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平 胡秀靈
從古至今,哲學家們一直以深刻的超越性思維和視角觀照整個世界和人類的生存問題。歷史行至“現代性”之處,理性至上和主體性主義占據絕對話語權,但其弊端也日益凸顯,哲學界涌現出一股現代性批判之潮。這其中以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尤為明顯。二者產生背景雖然不同,在從近代哲學思維向現代哲學思維的轉變中卻又有某種共性,蛻變于西方近代哲學的后現代主義又試圖超越前者,源于西方近代哲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則嘗試借助馬克思主義來解答新問題。兩者都與西方近代哲學藕斷絲連。兩者都呈現出了對個體的生存現況的關切,對人道主義的深刻規守,或在詩學和美學中尋求解脫之路,或是走向虛無主義。但外在的相似依舊無法遮蔽其理論上的差異,理論的異質為何會導致歸宿的同向,現代性在這種差異性中充當了某種不可替代的角色。在馬克思主義指導下,回到現代性本真,審視現代性在其中的角色擔當以及當代中國現代性建構發展,是亟須解決的一個重要課題。
“現代性”問題是人類歷史進入到現代后才有的東西。在理論上,主體性哲學和理性主義的地位開始動搖,傳統哲學被質疑和解構。在實踐中,虛無主義大肆流行,意義與自由逐漸淪喪。類似現象被稱之為“現代性”問題。何謂現代性,思想界從不同視角對其作過解讀。總的來說,現代性是由理性主義和主體性發源而來的一種總體的文化樣式和工業社會條件下的生存情境。始于啟蒙精神與資本主義的同源性,現代性問題在某個時期內具有空間性的特定指向性,即與資本主義密切相關。伴隨全球化世界歷史的推進,現代性問題日趨復雜。以資本主義為批判原點,后現代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主張個體的自由和解放,雖然理論路徑和理論旨趣迥然相異,非確定性和非實踐性卻成為兩者異途同歸的結局。一方面,在理論建構模式上,后現代主義消解了傳統哲學主客二分的理性主義傳統,而西方馬克思主義仍遵循這種傳統,堅守著人的理性,用新理性來替代被異化的理性,以此重建現代性。另一方面,由于浮于現代性問題的表面,他們最終滑向虛無或烏托邦,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建構精神卻值得肯定。
首先,他們都對現代性的主流思維路徑——主體性思維作了不同程度的批判。具體來說,后現代主義最突出的理論特色是對傳統形而上學主體性的解構,是對西方現代哲學本質主義和基礎主義的反思。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始終遵循著主體性的哲學傳統,即使對傳統哲學的主客二分對立思維進行批判也是秉持主客統一的理論基調。都著眼于現代性的消極面,二者批判的呈現方式卻截然不同。傳統的“主體性”原則、理性至上主義、傳統形而上學相繼成為后現代主義的批判對象,強調不確定性、否定性。如羅蒂否定把現象和本質、外在和內在予以區分的二元對立的本質主義觀點,認為它們只是描述方式的差異,并沒有實在差別。羅蒂用實用主義取代以往的問題意識,認為表象只要能最大化地為人所用就行,不用在乎是否正確反映了世界。另外他還從認識論上批判了基礎主義,否認其三個前提的存在性。后現代主義對于主體性哲學的解構呈現出非中心化、不確定性,最終會走向虛無主義直至導致整個體系的自我摧毀。后現代主義甚至認為“我、主體、既非自己中心,也非世界中心——自今它只是自以為如此。這樣一個中心,根本不存在。”①[比] J.M.布洛克曼:《結構主義》,李幼燕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 年,第58 頁。與之不同,西方馬克思主義既看到了現代性主客二分所引發的消極后果,又試圖在人道主義的精神內涵的關照下借助主客體的統一性來彌合傳統形而上學的主客二分,帶有積極的建構意蘊。如葛蘭西則反對傳統哲學所謂的客觀性以及由此造成的機械決定論和歷史宿命論,張揚人的主體性。他倡導實踐哲學,認為實踐是人的本質規定性,是哲學的基礎和核心范疇。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在實踐這種能動的創造性活動中才能實現主客體的和諧統一。法蘭克福學派的代表人物哈貝馬斯更是提出交往的合理性才是拯救現代性危機的唯一路徑。顯然,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強調作為總體性的、歷史活動中的主體——人,不是與客體相對立的片面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協調統一主體與客體,在一定層面緩解了傳統哲學二元對立帶來的困擾。受時代和立場制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實踐主張和主客體統一并沒有擺脫抽象、缺乏現實基礎的老毛病,但他們對傳統哲學主體性思維的深刻批判以及提出主體性轉向問題并付諸努力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這與后現代主義者缺乏建構性的方案明顯對立。
其次,兩者都對現代性的核心概念——理性作了深刻批判,理論旨趣卻大為不同。以理性為內核的現代性并未一勞永逸地為人們帶來它所許諾的圖景,反而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激發出復雜多樣的現代性危機,如工具理性遮蔽價值理性、“祛魅”的啟蒙吞噬自身成為神話等后果。后現代主義者反對理性至上主義所帶來的超越、普遍和永恒,關注所有邊緣化的經驗和日常生活。福柯就極力抗拒現代性中的理性所帶來的紀律、標準化、符號化,認為這種規訓和控制彌漫于整個社會。著眼于對“元敘事”和“大敘事”壓制個體的批判,利奧塔極力凸顯理性主義盛行的弊端。他還強調語言的非先驗性從而使得個人在語言游戲中可以自由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來實現自我。他還認為公正概念是開放的約定過程,可以由歷史中的人來修訂。其獨到之處在于用知識狀況的變革將真理歸結為語言游戲說,而不是先驗的理性規定。總之,后現代主義否定現代性的前提性思維方式,反對規律性、先驗性、必然性,以理論上徹底的摧毀和虛無來表達對現代性的不滿。而工具理性、科技理性帶給現代性同質化的現象則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激烈批判。如馬爾庫塞指出,現代性中的技術理性除了在政治領域形成統治力外,在私人領域也迫使“按廣告宣傳處世和消費、愛人之所愛與恨人之所恨”②[德]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維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年,第6 頁。,進而借助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一體化的方式對思想精神進行控制。哈貝馬斯更是把科學技術直接看成是一種意識形態,已侵入生活世界,成為支配大眾日常生活的合法性基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批判現代性中理性的消極影響,卻沒能從根基上鏟除,仍認可理性的地位,只是用新的理性作為替代物而已。如霍克海默擯棄為現實辯護的主觀理性而堅持批判現實的客觀理性,哈貝馬斯用交往理性重新規劃現代性等。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批判工具(科技)理性的同時所呈現出來的積極建構精神令人欽佩,但依然沒有擺脫傳統哲學的窠臼。兩種思潮對現代性中的理性的批判不同在于,后現代主義把異化、環境等問題都歸結于理性主義原則,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學理上揭示現代性在現實生活中衍生的諸多不良后果的同時,又強調這些問題并非現代性理念自身的過錯。實踐中,盡量避免理性蛻變成純粹的工具理性或科技理性,糾正理性的偏差。
最后,理論歸宿形式上的相似遮蔽不了兩者差異。作為一種巧合也作為一種必然性,后現代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批判現代性時,最終都走向不確定性和非實踐性,或是走向詩學與美學的烏托邦,或是走向虛無主義。福柯主張個體要通過“自我的極限體驗、自我的反復嘗試、自我的僭越實驗”來超越規訓和懲戒的束縛,意圖以生存美學來督促個體實現自由和解放。羅蒂將辯證法闡釋成一種詩意的文學修辭,這表明以往辯證法中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邏輯對應關系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是詞匯與詞匯之間的偶然碰撞和詩意的自由切換”①劉放桐:《現代哲學的變更與后現代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71 頁。。他宣揚通過自我改良、自我創造和自我創新來達成社會政治理想,其缺乏基礎和確定性的實用主義終歸陷入虛無。馬爾庫塞則試圖在人性本質中尋求美學和藝術式的解脫路徑,依托喚醒人類本能存在——囊括人類一切能獲得快樂的“愛欲”和具有真理價值、調和幸福與理性、欲望與現實的獨立心理過程的幻想來反抗單向度社會,還借助取代政治的藝術來實現人的解放,人本主義及空想性就成其理論標簽。還有霍克海默徘徊于藝術和美學領域、哈貝馬斯交往合理性思想無疑都具有烏托邦色彩。簡單來說,謹慎且相對樂觀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對現代性的基本態度。作為這種態度的典型代表,哈貝馬斯宣稱不放棄現代性,秉持馬克思辯證對待黑格爾的方式來審視現代性:“務必小心翼翼,切莫將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然后再翱翔于非理性的天空”②包亞明:《現代性的地平線——哈貝馬斯訪談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37 頁。。生態馬克思主義者高茲則直言,現代性的危機并非源于自身,要以正確方式發展現代性。后現代主義者顯然放棄了這點,他們一味地摧毀根基,以激進和偏激的態度否定工業文明的所有價值,回頭卻發現自己的哲學早已毫無立足之地。事實上,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批判現代性的程度絲毫不弱于后現代主義者,但前者沒有走向絕對否定,期待提出新的理性和協調主客體統一來推進現代性發展。西方馬克思主義給世人描繪出了一幅充滿魅力的審美烏托邦家園,卻依舊沒能找到一條通向理想目標的現實有效路徑。當然這與后現代主義者大多持全面否定、徹底虛無的感性至上主義完全不同,即便兩者都沒能變革現代性。
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從各自領域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將視線停留在現代性對于個體自由和理性的壓制上,采取不同的徑路進行反思和批判。總體來說,他們都沒能把握住現代性問題的實質,雖然對現代性問題都呈現出較為深刻的審視,依然擺脫不了擱置于種種細枝末節和問題表象但只是停留在種種細節和表象進行分析的誤區,從未把問題的起源與資本主義制度勾連起來,最終只能在虛幻的理想中尋求問題之解。二者關于現代性問題批判異彩紛呈,看似囊括了文化、政治、經濟、社會等多個領域,卻如隔靴搔癢,抓不住問題的社會制度本質。質言之,無論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還是后現代主義者,兩者都將犀利的社會批判和內在精神救贖展現得淋漓盡致,但囿于各自理論范式的固有特性以及方法論層面的不足,致使各自批判模式無法獨立真正實現推動社會變革的實踐使命,從而也無從找到將社會歷史發展從現代性困境中脫離出來的有效路徑,最終不可避免地落入虛無主義和烏托邦。
作為馬克思思想之后出現的兩大流派,后現代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都沒有真正把握馬克思現代性思想的精髓。雖然馬克思沒有明確對“現代性”做出界定,但其理論的形成都是就他所處的生存境況——現代性中出現的問題而做出回答。馬克思張揚現實意蘊,深入本質問題,始終以總體性的視角和辯證的態度來進行現代性批判,強調要從現實世界出發,各種社會問題的根源在于社會制度的不完善,將現代性問題與資本主義制度直接勾連起來,“資本主義是現代性的名稱之一”,并且已經變成了一個“形而上學的符號”,“馬克思對此有深刻的理解,尤其在《共產黨宣言》之中”①包亞明:《后現代性與公正游戲——利奧塔訪談、書信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年,第148 頁。馬克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深刻揭示出了現代性危機形成的根源所在,并依靠對內生于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無從獲解的矛盾的解析和批判,富有創見地指明了現代性問題獲解的路徑,從而形成了一個科學、系統和深邃的社會批判理論體系。因此,回到馬克思來理解現代性非常必要。貝斯特和卡爾納就認為:“卡爾·馬克思是第一位使現代與前現代形成概念并在現代性方面形成全面理論觀點的主要的社會理論家。”②[美]斯蒂芬·貝斯特、道格拉斯·科爾納:《后現代轉向》,陳剛等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年,第100 頁。顯然,馬克思的理論中蘊藏著現代性回歸本真的方法和思想力量。
其一,馬克思用深刻的實踐觀貫穿現代性批判過程,瓦解現代性的思辨哲學基礎。以黑格爾為代表的近代理性形而上學思想家,將理性推向現代生活的神壇,使得理性形而上學成為主導現代社會的重要力量。打破思辨哲學的鐵幕就成為馬克思反思現代性首要的任務。“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02 頁。,馬克思致力于讓哲學回歸“改變世界”的本真,從天國降落到人間,徹底粉碎近代理性形而上學的基石。他從實際的生產活動出發,揭露了資本主義產生、運行的奧秘,號召廣大無產階級團結起來通過階級革命來實現共產主義社會,具有深刻的革命性。與以往哲學家將實踐概念理解為理性的道德生活方式或者局限于自然科學領域的實驗活動不同,馬克思對實踐的理解顯然既不是理性的實踐,也不局限于科學的實驗方式,他強調實踐是一種人的感性活動,“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499 頁。只有以實踐的角度來認識事物,看到其能動的、生成的、社會性的一面,才能認識到事物的本質,才能實現對社會的有效改造和解放,避免走向烏托邦和虛無。現代性出現的種種問題,絕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由于實踐活動偏離了正軌而發酵的,這個軌道即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協調性。馬克思借助實踐范疇掀開了構成現代性基石的理性形而上學這塊鐵幕,徹底批判和超越了理性至上的傳統思維方式,從而進入到社會政治生活,通過實踐活動的一種形式——無產階級革命,進入到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內部,從社會關系層面展開對資本的批判,實現生產關系的徹底變革。馬克思從實踐維度出發分析人與自身、人與人以及人與整個社會的關系問題,全面瓦解了現代性傳統敘事哲學的基礎,揭示人的本質和社會生活的存在,以實踐方式呈現現代性解放邏輯圖景,進而在實踐活動中解綁人類異化力量的束縛。
其二,資本邏輯成為馬克思現代性批判的基本邏輯,進而揭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實質。不同于思辨哲學漠視現實生活,馬克思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洞穿了抽象、神秘的理性形而上學迷霧。隨著理論與現實的反復較量之后,馬克思清醒地認識到僅從哲學視域反思現代性遠遠不夠,必須深入現實即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揭示現代性解放的必由之路和內在根源。據此,馬克思開始將哲學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結合來進行現代性批判。正因為馬克思揭示出了現代性的思想根基和物質基礎,現代性批判才沒有再次滑向抽象循環論證的沼澤。馬克思將政治經濟學批判聚焦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矛盾。在他看來,資本才是現代性危機的根源,資本邏輯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內容,現代性邏輯就是資本邏輯。展開而言,馬克思將商品看成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起點,也是從經濟學視域解讀現代性危機的重要視窗。具有社會屬性和自然屬性的使用價值的商品,是連接資本主義社會整個生產機制與社會關系的紐帶。從商品出發,考察現實的人的具體勞動和生產過程,馬克思揭示出了現代性在資本邏輯中孕育的悖論關系——生產力的發展與人的異化的矛盾。馬克思揭示出“異化勞動”“剩余價值”成為資本主義合理外衣下的不合理內置,工人在社會化大生產中不斷成為資本家壓榨剩余價值的合理對象。他進一步發現了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沖突——社會化大生產與資本主義私有制之間的根本矛盾,使得現代性的創造者——資本家一步步成為現代性的終結者。當資本開啟了它的“世界歷史時代”,資本邏輯就孕育出了自己的掘墓人——無產階級。在馬克思看來,要克服資本主義現代性危機,唯有進入共產主義社會,才能實現“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85 頁。。由是觀之,從商品元素出發,馬克思將理性形而上學的哲學批判推進到政治經濟學批判即資本邏輯批判,將資本主義生發的奧秘暴露在世人面前,破解了資本主義現代性基礎的物質神話,從而也啟發現代性的建構者不僅要重視理論的建構,還要從社會制度、物質基礎層面夯實現代性的實踐基礎。這是后來許多思想家實踐時所遵循的基本路徑。相比之下,諸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和后現代主義者都沒能從現代性中找尋到足夠的物質基礎,最終還是徘徊于現代性之中。
最后,馬克思將唯物辯證法精神貫徹于現代性批判的全過程。“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0 頁。馬克思將唯物辯證法發揮到極致,充分暴露出現代性發展進程中存在的問題,但也指出超越現代性的力量就蘊含于自身。首先,馬克思既批判生產力發展進一步傾軋勞動力,機器成為資本剝削勞動力的工具和手段。但他認為技術始終是生產力的一部分,要實現社會進步,技術的不斷發展必不可少。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技術理性的批判進而片面否定技術,喪失了馬克思科學的唯物辯證法理念。其次,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是建立在充分肯定其積極作用的前提下:“資產階級在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3 頁。,但由于“生產資料的集中和勞動的社會化,達到了同它們的資本主義外殼不能相容的地步”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874 頁。,工人的異化境況日益嚴重,巨大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無解矛盾由此衍生。如上文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矛盾只有通過無產階級革命才能徹底解決,因為無產階級受資本邏輯的根本支配。可見,馬克思辯證詮釋了資本主義的歷史性作用及其根本矛盾,全面呈現資本邏輯在資本主義的發生、發展和滅亡中的決定性作用,力證現代性的問題需要用現代性的內部力量來終結。此外,馬克思始終把資本主義制度看作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經環節,“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92 頁。,資本主義為共產主義做了充分的物質基礎的準備。最后,在解讀理性主體時,后現代主義將非理性精神推上神壇,而西方馬克思主義則遵循西方哲學的理性主義傳統,高揚人的主體性。兩者都有失偏頗。馬克思始終立足于具體的感性世界和歷史過程來理解理性主體,認為理性主體既具有能動性,又具有受動性。在人與自然的雙向互動中,作為理性主體,人們通過實踐活動來改造自然,但必然也受自然的約束。
總而言之,馬克思運用經濟學的方法、政治學、社會學、哲學、歷史、人類學的總體性方法來詮釋現代性問題,從總體、宏觀而不局限于微觀、局部來把握。不幸的是,后現代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往往陷入極端,往往著眼于微觀、局部乃至細枝末節,雖然從不同視角對資本主義作了各自的批判,卻沒能觸及資本主義制度這個根本問題,只是從社會表象、意識形態層面進行指摘。西方馬克思主義最終走向一種意識形態的文化審美批判,使得現代性批判為概念游戲。當然其所蘊含的辯證精神和積極建構的努力精神還是值得肯定的。而后現代主義則陷入了這種自古希臘以來的傳統哲學的弊病的泥沼之中,雖然他們摒棄了理性主義的基礎,其理論卻沒能擺脫抽象思辨精神怪圈。癡迷于理性主義、相對主義、無政府主義的后現代主義,拋棄了唯物辯證法,強調不確定性和碎片化,夸大渲染現代化的弊端等,都需引起高度重視。馬克思從實踐視角出發,指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實踐道路,既拯救了現代性的積極意義,又批判了現代性激發的危機,在實踐意蘊上重揚現代性的美好圖景。質言之,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仍然是進行現代性建構的指導思想。
沒有人會否認,當今的時代與“傳統”的現代相比,已然發生巨大變化。這種變化與馬克思所描繪的情境如出一轍:“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4—35 頁。也就是說,現代性帶給人類千差萬別、體驗不一的震撼,已是事實。西方馬克思主義試圖通過審美救贖的方式來拯救現代性,而后現代主義體驗到的則是一種不確定性、一種疑慮和一種否定性。作為后發展中國家,中國所展現出來的發展道路是兩者擇其一,還是探索新的發展道路。答案很明顯:“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不是簡單延續我國歷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簡單套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設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國家社會主義實踐的再版,也不是國外現代化發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現成的教科書。”②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1 頁。也就是說,從傳統向現代不斷推進中,中國正在塑造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性行進之路。
首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破解“傳統—中國/現代—西方”的二元對立的局限認知。“由于現代化過程在中國是植入型而非原生型,現代性裂痕顯為雙重性的:不僅是傳統與現代之沖突,亦是中西之沖突……并沒有與歐美的現代性決然不同的現代性。”③汪丁丁、劉小楓:《說說現代性》,《讀書》1997 年第6 期。近現代世界歷史迫使中國作為后發展國家向現代歷史前進,經歷著后發現代性的構建。中國力圖跨越傳統中國來建構現代性,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傳統元素并沒有伴隨社會主義制度的確立而消失,優秀傳統元素反而成為中國走向現代必不可少的要件。改革開放標志著中國的現代化建設著手向西方學習,中西之間問題隨之出現。由此衍生出來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之間的所謂“二元對立”問題。假如說現代性是世界歷史的普遍性,民族性則是民族國家歷史的特殊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理論正是在現代性與民族性的博弈張力中塑造出來并加以完善的。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摒棄了傳統中糟粕成分;依靠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吸收借鑒西方現代性中的有益成分,最終建構出了一種新型民族化的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不再局限于“傳統—中國/現代—西方”的二元對立的認識論,不再固執于自身文化系統特性來拒斥現代性,也不再動輒以反對西方文化霸權為由而對之做出全面否定。從而避免為現存文化和社會秩序做片面辯護,也避免以中西對立代替對自身文化和社會現實的反思及批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呈現出了中國社會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本質意蘊,追求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五位一體”以及人的發展的總體現代化。這種現代性既要解決生產力相對落后、物質財富相對貧瘠、政治制度不夠完善、文化生活不夠豐富、社會治理尚需提升、生態環境有待改善、人的發展不夠全面等問題,還要充分考量新時代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這個主要矛盾。這種現代性在時間上具有極強的繼承性和連貫性,在邏輯上具有高度一致性,既面向未來又著眼當下,實現了理論與現實的高度契合。
其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遵循現代性規律普遍性和中國經驗特殊性相契合的路徑。全球化不斷推進表明現代性已突破西方起源和地域的限制,推動著現代性的世界歷史進程。于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國家來說,現代化道路是其必然抉擇。習近平曾明確指出:“從世界社會主義500 年的大視野來看,我們依然處在馬克思主義所指明的歷史時代。”①中央文獻研究室:《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第66 頁。這個歷史時代就是世界現代性開啟、發展與變化的時代。現代性在全球發展所凸顯出來的普遍性與在單個國家落地生根的獨特性問題伴隨全球化世界歷史拓展而出現。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結合就成為每個國家建構現代性進程中必須面對的問題。在談及俄國現代化的可能性時,馬克思曾告誡人們不要把他“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道路”。他反對將這樣一種“超歷史”的歷史哲學理論當作一把萬能鑰匙,用于一切民族、國家的歷史發展過程中。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730 頁。這說明現代性的普遍性要實現最大程度的體現,就必須在不同地區、不同國家經歷一個被改造和轉化為該國特殊性的過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較好地駕馭了現代性的普遍性與國家特殊性之間的張力,既有借鑒又有反思甚至有批判,將現代性與中國的制度、精神、文化、傳統等錯綜復雜的矛盾和關系結合起來,超越時空限制,融入中國經驗的特殊性,產生出與現代性的普遍性不同的現代性形態。西方強力介入中國發展進程導致的“后發外生型”的現代化道路,中國傳統文化的穩定性,現代性的資本運動本能,工業革命自然生成的基礎缺失等因素內在地要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構建必須立足中國國情。這其中就包括經濟上的落后、發展不平衡,巨大的人口規模,還有文化上的差異性,社會制度上的特殊性等。當然,不可否認的是,現代性具有普遍性,存在共性,只要進行現代化踐履,現代化發展的一般規律就必須遵循,就必須認可現代性的一些價值共識和價值追求。因此,在不斷反思現代性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吸收借鑒其經驗教訓,既具備中國后發現代性的民族性特征,又遵循現代性的普遍性規律,不走西方現代性的老路。
最后,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與完善社會主義制度同向而行。“現代的災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產物,對此,馬克思深以為然,從而將對現代性的批判反思植根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即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辯證看待西方現代性,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立場和原則。“問題本身并不在于資本主義生產的自然規律所引起的社會對抗的發展程度的高低。問題在于這些規律本身,在于這些以鐵的必然性發生作用并且正在實現的趨勢。”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8 頁。這表明,現代性的危機有賴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消解和資本關系的最終祛除。秉持這一理念,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與完善社會主義制度從此就同呼吸、共命運。這就避免像西方馬克思主義僅僅從工業社會的視角來理解和批判現代性,即使能夠在較大程度上改良社會消極后果,卻無法從根本上祛除現代性危機;也避免像后現代主義者全盤否定現代性卻回避現代性的生成土壤即資本主義社會。兩者都沒能從社會制度層面歷史性地審視現代性,反而導致了一種意識形態后果,遮蔽了資本關系,遮蔽了資本的歷史狹隘性。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雖然不長,但同樣面臨著西方社會存在的一些困境,遭遇了西方現代性所衍生的一些問題。問題的相似性并不能說明現代性本質的一致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將現代性問題的批判和社會制度結合起來,堅信現代性建構中的種種負面效應能得到有效遏制。因為社會主義制度是代表絕大多數中國人民的利益的。但也要承認,在追求利益最大化為利潤動機的市場經濟條件下,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沒有得到充分體現,一些體制機制還有待改進。考察西方的現代性批判,應采取的正確態度不是倒退、猶豫,而是要揚長避短,最大程度張揚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本身就是對現代性的一種重構、內在超越,其公有制的實行為社會實現公平、平等,避免兩極分化提供了基礎。現階段,中國的基本國情沒有變,社會主義制度一些優勢還未充分呈現,但這并不妨礙社會主義制度與現代性之間內在一致性這個重要屬性。進入新時代,構建和踐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性,必須堅定捍衛社會主義制度,維護社會主義的價值,在大力發展生產力的同時最大限度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逐步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
作為正處于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過渡的后發展國家,發展現代工業文明不可回避,而物化和異化的消極影響又迫使我們要辯證對待現代性,并從西方現代性批判理論中吸收有益元素,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一定程度上無疑是審視現代性的一面鏡子。但也要清楚,行進于現代性途中的中國,后現代的影子也已若隱若現。后現代主義對人與自然生態問題的深刻揭露,對唯生產力論的批判反思恰恰給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敲響了警鐘。實際上,黨的十八大以來提出的“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是在全面總結西方現代性經驗教訓的基礎上,結合國內外實際發展現狀重新審視中國現代性的產物。它既是對中國以往現代性發展范式的超越,也是對西方經典現代性、后現代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反思和超越,是融現代性規律普遍性和中國經驗特殊性為一體的現代性發展范式。當然,對已經融入全球化和依舊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情來說,既要克服西方現代性弊端,又要找到適合自身發展的現代化模式和現代性范式,仍然是擺在國人面前的一項還未完成的重大歷史課題。
在進入21世紀的中國,現代性情況是復雜的,就外部環境而言,奇幻詭譎的國際形勢和時代趨勢促使中國必須穩定地向前發展,就內部情況而言,雖然中國依舊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基本國情中,但主要矛盾已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說明黨和國家已經充分意識到了現代性問題的復雜性和重要性。中國的現代性發展目標還未達成,尤其是解放的現代性的革命意義才剛剛為人們所認識。現代性于我們而言始終是在之中的,在對后現代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這兩種對于現代性批判的思潮的分析以及回溯馬克思經典理論的過程中,可以幫助我們在理論上厘清現代性問題的本質,更好地推進現代性建設。作為后發展國家,既不能依照后現代主義的解構路徑,也不能照搬照抄西方的現代性理念、現代化的道路,置西方現代化的負面效應而不顧。唯一正確路徑就是要秉持馬克思現代性思想,走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性建構之路。雖然中國也面臨現代性的諸多問題,但無可否認,現在這個時代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都要進步,科技的發展帶給人類生產實踐和現實生活前所未有的感官和實際體驗,發展共享讓每個個體都可以接觸到不局限于時間和空間的更大的世界。同時,現代性也不會一成不變,它始終步履不停,在反思和自省中不斷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