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紙上的星星

朱成玉

我喜歡一些字，因為喜歡，它們閃著光怪陸離的光。它們是落在紙上的星星。

比如，來。

是的，是來，不是去。

來是擁抱，來是取暖。你來，每一個瞬間，每一個毛孔里的花都會開放。你離去，每一個腳印都讓世界延伸成荒漠。

你說，最幸福的一刻，是我張開手臂，對著你說，來！

這一個“來”字，此刻落在我的紙上，它是文字里的星星。

比如，疼。

一個生活沉悶、落魄、不如意的男人心底的疼和身體的疼，他沉溺在這樣的疼里。疼到來時，像一個細小的蟲子蠕動，在他的神經末梢，開始了，微顫的，開始了，蔓延的，開始了，痙攣的。他不喜歡吃藥不喜歡醫治不喜歡一切一切外在的力量，他覺得自己的頭發梢兒都跟著那些疼晃動了，像海嘯一樣，忽然就被那些疼拉直了，像山崩一樣，忽然就被那些疼摔碎了，一塌糊涂地堆下來……

疼，是有形的，從牙齒到腮腺，到臉到眼睛到鼻子，順著血液流淌一樣。疼是無形的，風一樣忽然就吹散在身體里了，快樂被撕扯開去的時候，他拼命地想驅逐開這些疼。可是，后來他發現，疼著是快樂的，疼著是活著的，疼著是剛出鍋的水豆腐一樣鮮嫩著的。

比如，想。

想，是熱的。剛出鍋的小籠包熱氣騰騰。上班后，兩歲的女兒打來電話：“寶想爸爸……”這個想，多么熱切，通過這個字，可以聞到隱于其中的嬰孩兒身上的奶香。

想，是暖的。棉花垛里最靠里的一團。母親電話里說：“想家了就回來看看。”想，我忽然就聞到母親圍裙上蔥花的味道了。

想，是厚的。老祖母的儲物柜塵埃半寸。父親說：“想奶奶了就來看看她留下的東西吧。”拂去塵埃，看到的竟是我的童年——彈弓子、溜溜球、護心鎖、照片、獎狀……她竟然都為我留著，而她卻走得很遠了，星星與我一樣的距離，我的想還追得上她嗎？

想，是薄的。幾片雪花匍匐在地。素未謀面的男人和女人，甚至都沒說過兩次話，那男人就可以在微信里對那女子說：“我想你了。”想什么呢？對著薄而冰涼的手機屏，除了那個曖昧的設想，還有什么是可以熱切起來的呢？

想，是濃的。老式笨鍋里熬著豬蹄兒湯。“吃哪兒補哪兒，沒幾天我這腳就好了，別回來了，一趟路費好幾百，精細著點兒過日子。我沒事兒，別想著了啊。”父親在電話里嘮叨。“旺財（父親養的一只狗）還好嗎？我想它了。”“你這孩子，大老遠的想啥不好，想一只狗！它好著呢，這會兒正圍著你媽搖頭晃尾巴呢！”這想，既有了老湯的味道，又有了旺財身上的腥氣，不過這會兒它若是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把頭埋進它的長毛里。它也會舔我的臉，尾巴搖得像風車，這是它的想。

真是千奇百怪的想呢！

煙想著打火機。花蕊想著蜂蝶。琴弦想著手指。杯子想著水。碗想著米飯。枕頭想著夢。白睡衣想著干凈的身子……自然也有癡人說夢，想入非非，清醒時方知，你的想里，有我無法抵達的河流，我的念里，有你難以觸及的月光。

世界本就這般無常。那想，也自然各有各的去處，有的結了霜，有的絮了窩，有的漂了洋，有的扎了根。

想，天涯不遠。想，江湖無風。想，天下太平。

比如，比如，比如……我的紙是無邊的海洋，容得下更多的星星落下來！

（選自《光明日報》）

【賞析】

這是一篇語言雋永、富有哲思的散文。文中，作者圍繞“來”“疼”“想”幾個字進行闡釋，從字面意思到引申義，每一種解讀都寓意深長。來是一種溫暖，去是一場別離;疼既是一種破碎，又能給人帶來快樂;想，更有詩意，熱的、暖的、厚的、薄的、濃的，不同的場景會有不同的生命體驗。我們既在文字的含義里暢游，又感受著生命的冷暖，這就是人生。在寫法上，一個富有詩意的標題讓人眼前一亮，對三個字的解讀使文章層次明晰，而透過字面走向“字心”，那浸染心靈的將是永久的回味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