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芙蓉
2019年12月18日,75歲的柳傳志正式卸任聯想控股董事長及執行董事,至此,在中國IT產業中舉足輕重的“元老級”人物,正式從商業舞臺謝幕。
作為聯想的靈魂人物,柳傳志帶領這家企業成為了走出國門的民族品牌。然而,聯想最近這些年遭遇不少挑戰。此前,柳傳志曾表示,希望聯想控股成為世界范圍內有影響力的國際化投資控股公司;希望聯想集團能越過當前的風險,在新的業務領域里打開一片天地。
2004年,聯想20歲,柳傳志60歲。
意氣風發的柳傳志對著臺下年輕一輩聯想人說,我們這些聯想創業的老兵,已經將一面紅旗插在了民族工業的山峰上,上面書寫著“產業報國”幾個大字。柳傳志的辦公室里有一副字畫,寫著聯想控股的使命,第一句話就是“以產業報國為己任”。
在說出這番豪言壯語之前,聯想剛剛以12.5億美元收購IBM PC部門。這是一個經典的蛇吞象案例。聯想當年的營業額僅為30億美元,一年利潤2億多美元。而IBM PC部門營業額達130億美元,在被收購之前已虧損2億多美元。
這事是IBM主動找上門來的,最早是在2001年,聯想當時已經在實施多元化戰略,所以對IBM PC部門興趣寡淡,收購進展非常緩慢。而且當時國內還沒有可以借鑒的并購案例,柳傳志害怕這是個圈套,一旦失敗,聯想可能直接關張,所以內外部都不看好這筆交易。
聯想最初做電腦代理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但很快隨著PC進口許可證的取消,外國品牌如龍卷風般席卷中華大地,國產品牌被康柏、IBM和惠普“打”得暈頭轉向。當年火爆一時的長城電腦就沒能像長城般擋住外來壓力。
1994年,聯想開了3個月的會,研究對比了自己與外企在資金、技術、管理及人才上的優劣勢,決心主打自主品牌,不再只給外資品牌打工。楊元慶也是這個時候嶄露頭角的,帶領聯想電腦在激烈的競爭中突圍。
所以在2000年聯想分家時,年紀輕輕的楊元慶就成了接班人。當時聯想品牌在國內市場的份額占到28%,聯想一直在考慮往下如何發展的問題。柳傳志到美國通用公司總部克勞頓村待了半個月,目的是研究GE的多元化何以成功。柳傳志內心一直非常焦慮,當時一個個行業巨頭說倒就倒,高科技企業猝死的可能性非常大,他希望把雞蛋放在多個籃子里,干脆把聯想拆分。
主營PC的聯想集團分給了楊元慶,神州數碼分給了郭為。郭為比楊元慶大一歲,進入聯想的時間也早一年。兩人都是從聯想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成績突出,根正苗紅,非常合柳傳志的意。

然而,多元化不理想,PC份額還被蠶食,聯想重新將主業聚焦在PC,收購IBM的PC業務也被快速提上日程。經過9個月的談判,2004年聯想與IBM的交易最終達成。當時的聯想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更換了標識,簽約國際奧委會,開始了國際化戰略。
2008年,聯想就進入了《財富》全球500強,盡管排在第499位,但也算是國內第一家進入該榜單的民營企業。
8年以后,盡管已經悄然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但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聯想在2012年首次超越惠普,成為全球第一大PC生產廠商。這一成績,國產手機行業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實現。
柳傳志的貢獻不僅在于聯想本身取得的成績,也因為他作為改革開放后第一代企業家,通過商業實踐和思考,形成的一套管理理論。
2002年,美國管理學會邀請柳傳志演講,他提出“管理三件論”——建班子、定戰略、帶團隊。這也成了他最經典的管理哲學,貫穿了他的商業始終。
優秀的管理者都有一個鮮明的特點:非常善于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闡述管理理念。柳傳志提出過“木桶效應與指頭效應”“屋頂圖理論”“建班子、定戰略、帶隊伍”“復盤方法論”等一系列從實踐中總結出的理論,在中國企業界產生了深遠影響。畢竟在此之前,國內企業在管理上還無章可循。
唯一讓柳傳志頭疼的人,是曾經的黃金搭檔倪光南。倪光南比他大4歲,二人都曾在中科院計算機研究所工作,也是患難之交。兩人在聯想創辦的早期演繹了一段佳話,倪光南負責技術研發,柳傳志負責市場和戰略,彼此惺惺相惜。但發展理念的差異最終使得兩人分道揚鑣,也造就了一段長達數十年的恩怨紛爭。
此后,只要倪光南在公開場合出現,就少不了對當初路線之爭的詬病。以前聯想業績好,是民族自強的代表企業,倪光南的話對柳傳志殺傷力有限。畢竟倪光南的“技工貿”路線沒有被付諸實踐,成功與否誰也無法保證,而柳傳志帶領的聯想卻創造了一段又一段商業傳奇。
柳傳志曾解釋:“現在市場成為一種常識,也有了風險投資公司提供資金,另外有專門的職業經理人來幫助科研工作者管理。因此,可以一步直接進入主題‘技工貿,不過聯想技術上實現重大突破,就是楊元慶他們考慮的事情了。”
但最近幾年,聯想光環褪去,陳年往事一次次被拿出來討論和反思,以前的常識變成了現在的原罪。
美團創始人王興曾評價聯想的路線之爭:相較于“技工貿”,柳傳志老先生當年主張的“貿工技”路線并沒有錯。事實上,華為正是沿著這條路線發展起來的,從早期代理程控交換機到自己造程控交換機,再逐步深入各方面的研發,乃至于自己做芯片和操作系統。
柳傳志也一直為自己辯護,認為不先通過貿易積累財富,就不可能有后面的自主品牌和技術研發。在當年,從零起步的計算機產業,無論是產業鏈還是技術積累都毫無優勢,唯一的優勢是市場足夠龐大,要在技術上硬碰硬確實不切實際。
所以以“貿工技”路線來否定柳傳志的成績并不恰當。但問題出在后半段,不管是“技工貿”還是“貿工技”,最終都要實現技術的自主。而聯想卻因保守而被資本市場掣肘,忽視了對技術的重視。

柳傳志在企業家圈子的影響力很大。
關于柳傳志的“教父”頭銜一直有不同的說法。有人稱其是“聯想教父”,雷軍稱其為“中關村教父”,還有不少人將其稱為“中國企業家教父”。不管哪種說法,柳傳志在企業家中受到的尊崇幾乎是公認的。與他同時代的企業家里,柳傳志與褚時健、任正非和張瑞敏都交往密切。
2013年,柳傳志就帶著聯想農業的陳紹鵬去云南拜訪了褚時健。兩人相談甚歡,柳傳志表達了對褚時健晚年在深山種橙的敬佩。他甚至對照褚橙開發了“柳桃”——獼猴桃,所謂“前有勵志橙,后有傳志桃”。
作為兩個在商界叱咤風云的人物,二人初次見面是在1994年的北京,那時,柳傳志和褚時健同時獲得了“十大改革風云人物”稱號。此事須回溯至1993年國有企業體制改革,聯想開始了股份制改造,柳傳志提出聯想集團獲35%的分紅權,65%留在中科院。
8年之后,聯想的管理層收購(MBO)終于得到了相關部門批準,聯想成了民營企業,管理層獲得了股權。聯想成了國企改革的非典型案例。
聯想成立20年時,柳傳志總結了聯想的四大成就,其中一條就是成功實現了股份改造,為國有企業的產權改造趟出了道路。
2019年橙花盛開的季節,褚時健逝世,柳傳志專門發文悼念,稱“褚時健老先生是我很敬重的一位長者”。此前的2015年,還在住院的柳傳志還專門給關于褚時健的一本著作寫了1000多字的評論。
柳傳志與任正非的首次接觸也是在上世紀90年代。任正非回憶,柳傳志非常真誠,在飯桌上把聯想如何改制的事情和盤托出,沒有任何隱瞞。另外,他認為柳傳志非常孝敬父母,關注家庭和生活,而這也恰恰是任正非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的地方。
盡管兩人同年出生,都有軍旅生涯,但柳傳志說自己不像任正非——自己缺乏硬漢風格。他認為聯想也不像華為,在技術投入上可以不計成本、一往無前。他和聯想所奉行的是一種柔性的文化,穩步走、留后路,“大柔非柔,至剛無剛”。
《華為基本法》起草人之一吳春波評價兩人:“柳傳志如社交中的貴族,任正非如戰場上的將軍。”
而這個社交貴族確實在企業家圈子如魚得水。除了上述的同齡人,柳傳志還有很多忘年交。包括馬云、王石、雷軍這些晚一輩的商業驕子都與他關系密切,他也愿意與張一鳴、程維等更年輕的一輩同臺對話,給賈躍亭站臺。
柳傳志此前活躍的有3個圈子:中國企業家俱樂部、泰山會和中關村管委會顧問委員會。前兩者是民間組織,更多是朋友間的聚會,后者是中關村的官方組織,但不論是哪個,柳傳志都是絕對核心。值得一提的是,柳傳志是中關村企業家顧問委員會的主任委員。
與官方組織相比,民間自發形成的圈子往往讓人議論紛紛,這也引起了公眾對于企業家圈子的關注和非議。近年來,柳傳志減少了露面,但江湖并沒有將其遺忘。
“真的不要在社會上把自己估計太高。”柳傳志對“教父”的頭銜并沒有太多留戀,“我不是‘教父,我不能被捧得這么高,因為那樣太辛苦”。
柳傳志倒不是一個對權力留戀的人。他之前的計劃是,等聯想控股上市后,再干兩年就退休,而現在已經距聯想控股上市過去了4年時間。他曾說康熙是一個能力很強的人,但康熙不肯放權,結果導致“九王奪嫡”。所以,他在2000年前后就把企業放權給了楊元慶和郭為等人。
之后他曾復出過兩次。
一次是在2009年,一方面因金融危機,另一方面是收購IBM“消化不良”,國際市場開拓不利。聯想出現11個季度以來的首次虧損,虧損額度達到了9700萬美元,不得不裁員和降低高管薪酬福利。
“聯想是我的命,復出義不容辭。”已經在聯想集團退休4年的柳傳志重新回歸,出任董事局主席,楊元慶擔任CEO。33個月后,聯想重新進入正軌,柳傳志又從一線離開。
另一次是在2018年,因5G投票風波,聯想被推向輿論的風口浪尖。柳傳志發了一封公開信:“朗朗乾坤,如果幾萬名員工都不能讓正氣自保,我們還辦什么企業,我們就是一群窩囊廢!”
與此同時,上百位企業領袖站出來力挺柳傳志。聯想公關部把這些企業家做成了一份宣傳名單,包括馬云、劉永好、郭廣昌、李彥宏、劉強東、雷軍等人。
柳傳志的父親柳谷書曾在中僑委和中國國際貿促會擔任要職,母親則是典型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家庭背景也造就了他獨特的行事風格:“我的習慣是做事一定要打出相當的余量,絕不能繃得很緊,如果不留余地的話,很大的壓力可能會把企業壓折了。”
這樣的風格也深刻影響著聯想。聯想近10年來,穩扎穩打,既不屬于舞臺中央,也沒有退出歷史舞臺。
1994年,聯想集團的總資產為12億元,20年后的2004年,聯想控股的總資產達到了198億元,盡管體量翻了數倍,但也用了20年的時間。
用柳傳志的話說,撒上一層土,踩實了以后再撒上一層土,證明它是堅實的黃土地我們才敢在上面走。“一定要看清楚,其他公司會有哪些技術儲備,能不能引領潮流,現在大家都在做顯示屏,最怕的情況是,我花了80億元研究出來了新的技術,人家更先進的軟屏出現了,我就全賠了。企業首先要活下去。”
或許,柳傳志的這份穩健最終造就了聯想帝國的根基越扎越深,但這樣的保守做法也讓聯想頻失先機。功能機時代,還有中華酷聯的提法,聯想手機完全有機會成長起來。但在智能手機時代,聯想手機卻看不到多少起色,而華為則站上了行業之巔。

在企業傳承上,柳傳志也奉行一個“穩”字。盡管很多人對楊元慶不滿,但柳傳志對楊元慶幾乎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媒體喜歡讓柳傳志給楊元慶打分,在聯想集團壓力大的年份,他婉拒了這種做法。但在2011年,當他把PC業務再次交到楊元慶手上時,他給自己在聯想的經歷打了98.95分,反而給楊元慶打了99.99分。
2014年,柳傳志與一群媒體人和創業者暢談了5個小時。當被問到“楊元慶行不行”的問題時,柳傳志擺出了他判斷一把手行不行的3個標準:高遠的目標、堅忍不拔的意志和學習能力。他一一對應,認為楊元慶在這3個方面都沒有問題。
翻開聯想的發展史,整個歷程有重大的事件發生,包括1994年發展獨立品牌,2000年前后完成股份制改革,以及2004年收購IBM的PC業務,為聯想最終登頂全球PC老大打下了基礎。不難發現,這些事件距今都已經有十幾年甚至20多年之久,而最近10年,聯想的確乏善可陳。
在柳傳志身上,我們看到了老一輩企業家的閃光點:家國情懷,產業報國,既能給后輩騰出空間,也能在危難之時力挽狂瀾。他值得人們的尊重。
“我從未想過失敗,也從未考慮過身敗名裂。”柳傳志曾說,“評論一家企業時,不能因為一下到了高峰就認為真能怎么樣,也許一個浪就下去了。有的企業經過低谷還能爬起來,你還真得高看他一眼”。
2018年底,柳傳志入選改革開放先鋒人物名單,頒獎詞中有這樣一段話:“時勢造英雄,柳傳志是改革開放初期最早一批成功企業家之一,他們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引領著時代,打造了代表國家實力和形象的企業品牌,成為時代標簽。同時,很多企業家也深受他們理念的影響,學習借鑒甚至超越。今天的榮譽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