔任湖北省作協主席期間,做過哪些讓自己自豪的事情?現在回顧當初擔任湖北省作協主席這段經歷,又有哪些遺憾?
方方:我沒覺得自己要做什么讓自己自豪的事,但讓同事自豪的事多的是。我最遺憾的是沒有能幫到詩人余秀華。我一直希望她能調到作協來,這樣她的生活會安定一些。雖然我做了很多努力。但是,在作協,看上去,我是主席,實際上我也人微言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