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行
(華東政法大學 經濟法學院,上海200042)
最早關于突發疾病導致死亡能否納入工傷的文件是1965年由中華全國總工會勞動保險部做出的(65)險字第760號復函①。該文件明確規定:在正常工作中,如果職工因為自身的原因導致患病死亡的,按照非因工死亡處理。《勞動法》頒布后,視同工傷的范圍開始變得更加寬松。原勞動部也緊隨其后制定了《企業職工工傷保險試行辦法》(以下簡稱《辦法》)。根據原勞動部所制定的《辦法》第八條,職工出于工作緊張突發疾病死亡,或經第一次搶救治療后全部喪失勞動能力的,應當認定為工傷[1]。此后,2003年國務院制定了《工傷保險條例》并經2010年修正,在行政法規這一層面確立了工傷認定的視同工傷制度。
視同工傷制度是在普通工傷制度中確定的“三工”原則②之外,為了照顧勞動者,而特殊設計的制度。從其實質來看,其本身并非真正意義的工傷,只是國家基于傾斜保護而給予勞動者工傷待遇。但是,從該條例開始實施以來,因視同工傷制度中的突發疾病死亡的工傷條款其本身的模糊性③,導致各地對法條的理解出現了很大分歧,在司法實踐中,引發了巨大爭議。筆者在裁判文書網搜索“視同工傷”和“突發疾病死亡”,共檢索到6622個案例,其中大量的案例經過行政復議、一審、二審,甚至再審。而且,通過對比發現,有些情形下,不同的法院在相似的案情之下,卻做出截然不同的判決。基于此,筆者試圖通過對不同法院判決的對比,結合現行條款認定要件,明晰現行規定的不足以及未來可改進的方向,最終能夠為突發疾病死亡這一種視同工傷情形的認定提供一些完善建議。
《工傷保險條例》第15條規定了突發疾病視同工傷的概括情形④。但是,現實生活中的復雜情形并不能完全契合該規定。主要有以下幾種情形:(1)工作時間、工作崗位,職工突發疾病當場死亡;(2)工作時間、工作崗位,有相關證據證明其已經發病,回家或者回宿舍等居住地休息病情加重死亡;(3)在工作開始前或者結束后合理時間,突發疾病,在48小時內經搶救無效死亡;(4)在家完成單位指定工作任務,突發疾病,經搶救在48小時內死亡;(5)工間休息或者待工、吃飯、上廁所等,突發疾病經搶救在48小時內死亡[2]。以上情形在實踐中都引發過爭議,其中第二種情形,即突發疾病請假休息48小時內死亡是否視同工傷這一問題尤其突出,在司法實踐中引發巨大爭議。
案例一⑤:張某某是北京鐵路局下屬石家莊工務段的職工,擔任汽車司機一職。2014年4月27日,張某某在單位上班時間突然感覺身體不適,便在18點30分左右向單位負責考勤的辦公室主任請假,之后回家休息。第二天早上6點40分左右,張某某妻子發現張某某無反應,醫護人員檢查發現其已經死亡。
本案歷經行政復議、一審、二審,直到最高人民法院再審。本案再審法官認為,視同工傷條款這一規定,僅僅是針對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的職工,職工突發疾病現場死亡,或者職工突發疾病,并且該種疾病非常危險,導致職工不能正常工作,需要把職工立馬送往醫院進行搶救的情形。同時,從疾病發作、送醫搶救、最終死亡這樣的過程必須保持是連續完整、不間斷,這三者在時間上具有緊密的先后順序和邏輯上的聯系。而本案里,張某某在上班期間突然感覺身體不適,請假之后在家休息,并于次日早晨被發現死亡,并不屬于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職工突發疾病導致死亡或者直接送去醫院經過搶救無效最終死亡的情形。
案例二⑥:死者熊某某之前在南昌的一個餐廳工作,是一名主要負責廚房內部工作的員工。2014年5月1日,熊某某在早上10點左右在餐廳上班的時間內,突然感覺身體不適,于是向餐廳廚師長請假回宿舍休息,但是在宿舍休息期間,疾病加重并死亡,并在當天下午2點左右被同事發現。
熊某某家屬與公司就工傷認定產生分歧,歷經行政復議、一審、二審、再審等程序。最終,最高人民法院認定,不論是送去醫院經過搶救或者是沒有送去醫院搶救最終死亡,在認定死者熊某某是否構成視同工傷的核心在于,職工都必須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的期間內疾病突然發作并最終導致死亡。而在該案件中,熊某某當天在上班時間不舒服并因此向廚師長請假回公司宿舍休息,之后在宿舍休息期間死亡被同事發現。在這里,該公司的宿舍作為公司職工的工作休息場所,可以視為熊某某工作崗位的合理延伸。
案例三⑦:楊某在死亡之前,擔任揚州市丁溝中學的教師。2017年10月22日,楊某在當天已經上了8節課,并按照學校排班安排,在第一、第二節晚自修期間于教師辦公室值班,并需要在晚自修第三、第四節課給學生繼續上課。但是,楊某在第二節晚自修將要結束時,突然感覺身體不適,之后便請假由其他老師上課。楊某在19點50分左右回到學校的教職工宿舍樓休息。休息期間病情加重,楊某在10月23日早上撥打120急救電話并被送往蘇北人民醫院東院進行搶救,但是,搶救無效在23日21時18分左右死亡。
2017年10月30日,丁溝中學提起工傷認定的申請,但是,江都區人社局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原告不服,訴至法院。法院認為,《工傷保險條例》規定的視同工傷條款并沒有限定突發疾病在48小時之內經搶救無效死亡,這一規定僅僅是指疾病突然發作之后從“工作場所”直接送醫搶救無效死亡,法律、法規、規章亦未作出類似規定。另外,基于職工對自身疾病發展狀況的不可預知性,往往先選擇回家休息,疾病加重后再送醫治療,實屬常理。因此,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正常工作,職工本身疾病突然發作,但是要求直接從“工作場所”送往醫院進行搶救,醫院搶救無效之后死亡的,才可視同工傷,有悖常理。
以上三個案件都是身體不適后,請假回家或者回住處休息之后,經搶救或者未經搶救,最終在48個小時內死亡。通過對比,可以總結出三個案件的事實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三個突發疾病死亡案例事實情況
這三個案例,職工身體不適都是在工作時間、在工作崗位上,并且因身體不適請假回去休息,區別點在于回去休息的地點不同。三個案例的不同之處在于,案例一的職工因身體不適請假回家,案例二、三的職工因身體不適而請假回單位宿舍。
但是法院在面對相似的情節時,同樣適用《工傷保險條例》第15條第1款第1項的規定,卻產生不同的認定結果。通過分析法院的判決,可以歸納出案例中的爭議焦點問題:首先,職工的發病時間是否在工作期間、工作崗位;其次,職工最終死亡是否身體不適所導致的;最后,突發疾病死亡,是否必須立刻送到醫院進行搶救,期間是否應該不間斷?而這些問題的解答,需要對視同工傷的認定要件進行分析。
如前所述,視同工傷是對普通工傷堅持的“三工原則”的一個放寬[3],而且,因為視同工傷條款本身未予明確,由于理解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判斷,引發了行政部門、司法部門在實際中的不同認定。勞動者在實際工作中因突發疾病或者不適,請假休息后死亡是否可以視同工傷,需要對該制度規定的工作原因、工作崗位和突發疾病死亡或48小時搶救無效死亡這三個認定要件重新進行審視。
“工作時間”是工傷認定中的一個重要要素,包括法律上明確規定的工作時間或職工按照單位的要求實際工作的時間,并不局限于勞動者實際勞動的時間,也囊括了勞動者在工作開始前的預備性、結束后的收尾性的時間,以及法律規定的非勞動消耗的時間[4]。
而且,加班期間無論是正常加班還是違法加班,都算工作時間。在家完成用人單位指定工作任務是否屬于加班時間目前仍然存在較多爭議,主流觀點認為,只要為了單位的利益,即使勞動者在家工作,也可視作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可見工作時間的認定中,基于實際情形的復雜化和傾斜保護的原則,工作時間的認定范圍實際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根據學理分類,工作崗位可以分為直接工作崗位和間接工作崗位,直接工作崗位是職工長期工作的崗位,而間接工作崗位是指職工接受用人單位臨時指派的崗位[5]。從學理上來看,“工作崗位”這一概念與普通工傷認定中的“工作場所”有所不同,工作崗位在我國法律、法規以及部門規章中并沒有具體規定,但一般來說,工作崗位相比較于工作場所來說,工作崗位更強調崗位職責、工作任務,一般是與本職工作的場所有著承接關系或者輔助關系的合理建筑范圍[6]。
但是,隨著勞動組織方式的變化,對“工作崗位”內涵與外延的理解不能簡單限定為用人單位固定的工作場所,工作崗位的外延不斷延伸。而且,很多視同工傷認定案件都是基于對工作崗位延伸的外延的理解,這也是視同工傷認定中的一個難點。
在實際認定過程中,往往因為對于與工作有關的承接關系或輔助關系的理解出現不一致。如前所談及案例二中,最高人民法院將公司提供給員工休息的宿舍認定為工作崗位的合理延伸,從而認定視同工傷。但是,這一認定也引發了很大爭議。有學者認為,勞動者在回去休養時,導致病情加重而死亡的,勞動者的居住地不應被確定為勞動者工作崗位的延伸[7]。
工傷的基本原則是區分工傷與非工傷的界限,“病”和“傷”的保護一般是通過不同的法律規范和政策來加以規范[8]。因此,我國的視同工傷規定,是考慮到有些疾病可能與工作相關聯,但是不能或很難證明其因果關系。所以通過疾病的發生與死亡是否在48小時的時間限制,達到既保護弱勢的勞動者又不過分損害用人單位利益的平衡目標。但是,這一規定本身的模糊性導致了工傷認定的分歧。
1.突發疾病的時間認定
如案例所展示的焦點問題,突發疾病中的疾病發作時間,認定的關鍵點在于判定身體不適是否屬于突發疾病,最終造成死亡的突發疾病是否是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發生。
主張身體不適不屬于突發疾病的觀點認為,“突然”是指“在短促的時間里發生,出乎意外”。因此“突發”和一般的發生存在較大區別,突發不僅僅是突然,而且強調急促、不能預料,事先沒有征兆,并且在極短時間之內有很明顯、很嚴重的癥狀表現,暗含了疾病的兇險,而不是逐漸緩慢發作的疾病,否則只能稱其患了疾病[9]。因此,如果勞動者僅僅是在上班時間段內突然感覺身體不適,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勞動者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該種情形不應該納入。
筆者認為,一方面,從實體法規定來看,根據勞社部函 [2004]256號第3條規定,“突發疾病”包括各類疾病,因此,勞動者的身體感覺不適也當然屬于“突發疾病”⑧。另一方面,從生活經驗來看,有時候雖然一些疾病的突然發作短時間內達不到去醫療機構的嚴重程度,這可能是因為勞動者本身對自身疾病的錯誤判斷,或者這種身體的不適僅僅是疾病的前期表征而已[10](P160),只要出現疾病突然發作的跡象,或者是勞動者的身體不適導致其不能堅持工作的情況,就應該認定其屬于突發疾病。但是,也要注意,如果勞動者僅僅是臉色顯得不好、精神面貌有所欠佳,其也能夠繼續工作,則這種情況不宜認定為在工作時間、在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11]。
2.突發疾病搶救行為的認定
前面的案例中爭議的另一焦點問題是,突發疾病死亡,是否必須立刻送往醫院進行搶救,搶救的形式是否有要求,期間是否應該不間斷,還是能夠容許一定的中斷時間,例如回家休息,只要死亡結果在48小時內。
有觀點認為,根據《現代漢語詞典》對“搶救”的定義,是指在緊急危險的情況下迅速進行救護。從文義解釋的角度理解,搶救是采取迅速、及時的醫療手段來拯救生命,“搶救”的一個重要原則——窮盡所有的醫療技術與搶救器械(如心臟起搏器、呼吸機等)來實現爭取時間這一目的。從這一方面看,“搶救”這一詞兼具爭取時間和救治病人的雙重特征[12]。在案例一中,法院認為張某某雖在工作時間內、工作崗位上發病,但張某某在疾病突然發作后沒有直接從工作崗位上迅速送往醫院搶救,沒有爭取時間的緊迫性,因此,法官認為其不屬于被認定為視同工傷的情形。
但是,筆者認為,上述觀點值得商榷。首先,《工傷保險條例》第15條本身沒有硬性規定單位的員工突發疾病后,一定要通過送往醫院這種方式進行搶救,法條本身的文義也包含著不送往醫院搶救的情形,如果僅僅限于送往醫院搶救,則不當地限縮了法條本身的外延,況且該條也僅僅是限制了時間為48小時,并沒有對員工突發疾病后死亡的場所進行明確限定,沒有嚴格限定死亡在搶救的醫院。其次,如果從社會上普通人對醫學專業知識的有限認知角度看,輔之以疾病突然發作可能存在的過程相對緩和性,職工本人或者工作單位的工作人員也很大程度上不能準確認識到疾病的嚴重程度,這導致職工并不能馬上被送醫診治[13]。而且,即使是存在一些痛苦的狀況,如果職工本人的忍受能力比較強或同事、領導可能對患者身體狀況以及疾病的知識缺乏了解,那么在此情況下,即使職工表現出一定的癥狀后,也不會立即想到需要送往醫院搶救的方式,可能根據個人情況選擇不同的應對方式:只是以為老毛病請個假休息;以為工作勞累,現場休息;或者去小診所診斷,各種情況不一而足。所以,要求發病后直接送去醫院,不能回去休息,顯屬不符合現實。
3.在48小時搶救無效死亡的限制
我國視同工傷的現行規定,對疾病類型沒有限定,對死亡時間作出了疾病發作后48小時內死亡的時間限定,但是該規定的合理性問題引發了爭議。
支持48小時時間限制的學者認為,立法者將不是因為工作原因的疾病導致死亡納入工傷保險范圍,是為了安撫死者家屬,屬于保護勞動者的延伸和讓步,可以說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和人道主義正當性。但是,為了防范將突發疾病無限制擴大,給用人單位造成過大壓力,作為雙方利益再平衡措施的48小時限制應該嚴格適用[14]。
事物總是具有兩面性。另一種觀點認為,這種時間的限制不甚合理,甚至可能出現倫理風險。單位在工傷事件中通過先進的醫療手段拖到48小時以外,而且可能在48小時之后放棄繼續治療,而家屬則面臨繼續搶救則可能不能獲得視同工傷賠償,甚至人財兩空,然而家屬選擇不繼續搶救,情理難以接受,這不能不說是現行制度給家屬的一個困境[15]。筆者認為,這也是現行規定的不合理之處。
通過綜合分析可以發現,這三個案件的基本案情極其相似,職工都是在上班期間也即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上,突然感覺身體不適,不能繼續工作,請假之后提前下班回去休息,在休息期間病情加重導致死亡。而且,從職工最初發覺自己身體不適到死亡的時間長度均未超過 48小時,只是案件中的三個人回去休息的地點不同,每個人是否有經搶救有差別,但最后的認定結果卻截然相反。針對爭議問題,對比法院的觀點,法院主要分歧在于突發疾病死亡的時間點,搶救行為是否允許回家休息從而中斷時間,是否一定要直接送去醫院。正如前面所論述,法院分別給出了兩種相反的判斷。
1.突發疾病死亡的時間點
案例一 (案例二和案例三都是身體不適,故以案例一為例論述)主張身體不適不屬于突發疾病的觀點認為,張某某死亡的事情發生時,屬于下班時間段。而且,張某某的發病時間也屬于下班時間段,其死亡的地方是在家里。這些事實證明不是在工作時間內和工作崗位上突發疾病。
正如前面筆者所主張,雖然突發疾病強調突然性、緊急性和嚴重性,但是客觀情況是紛繁復雜的,如果生硬地解讀法條的內涵,可能背離工傷立法的最初目的。在現實生活中,職工在上班工作期間突然發病,部分疾病的癥狀最初的表征比較明顯,部分疾病初始的表征則不明顯,危害需要一定時間后才能顯現。在案例一中,張某某上班期間感覺身體不適之時即疾病初始發作的時間,其身體不適正好是上班期間發生的,因此,張某某的突發疾病時間應屬于在工作時間與在工作崗位上。
2.搶救行為與死亡地點
案例一與案例二中,職工都是在工作中發生身體不適,請假回去休息,張某某回到家里休息,而熊某某回到公司宿舍休息。但法院在認定時,卻出現不一樣的認定,職工回到公司的宿舍休息的,被認定為工作崗位的合理延伸;而職工回到自己家里休息的,則被認定為不處于工作崗位上,不能認定視同工傷。雖然這種理解似乎是為了限制工作崗位的過度延伸,但是,如果從其本質來說,回家休息與回公司宿舍休息并沒有本質不同。
此外,還有一個案例⑨,職工伍某因為身體不適,請假準備回家,但因為較晚,并未離廠,晚上9時左右大吐血送到醫院搶救,晚上11時左右搶救無效死亡。在該案件中,法院認為請假休息后,即使是在廠區,也認為其不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上,從而不認定視同工傷。如果按照案例二中法院認為請假休息,在宿舍病亡屬于工作崗位延伸,那么在伍某案件中,伍某在廠區內,是否也應該視為在工作崗位上,從而認定視同工傷呢?這種因為地點的區別,而影響對結果的認定,顯然不符合立法原意。
由此可見,司法實踐中,不同的認定主體因對法條的理解不同,導致了認定結果上的分歧。如案例一中的法官嚴格按照視同工傷的文字表達典型情形去進行邏輯判斷,認為職工在工作期間突發疾病后,這種疾病必須一刻也不能耽擱,迅速送到醫院立即搶救,如果未達到需要立刻送醫院進行搶救的程度,即使是最終在48小時之內死亡的,也同樣不能被視同工傷。但是,案例三中的法官則根據自己的客觀實際進行考慮,主張不應該以典型情形代替非常情形,職工在工作期間出現突然的身體不適,請假之后回家休息,在家休息期間其病情加重,送醫院搶救無效后死亡,這種情形符合一個正常疾病的發展進程,這是不能被割裂的、持續發展的過程,所以,此種情形應該被視同工傷。總結上述的觀點分歧,可以發現其背后的原因,還是在于現行法律的規定不夠明確,或者規定僵硬,不適應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在實踐中沒有形成較為統一的認定標準或裁判標準。
正如上面所談及,由于當下對理解與適用視同工傷這一條款的原則缺乏明確、統一的意見[16],由此導致不同的司法機構在適用本條款時,基于自身的理解對條款中的內涵進行解釋,最終造成不同的理解與適用。因此,確立統一的工傷認定原則顯得尤為必要。
1.嚴格遵守“與工作相關”原則
視同工傷認定要件中放棄了普通工傷認定所需要的“工作原因”要件,轉而不論疾病種類,僅加以時間的限定作為視同工傷認定的要件之一。立法原來主要考慮到工作原因作為“三工”原則的核心要件,但由于法律事實較之于客觀事實兩者之間無奈的距離,在因工病亡的案件里面臨著難以被證明的困難,從而造成這部分勞動者及其家屬,可能面臨著不能拿到本身能夠享受的工傷保險待遇的危險。所以,當前規定突破了傳統工傷的一般認定原則,而是從社會法的人道主義的理念出發做出具有安撫色彩的擬制性規定,這反映出立法者已經將天平偏向勞動者一方,當前的法律條文中的“視同”這一個詞語已經明白地顯示了這一傾向。
但是這一立法缺乏理論基礎。我國的視同工傷規定,完全拋棄普通工傷認定中的工作原因這一個核心的條件,將突發疾病這種狀況下的工傷認定與工作方面的原因自然而然地割裂開來,不再通過工作原因來進行判定而是代之以時間準繩,一律模糊地將各種類型突發疾病視同為工傷。這樣規定存在的弊端,是顯而易見的。一部分被認為與工作無關的情況,即本不屬于典型工傷的情形,也難免被吸納進工傷的保護范圍之內,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用人單位的負擔更加沉重,制度設計存在不合理性。故而,從制度設計的初衷來看,工傷的規定就是為了保護“傷”,而不是單純的“病”,只有這種“病”是由于職業的長期積累的緣故或者工作本身的危害性這一緣故,才可納入保護。基于此,該項標準和范圍就應該契合保護因為工作遭受傷害的勞動者這一個工傷保險的立法初衷,應該使工傷保險的立法精神與目的回歸正位。
基于此,應當確立“與工作相關的原則”,不應該不論疾病的種類,應該強調與工作相關。因為工傷制度本身設計時的目的就是為了對因為工作受到傷害的職工進行救濟,雖然隨著社會發展,工傷認定的案件情形越來越復雜,但是,應該始終堅持這一制度的初始目的,把握住這一原則,當面對列舉式立法未窮盡的情形時,執法人員執法,既能堅持制度的核心點,也能根據時事變化而靈活執法,不至于陷入僵硬執法,或者不同理解乃至最后同案不同判。
而且,回歸“與工作相關的”原則,不僅僅是制度本身的理念回歸,也有現實的考量。與工作相關的工傷,用人單位責無旁貸,否則基于其他情況,不論原因就納入工傷,勞動者樂見其成,用人單位則難以接受,勢必會造成勞資關系的緊張,破壞經濟社會秩序[17]。
2.寬泛認定“與工作相關”情形
如前所述,回歸工傷認定的初衷,工傷保險就是為了保護那些因工作原因引起疾病的勞動者的權益,把原本就不是因工作原因造成的傷害或者疾病排除在外。但是,勞動法屬于社會法,仍然要體現“傾斜保護勞動者”的原則。例如,古代的官員海瑞就說過:“竊謂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以救弊也。”[18](P117)朱蘇力教授在其論文中,也將海瑞的這種思想歸納為經濟資產上的弱勢保護原則[19]。因此,在工傷認定中,應該在平衡用人單位利益與勞動者利益時,盡可能傾斜保護弱者。
法律強調穩定性與可預測性,但是信息化社會瞬息萬變,法條在適用的過程中,可能因為新情況而存在未規定、或者規定本身模糊的情況,通過確立該項原則,在工傷認定時有利于執法人員在堅持“與工作相關的”核心工傷認定原則時,根據現實情形調整,傾斜保護勞動者,而不是簡單地一刀切式地對勞動者進行傾斜保護。
在該項原則下,“與工作相關”不僅僅包括了工作場所內工作的,也涵蓋了經過用人單位同意或者鼓勵的,亦或是用人單位因為職工的行為得到收益的情況。而且,在該項原則之下,即使出現一些新的、法律規定存在疏漏的情況,只要勞動者有證據證明存在與工作相關的事實,都應該認定為工傷。
現行規定對“工作時間”“突發疾病”等多個要素也僅僅是簡單的定義,缺乏諸如“工作崗位”“搶救無效”“死亡”等要素術語的統一解釋,導致該項規定的認定標準不統一,由此導致各地法院在審理案件時難免因不同的理解而導致同案不同判的情況出現,不能滿足司法實踐中要求公平、有效解決紛繁復雜的個案的現實需要。
因此,建議出臺相關司法解釋或指導性案例,對相關要素進行明確化的解釋,由此可以實現在現行的規定下各法院的裁判思路與理解的相對一致,也能夠滿足社會要求對視同工傷的實際認定有一個較為統一的、清晰的認識的需要,增強制度的可預測性與行為指導性。
1.重新界定“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的含義
工作時間與崗位應不再僅僅限于某一個固定的地點,而應具有可延展性,只要勞動者行為給用人單位帶來利益,就應納入。具體而言,縮小視同工傷的認定范圍,確立“與工作相關”這一工傷認定原則,突出強調勞動者的行為與工作的密切聯系性,以及勞動者行為給予用人單位帶來利益。
而且,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的認定,更應考慮這一認定的實質是否公平和可能帶來的社會影響。正如前面所述,法院認為職工在公司提供的宿舍屬于工作崗位的延伸,在家休息就不算工作崗位的延伸,但是這兩者都屬于突發疾病之后請假休息,都處于疾病的發展過程,地點雖不同,其本質上并無區別。而且,這一認定對用人單位而言,用人單位為了職工的便利提供宿舍休息,如果因為這個休息地點的緣故而影響視同工傷的認定,就會變相地鼓勵用人單位不提供宿舍,否則用人單位將面對更大的不利后果。
2.限定疾病發生原因并取消48小時搶救無效死亡規定
限定疾病發生的原因,將那些非工作原因引起的疾病排除在外,明確是工作原因引起的,適用普通工傷認定的原則。因為工傷認定的核心要件的考察因素就是在于傷害與工作間的因果關系,學界也有學者將這一個要素表達為“由工作引起并在工作過程中發生”[20](P206-207)。
但是,在突發疾病這一情形中,工傷認定的現實困難就是在于如何明確界定工作與突發疾病這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以及多大程度上可能是這個工作引起的,其中的關聯度有多大。而這也正是我國當前視同工傷規定的原因,對工作原因的妥協,其實就是對疾病發生原因是否與工作相關難以確定才形成的制度。
這個疾病發生的原因是否與工作相關,如何認定與工作相關的標準,則可以借鑒其他國家的立法與審判實踐。例如在日本,過度勞累是作為工傷的一個判斷標準,其在判定的時候需要列出一系列的綜合考察指標,對突發疾病死亡的勞動者其生前一段時間工作的總體狀況予以考察,如工作的總量、工作的內容、工作環境,以及不規則的出勤、是否頻繁出差、加班的時間長度等因素,最終綜合考量是否強度過大。如若是,一般認為勞動者是為了單位的利益,勞動者已經是過度勞累的狀態。在此之外,分析過度勞累是否是導致突發疾病死亡的原因。如果能夠證明該因果關系,即過度勞累導致突發疾病,就應認定為工傷。
同時,通過工作與疾病的因果關系認定,取消48小時的限制。從48小時時間限制的初衷來看,其設立正是為了平衡勞資雙方利益,其實是為了將疾病與工作之間形成一個較為直接的聯系,但是這種時間的限制卻不甚合理。通過相當因果關系確立,只要傷害結果的出現確實是由于工作原因引起,那么在此種狀況下,就不管最終傷害結果的發生與最初突發疾病的時間段是否超過時間限制,都應當認定為工傷。法院在糾紛解決中,緊緊圍繞著是否與工作相關進行認定,綜合多個要素確定,不再局限于單一、具體的地點時間,更加具有合理性。
突發疾病視同工傷制度牽涉勞資雙方重大利益。現行規定模糊導致實務部門基于不同理解做出不同認定結果,一直以來備受各界矚目。因此,通過發掘實踐中的案例,分析其中的爭議,結合對當前視同工傷認定要件的分析,筆者認為,應當確立起寬嚴相濟的突發疾病視同工傷認定原則,確立與工作相關的原則,排除不屬于工作原因的情形,并結合傾斜保護勞動者原則,在不明晰時盡可能保護勞動者,體現勞動法的社會本位。在此之上,通過司法解釋或者指導案例規定,統一突發疾病死亡視同工傷認定標準。具體而言,重新確立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的內涵與外延,不僅僅局限于具體的場所等某一個固定地點,而是基于工作相關,具有延展性。同時,取消48小時搶救無效死亡中48小時的時間限制,堅持只要與工作相關聯,無論多長時間皆可認定。
注釋
① 中華全國總工會勞動保險部(65)險字第760號復函,即《關于職工在工作時間工作地點突然發病死亡待遇如何處理問題的回函》。
② “三工”原則指工作時間、工作崗位、工作原因三個工傷認定的要件。
③視同工傷制度中的突發疾病死亡的工傷認定其表述本身的模糊性,例如工作時間與工作崗位的外延、疾病的類別等等這些要件,導致爭議。
④《工傷保險條例》第15條第1款第1項。
⑤(2017)最高法行申3687號判決。
⑥(2018)最高法行申10600號判決。
⑦(2018)蘇1084行初16號判決。
⑧ 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關于實施《工傷保險條例》若干問題的意見(勞社部函[2004]256號)第3條。
⑨(2015)渝高法行提字第00008號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