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趁尤 ,郭 華
(1.中央財經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1;2.廣西科技大學,廣西 柳州 545006)
自人類將糾紛納入制度解決之時,裁判者就不斷嘗試各種方法來發現案件真實和判斷是非曲直。當裁判者的知識不足或者專業短缺轉求其他專業協助時,催生了鑒定制度。制度上通常將此類具有專門知識和技能的人稱為“專家證人”或“鑒定人”,提供意見作為證據,并逐漸形成了法庭科學制度或者司法鑒定制度。然因司法鑒定活動攜帶科技含量,其結果蘊含科學性,極易獲得社會認同,司法鑒定意見也因其科學性奠定其在訴訟中的重要性。倘若對司法鑒定科學性的認識停滯于此,不僅不足以科學認識其本質,甚至還會產生一些誤解。因為科學性不等于真實,也不等同于確定無誤,更非是不蘊含不確定性。因此,深入認識科學的本質,探討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性、法律性與不確定性的內在關系,不僅有助于裁判者對司法鑒定意見獲得科學的認識,還有助于正確選擇與使用司法鑒定,對案件糾紛的解決意義重大且價值多重。本文試圖以辨析“科學”與“確定”之間的關系為邏輯起點,厘清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性”“不確定性”的本源,從科學認識和證據認識兩個維度對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性”“法律性”以及“不確定性”三者內在關系予以分析,為司法裁判選擇和使用司法鑒定意見的正當性與合理性提供論證建議。
在西方,“科學”一詞來源于拉丁文“scientia”,其為“學問”之意。十六世紀后,英文中“science”引進我國時被譯為“格致”。到了十九世紀末,康有為、嚴復將其譯為“科學”。[1]我國學界將“科學”表述為:“在社會實踐的基礎上,由社會的特殊活動所獲得的關于自然界、社會、思維及其他客觀現實的規律及本質聯系的動態的知識體系”。[2]從科學定義來看,其具有客觀性、實踐性、理論性和發展性等四個特性。①這里所說的客觀性是指科學研究對象都是客觀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實踐性是指科學來源于社會實踐,又被社會實踐證明是真理;理論性是指運用科學的思維方法和實驗手段,對大量感性知識進行概括和總結,從而形成知識體系;發展性是指客觀事物既是復雜的,又是發展變化的,認識是不斷豐富和深化的,而科學也是不斷發展。然而,作為知識體系的科學既是靜態又是動態的,靜態性主要體現于科學在某一時間段內具有一定的穩定性,而動態性呈現于知識是不斷地進化,具體表現為不斷地被修正、更新、廢棄,淘汰不符合時代的舊知識舊經驗,發展適應時代的新知識新技術。[3]由此可見,科學就是一種分科分類的研究,乃為“分科之學”的簡稱,以分科分類為特征,其之探索永無止境,無窮趨向真理,因而科學傾向于代表真理,[4]但科學因其蘊含“不確定性”而與真理往往存在距離,有些或者有時難以達到永恒的真理或者100%的正確。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科學”認識和理解往往過于簡單化,將“科學”直接充當了“確定無誤”的代名詞,誤以認為“科學的”即是“確定的”,將科學等同于真實。人們也常常認為“科學”就是神圣的、萬能的,將“科學”的作用絕對化、極端化,過分信奉科學是完美的結果。[4]反而思之,倘若極端地認為科學的作用就是無所不能,形式上尊重科學,實際上如此絕對化的對科學認識本身卻是反科學的。因為這樣的認識違背科學本質,脫離科學精神,是對科學的盲從迷信。真正的科學不是一種脫離實際的猜測,而是一種以實證分析為重要特征的分類學術研究。在某個時間或空間被認為是科學的事物,隨著斗轉星移而到了另外一個時間或者空間則有可能被證明是錯誤的。顯然,科學是在不斷自我完善,而無限接近真理。盡管科學可以使我們無限地接近真理,但是“科學并非完全是真理”,有時“科學”與“真理”相距甚遠。科學是否逼近真理,受到科學研究人員的認識水平、能力、偏好以及環境等因素的疊加影響。運用科學獲得的結果并不一定“確定無誤”,而是呈現為高概率性。這種高概率性折射出科學具有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如果絕對地認為科學即是真理,這就是盲目迷信科學,如此的認識本身與科學背道而馳,違背了科學的精神實質。[5]
就司法鑒定意見而言,由于司法鑒定是依據科學原理和運用科學方法的科學認識活動,得出的鑒定意見具有不同程度的科學性,因而人們往往憑生活經驗認為司法鑒定意見就是事實真相,將“科學的”等同于“確定的”。盡管司法鑒定意見具有科學性,有時卻不能給專門性問題提供明確的答案,往往呈現“不確定性”的形式,其內在的不清晰常常被人們忽視。人們對司法鑒定意見內在實質的忽視,不僅產生于普通人,也會衍生于專司法律的法官,甚至鑒定人也有所染指,致使基于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與法定證據的“確定性”或者“明確性”之間存在“緊張”關系,引發全盤拒絕使用鑒定意見或者過度依賴鑒定意見的不同觀點,進而觸發將鑒定意見偏離科學性的過高要求,出現泯滅于科學性的誤用,難以發揮其應有的本質效能。
鑒定意見是鑒定人依據科學原理與技術方法推理出來的,鑒定活動的科學原理和方法是否科學,這將從本源上影響鑒定意見的可靠性和可信性。對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認識,需要追溯司法鑒定意見本身的“科學性”根源,分析科學原理與真理的關系,探析科學應用帶來的誤差和鑒定結果的聯系,從而認清司法鑒定意見“不確定性”的真正根源。
人們常說:“概念是認識事物的基礎”。欲探究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性,則需認清司法鑒定的概念及其內涵。《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將“司法鑒定”表述為:“在訴訟活動中鑒定人運用科學技術或者專門知識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鑒定意見的活動。”②2005年2月28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四次會議通過的《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第1條規定:“在訴訟活動中鑒定人運用科學技術或者專門知識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鑒定意見的活動。”抑或說是在訴訟過程中,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由司法機關或當事人委托法定鑒定單位,運用專業知識和技術,依照法定程序作出鑒別和判斷的一種活動。有學者將司法鑒定定義為:“是指具有專門知識或技能的人接受委托或聘請,運用自己的專門知識或技能對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進行分析、判斷后所做的論斷和提出的意見”。[6]也有學者定義為:“指鑒定人運用科學技術或專門知識對訴訟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的個人意見”。[7]關于司法鑒定的定義,學者們的表述不盡相同,其內涵基本一致,即是指鑒定人依據科學原理和方法,借助專門知識或科學技術對訴訟所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依照法律規定程序,盡自身的認識和理解提出個人的科學意見。可見,司法鑒定具有科學性,“無論是鑒定對象、實施主體還是鑒定實驗室、鑒定方法等均離不開科學元素,同時司法鑒定還涉及技術問題,是科學的具體運用。”[8]
不難發現,司法鑒定本身是一種不同于科學探索的科學認識活動,是針對專門性問題的科學認識過程,其鑒定意見是鑒定人基于科學技術或專門知識的認識結果的意見表達。純粹科學研究通常容許沒有時間限制,也可以不要求作出終局性成果,研究者可以對研究成果進行反復驗證、多次修改、多手段復核,從而不斷完善甚至拓展研究成果。然而司法鑒定則不同,其不僅限定時間長短,還要求鑒定人在有限的鑒定資料上分析和識別并作出“終局性”意見結果。司法鑒定意見一經作出,沒有明確的科學證明依據,鑒定人不得隨意修改科學認識的結論。“追求科學”是鑒定人在司法鑒定活動中的指導思想,“依據科學”是司法鑒定的關鍵。因此,司法鑒定意見是基于科學原理和方法,圍繞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以“科學”為中心,忠于客觀科學,只為“科學性”負責的一種科學認識結果,而非是結果正確的必然產物。
司法鑒定意見作為法定證據之一,同樣具有證據的客觀性、關聯性、合法性等基本屬性。司法鑒定意見本身不是產生于糾紛之前或者與糾紛相伴而生,是基于直接來源于案件事實的分析判斷,往往摻雜個人因素,甚至帶有個人偏好,但不是隨心所欲,更不是無根無據的妄斷,而是遵照法律規定程序,依據科學原理,運用科學技術或專門知識,針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科學認識而作出判斷意見。顯然,司法鑒定意見的根基是“科學”,它的客觀性根植于科學性,沒有科學性的鑒定意見猶如無本之木,也就談不上可靠性和可接受性。雖然其他證據也具有一定的科學性,但其他證據的科學性只能從其內容與案件事實真相的符合程度來衡量,而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性體現在于它是以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為基礎,依賴科學儀器、設備以及試劑等,所解決的專門性問題也屬于專門知識或專業科學領域的問題。司法鑒定意見是鑒定人依據科學原理與技術方法推理出來的,鑒定原理是否科學,技術方法是否符合科學標準和要求,這將從其源流上影響司法鑒定意見的可靠性。因此,司法鑒定意見的“科學性”本源是鑒定活動所依據的科學原理和技術方法的是否科學,同時受到科學儀器設備、個人認識能力等因素的影響,鑒定意見的科學性受其“源”與“流”雙重影響和制約。
達爾文指出:“科學就是整理事實,從中發現規律,做出結論。”科學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通過觀察研究、總結經驗逐步形成某種猜測或者假說,在實踐中對猜測或假說進行多角度質疑、理論反駁、重復檢驗,反復修正和不斷完善,從而形成可重復、可被檢驗的科學理論。由于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本身是在不斷地變化和發展,人類對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的觀察與猜想,也在不斷變化與進步,科學理論常常處在動態的無止境的發展狀態。顯然,人類無法對全部自然現象、社會現象窮盡認識,經過多次反復檢驗的理論也難以稱為終極性的理論。實質上,人們所稱的科學理論僅僅是當前最具有說服力,暫且沒有被證偽的理論。在諸多科學研究領域里,人類仍然有許多沒有發現的現象和問題,更談不上精通掌握的可能,而唯有不斷地觀察和反復試驗才可能發現和深刻認識。因此,科學及其原理仍處在不斷的變化和自我完善的動態發展中。“原理有正確的,也有錯誤的;有基本正確的,也有基本錯誤的;有比較深刻的,也有相對粗淺的;有基本原理,也有特殊原理。每門科學都由一系列原理構成,科學原理對實踐有重要的指導作用。”[9]所謂的科學原理是指某一領域、部門或學科中被公認具有普遍意義的基本定律或科學道理。科學原理以實踐為基礎,其正確性由實踐所反復檢驗而確定,對實踐起到重要的指導作用,可作為其他規律的基礎之規律。
科學原理是動態地發展的,任何科學理論或科學方法,均不可能達到終極性的認識。例如,在我國古代,人們使用的“滴血認親”在當時應被認為是可靠的、科學的,但現在看來卻是不可行的、不可靠的,甚至認為是荒謬的檢測方法。由于醫學技術的進步,脫氧核糖核酸(Deoxyribo Nucleic Acid)的發現,人們找到了更為可靠的DNA鑒定技術方法,其鑒定結果的準確率更高,更具有可靠性,但不是絕對的準確無誤,依然存在一定的概率性。科學原理即是科學的基本規律的高度總結,它是客觀的、發展的,經得起實踐反復檢驗的,雖然被人們普遍認可和接受的一種規律,但在其應用中也不可能做到絕對準確。因此,司法鑒定意見是根據科學原理和方法推推導出來的鑒識意見,鑒定使用的科學原理或者科學方法具有成熟性或者穩健性,其科學性和可靠性相比一般科學研究更為可信,但這種科學性絕不等于確定無誤,更不能混同于真理。
“科學技術”簡稱“科技”,包含“科學”和“技術”。“科學是在社會實踐的基礎上歷史地形成的和不斷發展的關于自然界、社會和思維及其客觀發展規律的知識體系……從實在的事實出發,科學揭示現象的本質聯系。”[10]而技術是指根據生產實踐經驗和自然科學原理而發展起來的,是“人類在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和解決社會問題中所運用的知識、經驗、技能、手段和方法以及生產工具、生產工藝過程的總稱。”[11]顯然,科學和技術既有一定的區別又有密切的聯系。首先,兩者的主要區別在于科學是人們認識客觀世界的武器,而技術是人們改造客觀世界的手段。其次,科學與技術之間有著密切聯系,兩者之間并沒有嚴格的分界,而是互為制約、相互促進的有機整體,主要體現在科學理論指導技術進步,技術成果創造科學理論。如今,科學和技術的發展呈現出“科學技術化”和“技術科學化”互相參合,趨向“一體化”融合的態勢與日俱增。[12]有觀點認為,科學證據中的“科學”不僅包含科學本身,還包括技術成分,甚至技術已成為重要成分。譬如,在鑒定結論中,其科學性的體現是通過具體的技術來實現的。然而,科學技術存在難以避免的誤差,任何科學檢驗的結果準確率都不可能達到100%。[13]司法鑒定是科學認識活動,鑒定結果也會存在技術性誤差,甚至出現錯誤的可能性。但在符合科學性質和規律范圍內,科學認識結果的誤差甚至錯誤也是科學本身的正常現象,其認識結果也是人們大眾應當能夠諒解、認可和接受。①比如DNA親子關系鑒定,認為只要基因配對吻合在99.9%以上就可以認為有生物學上的親子關系。那么就可能有極少部分的接近0.1%被認為有親子關系個體在生物學上沒有親子關系,也意味著有一些真正有親子關系的個體被排除了。那么,DNA親子鑒定技術出現錯誤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當前社會上對DNA親子鑒定的認可度依然很高,成為社會普遍接受的鑒定方法。換言之,科學性本身只不過是一種高概率的確定性,科學認識結果大部分是準確的,但不是絕對的,也不是永恒的。因此,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是源于科學的本身,也是高概率地趨向正確性的科學認識。
從證據合法角度來看,司法鑒定意見作為證據應當具備合法性要求。法官對于司法鑒定意見的認識和審查,首要審查鑒定意見的合法性,即是核查鑒定意見的產生、形成過程是否符合法定程序。如果鑒定意見沒有合法性,法官便會否定鑒定意見的證據資格,不再考慮審查其科學性。合法是司法鑒定活動開展的前提,科學是司法鑒定的基礎,因而司法鑒定意見能夠作為證據使用需要同時具備合法性和科學性。對于司法鑒定意見作為證據來說,“合法性”和“科學性”猶如“鳥之兩翼、車之兩輪”,兩者缺一不可。即使司法鑒定有了科學性的基礎,但是沒有合法性的保障,鑒定意見的可靠性也是難以得到保證。換言之,如果鑒定活動過程沒有得到法律保障,盡管司法鑒定過程是科學的,其鑒定意見也不具備法定證據意義。司法鑒定作為訴訟活動的一部分,從司法鑒定活動的啟動到結束的全過程都必須在法律上尋到合理合法的依據。質言之,司法鑒定活動必須按照法定程序逐步展開,符合法律的規定和要求,具備形式上的合法性。如果鑒定活動違反法定程序,盡管鑒定結果或許是科學真實的,但也不會產生當事人所預期的法律效力。[14]司法鑒定的“合法”包括鑒定人的產生、司法鑒定的啟動、收集檢材、檢測實驗操作、解釋論證方式、意見的形成以及鑒定人出庭等均需具有法律依據和受到法律的約束。由此,鑒定意見不僅需要具有科學性,還要有合法性,否則鑒定結果就會失去可靠性和社會的接受性。
由于事物的復雜性、科學的發展性以及人的認識能力的局限性,司法鑒定通常有三種可能的結果:一是確定性意見;二是不確定性意見(也稱傾向性意見);三是無法得出結論性意見。在訴訟中,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均可作為證據,但是法律要求證明材料應當具有合法性、關聯性、真實性以及確定性,“模棱兩可”“不確定”或者“似是而非”的證明材料不宜作為證據,司法鑒定意見也不例外。對于司法鑒定的“確定性意見”來說,因其達到法律規定的證據標準,裁判者即可直接選擇作為證據,而“無法得出結論性的意見”也就談不上證據的范疇。司法鑒定的“不確定性意見”表現為傾向性,從外部來看沒有達到法律規定的證據標準,將其作為定案依據存在較大爭議,但它同樣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司法鑒定的“不確定性意見”能否作為證據不僅取決于司法鑒定本身的科學性和合法性,還受到“證據規格”設置的科學程度的影響。“證據規格”事關客觀事實真相的證明問題。而客觀真實是事物原本存在的事實真相。由于案件糾紛本身發生的事實并非可以停留的、現存的,而是因時光流逝而流失,且永不復返,所以客觀事實不可真實地再現,即使錄音錄像再度播放也并非原本的真實。如果將“客觀真實”作為訴訟證明標準,就顯得證明要求過于苛刻,甚至有違自然規律之嫌疑。在訴訟中,裁判者無法將“客觀事實”原原本本地再現于法庭,但可以通過調查收集證據還原案件事實的真實性符合現代科學的要求,達到科學、合理、可靠的程度。因此,法律規定的“證據標準”需要基于科學本質的要求,體現科學的性質,符合科學的精神。
“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是司法的基本原則。而對于鑒定人來說,其是科學技術或專門知識的掌握者,首要任務是確保其鑒定活動是依據成熟可靠的科學原理和方法,遵守科學技術的標準,保證所出具的鑒定意見具有科學性和可靠性。但是,科學的鑒定結果也并非一直都是唯一的、確定的,鑒定意見常常以“不確定性”形式呈現。在科學認識活動中,實際上所有的科學結論都是概率問題。[15]無論是“確定性意見”還是“不確定性意見”,同樣存在概率的情況。也就是說,雖然司法鑒定“確定性意見”具有“確定不疑”外表,但也不能因此否定其之概率性,概率存在意味著并非“絕對準確”,依然存在極小的錯誤概率的可能。盡管司法鑒定“不確定性意見”攜帶“模糊傾向”外表,使得人們的選擇感到憂慮或者不夠確信,但其結果意見依然不失其科學性本質,同樣是以科學為基礎而趨向高概率準確的科學認識。
在科技迅猛發展的今天,訴訟涉及越來越多的科技領域,遇到各種各樣的專門性問題在所難免,需要法律果斷地把屬于科學支配的領域讓給科學去承擔。司法鑒定意見無論是“確定性”的,還是“不確定性”的,都是具有科學性的,而不能因為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而否定其本身科學性,相反,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恰恰是科學性的反映。司法裁判者將其選擇作為定案依據只要符合科學本身的性質和規律,就具有一定的正當性和合理性。顯然,“科學性”應當成為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與法律規定證據標準的“僵硬性”之間相互溝通的橋梁,從而尋求兩者的“通約性”。
如果裁判者對案件事實的認識和判定遇到了專門性問題,或者當事人對案件事實認定存有較大爭議,窮盡現有的證據和普通人的一般知識和經驗尚不足以認定案件事實真相的,就需要尋求具有專門知識或科學技術的人員的參與和提供幫助。由于司法鑒定意見具有“科學性”和“不確定性”雙重特性,一旦證據標準過于“僵硬性”,就會使裁判者對司法鑒定意見的采用演變為真假博弈而喪失其科學性。關于“不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的采用問題,裁判者常常遇到“取舍為難”:一是舍棄“不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有可能無法定案,糾紛得不到解決,無法完成任務;二是選擇“不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可能違背不符合法定證據的標準要求,面臨承擔法律責任的風險。在這種情況下,裁判者為了避免對己不利的法律責任,而往往舍去本具有科學性的表現為“不確定性”的鑒定意見。但是,筆者認為,如果裁判者采用“不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作為參與斷案的依據,無論對于鑒定人還是裁判者來說,都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正當性。在鑒定活動全過程中不失科學性時,則不應斷然拒絕將“不確定性”的鑒定意見作為斷案依據,也不宜將其認定為錯誤的鑒定意見,更不應作為追究鑒定人和采用者責任的唯一依據。主要理由如下:
首先,在司法鑒定實踐中,盡管鑒定人出具了“確定性”的意見,但它只是形式上的“確定不疑”,而不是“絕對的確定”,其意見依然存在概率性,這是科學本身的性質所決定。司法鑒定意見的“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往往在于鑒定人的表達偏好,并不存在非常明顯的界限。通常而言,形式上表現為“確定性”的鑒定意見在外表上顯得更加具有“準確性”,從而其外部彰顯“富有”證明力,更讓人們容易認可和接受罷了。鑒定意見形式上表現為“確定性”的,其準確概率也未必一定比形式表現為“不確定性”的更高,兩者之間的分界并不是非常的明確。由此,鑒定人出具的“確定性”鑒定意見也并非絕對準確的,所以選擇“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作為定案依據,也是無法絕對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而選擇“不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參與判斷案情,甚至作為定案依據,也并不必然地帶來冤假錯案。冤假錯案的產生和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或許受到司法鑒定意見的選擇和使用的影響,但不是與之具有必然性的聯系。另外,“不確定性”鑒定意見也同樣不失科學性,其之準確率也未必就低于“確定性”意見。
其次,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是源于鑒定本身的科學性,是堅持“實事求是”原則的科學認識結果。從表面上來看,“不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是“模糊傾向”的認識,但是這種鑒定意見也是依據科學原理和方法,遵循科學規律和標準,采用科學技術推導出來的,如果鑒定活動本身是科學的,即便鑒定結果存在“不確定性”也不失科學性的本質內涵。在訴訟中涉及專門性問題時,與沒有科學依據的認識和判斷相比較,裁判者采用“不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參與對其他證據的判斷和驗證,即是間接采用科學認識驗證其他證據,同樣彰顯證據運用的科學性。與無科學依據的判定相比較而言,“不確定性”鑒定意見也是相對較高概率的科學認識,而選擇高概率的準確性就是邁向“正確”的道路,在理論上裁判者基于“不確定性”科學認識上的判斷,其錯誤的可能性相對“無任何依據”的判斷應是更小一些。因此,裁判者采用“不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認識案件真相是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其裁判結果相比于無科學根據的臆斷更具有公正性。
再者,采用“不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與冤假錯案的存在沒有必然聯系。無論是“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還是“不確定性”的司法鑒定意見,都具有一定的科學性,均是概率性的問題,采用這兩種證據都不是百分之百的“絕對正確”,只是“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更容易贏得社會的接受和認可。雖然“不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沒有外在的“確定性”,但不可否認它也是趨向于高概率的正確性。在窮盡所有獲取證據方法的情況下,沒有任何方法比科學性方法獲取證據更為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
綜上所述,司法鑒定意見是鑒定人依據科學原理和方法,遵守法律規定程序,遵循科學規律推理而產生,具有內在的科學性和程序的合法性。雖然鑒定意見往往以“不確定性”的結論形式呈現,但選擇其作為證據材料用于對案件事實認定,具有合理性和正當性。值得注意的是,“不確定性”的鑒定意見可以作為判斷其他證據以及分析案情的證據,需要與其他證據結合,綜合考慮與判斷。因此,具有“科學使命”的司法鑒定意見不是孤立的適用,而是需要與其他證據相互印證,進一步驗證其他證據的證明力,同時其他證據也反過來估量鑒定意見的準確概率,鑒定意見的綜合運用對于檢驗整個案件的證據鏈的完整性、科學性具有重要的積極意義。
科學性是鑒定的本質屬性,這不僅是鑒定意見作為證據的基礎,也是訴訟將鑒定意見作為協助司法認定專門性問題事實的前提,更是司法鑒定制度保障其科學性得以證成的內在要求。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來源于科學本身。實踐表明,科學本身存在誤差,甚至允許極小部分錯誤發生的可能,折射了科學的概率性固有本質。司法實踐中,采用“不確定性”司法鑒定意見認識案件事實,符合科學本身的性質和規律。即便鑒定人在司法鑒定活動中因科學本身的原因導致的誤差甚至錯誤,或者裁判者因科學的“不確定性”鑒定意見導致案件事實認定的差錯,也是為科學本身所允許的,亦是訴訟要求科學協助而應當付出的代價,因此,這樣的影響案件事實認定也不應作為追究鑒定人和采用者責任的唯一依據。此外,我們應秉持科學態度,尊重科學規律,堅守科學認知,在訴訟活動中科學合理對待司法鑒定意見的“不確定性”,無論是裁判者還是當事人都應當尊重和使用科學方法來促進糾紛案件的妥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