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隊的夏天

趙樸

從2004年開始的《超級女聲》、到2012年的《中國好聲音》，再到2017年的《中國有嘻哈》、《明日之子》，每年夏天，我們總會期待有新鮮獨特的音樂類節目來抵御那難熬的酷暑。

無論對于之前的電視臺、還是如今的網絡視頻平臺，音樂真人秀總是一張屢試不爽的好牌。炎炎夏日，各色人等在屏幕上唱著讓人感動的歌，用夢想的故事牽引著觀眾的喜怒哀樂，并且在節目中設置各種互動機制，制造出你的喜好能決定歌手命運的幻覺，無形中消耗了能量、消化了情緒、消解了壓力，甚至還可以消費，簡直完美。可能唯一遺憾的是，在音樂真人秀里，音樂從來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音樂作用于人的方式異常復雜，因而無法設定統一的技術指標來評判優劣，尤其流行音樂更是如此。流行音樂體裁眾多、流派林立，每種風格都有自己的美學和受眾，想要說服彼此遵從同一標準很困難。大眾的公約數大概有兩個：好聽、感動。其實約等于沒有，因為對于音樂而言這仍然是寬泛到無法衡量的標準。但對于節目制作方而言，由此擁有了音樂之外巨大的運作空間。好聽的不只是音樂，還可以是故事，尤其是用具體的影像和鮮活的人物所講述的可感知的故事，遠比用抽象的音樂意象和模糊的音樂語言表達的所謂情感更能擊中人心。演唱前播放的短片和演唱之后的對話，在節目中的時長占比甚至會超出音樂的部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使出這些“盤外招”，闡釋音樂只是一部分的功能，更重要的是用話語來立“人設”，鋪故事線，將觀眾帶入編劇設定的戲劇情境。音樂在這種時候淪為一幕幕“舞臺劇”的配樂，它本身要傳達的東西變得沒那么重要，真正被看重的是能否與它所服務的劇情產生共振，達到煽情的效果。在這種邏輯下，音樂真人秀逐漸跑偏了：“音樂”和“秀”兩者失去了應有的平衡，為了秀得漂亮、秀得感人，“真”，也成了犧牲品。熱度下滑，口碑變差，音樂真人秀陷入困局。

《樂隊的夏天》試圖用一些不一樣的做法來破局，從媒體討論熱度和口碑統計數據來看，堪稱大獲成功。引用幾檔有代表性的音樂綜藝節目的豆瓣評分數據來比較，《中國好聲音》口碑最好的是第一季7.8分（25766人評價），《我是歌手》口碑最好的是第一季7.9分（15788人評價），《中國有嘻哈》評分最高的也是第一季7.2分（41046人評價），而《樂隊的夏天》第一季比賽結束評分高達8.7分（61556人評價）（注：2019年8月7日采集數據），這個拉開檔次的評分差距可以被解讀為音樂真人秀的一次迭代。

《樂隊的夏天》，究竟做了哪些升級？音樂上的升級是核心，可歸納為廣度、深度、態度三個方面。樂隊，本不限于搖滾樂范疇，但事實上參賽的31支樂隊除了爵士類的Mr. Miss、民謠類的斯斯與凡、鹿先森等樂隊之外，幾乎都是搖滾樂隊。搖滾樂，可能是我國大眾樂迷所知較少、誤解最深的一類音樂。民謠風、嘻哈風近年來漸次刮過，流行歌一直備受青睞，而我國搖滾樂的高峰期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塵封多年，即使借著音樂節和Livehouse的力量續上了香火，搖滾的受眾面仍然有限，大眾對其音樂形態的認識基本停留在狂燥、剛猛的層面。殊不知，作為流行音樂最重要的類型，搖滾樂的音樂形態是豐富多彩的，曾有學者給搖滾樂劃出了萬余種風格，而且，搖滾樂的開放性使其很容易產生音樂語匯的交叉融合，并在音樂人個性的主導下生成新的風格。因此，樂隊節目在音樂風格層面的空間感就會異常開闊，這帶來了聽覺感官上極大的刺激。新褲子（新浪潮）、盤尼西林（英倫搖滾）、Click#15（放克）、刺猬（邋遢搖滾）、反光鏡（朋克）、黑撒（方言搖滾）、旺福（快樂搖滾）、猴子軍團（說唱金屬）……節目里的每支樂隊都有個性十足的風格特點，這種音樂形態上的廣度是以往任何音樂綜藝都不曾觸及的。

以參賽樂隊來代替常設的駐場樂隊，使《樂隊的夏天》在音樂形態多樣性上具有天然的優勢。不妨來回顧Mr. WooHoo樂隊的在節目中的一個場景：首輪排位賽，樂隊表演了作品《大叔》，雷鬼樂加重金屬的風格，在被臨場提出能否表演其他版本時，樂隊毫不遲疑，立刻上手放克和R&B合唱兩個迥異的版本，現場無論是樂迷還是音樂人同行無不驚嘆其配合之嫻熟、技藝之高超。主唱瑪斯卡一語道破：“樂隊的意義就在于玩兒音樂”，樂隊成員間長期磨合、一同成長所達到的心意相通、所碰撞出的靈性火花，大概是行活兒樂手們臨時排練伴奏的唱歌節目達不到的境界。

《樂隊的夏天》以音樂形態的廣度為觀眾展示了別樣的音樂風景，而作品中意義的深度更拓展了大眾對流行音樂的認知。這些年來的音樂綜藝基本都是唱歌比賽的形式，商業化的價值取向決定了選曲偏重流行曲風，多是風花雪月的表達，少有深刻的題材，與關注社會現實、具有文化反思力量的搖滾樂幾乎是絕緣的。長此以往，流行音樂是簡單膚淺的文化商品這一定位被坐實，其文化價值會大打折扣。

《樂隊的夏天》里也有部分作品是情歌，但是隨著比賽的推進，會發現愛情題材的作品得分普遍不高，擅長情歌的樂隊紛紛出局，脫穎而出的是那些表達犀利、真誠熱血的樂隊。以比賽中最大的黑馬九連真人樂隊為例，除了他們別具一格的方言金屬曲風和火爆而成熟的表演，歌曲題材選擇的深刻和多元也使人贊嘆：《莫欺少年窮》，他們以父子對話的形式表現了小鎮青年渴望外出打拼奮斗、向父輩證明自己的少年心氣，并探討了代際矛盾問題;改編的《凡人歌》嫁接了客家山歌《三斤狗變三伯公》，以“無錢三斤狗，有錢三伯公”的故事道出了世態炎涼;《招娣》尖銳批判了重男輕女的陳腐觀念;《落水天》則對留守兒童給予了深切關懷……對社會現實的反思極大地提升了九連真人作品的感人力量，白巖松評價他們的作品“刀刀在肉，像紀錄片”。

此外，海龜先生的《Where are you going》和Mr. WooHoo的《Someday》不約而同地關注了如何看待生死的哲學命題，而刺猬樂隊的《火車駛向云外，夢安魂于九霄》留下了“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這樣的“喪燃”宣言，凡此種種，不勝枚舉。這一首首作品仿佛重新建立了音樂與現實生活、音樂與精神世界之間的連接，讓我們在激情宣泄之余，重新評估音樂在我們生命中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