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環境生態危機為緣起的環境美學,是從價值維度出發研究自然、討論人類與自然關系,進而重建自然之美的。但這種“以善立美”的方式,并沒有局限在狹義的自然審美領域之內,而是遠遠溢出了自然美學的疆域。因為環境美學所秉持的連續性觀念,不僅賦予了自身理論體系構建以縱深空間,而且揭示了自然環境與人類環境的連續性。這種美學連續性極大地拓展了環境的所指,并催生出美學共同體,從而為基于“生命共同體”消解人類中心主義提供了可能,也為自然環境美的建構與演進奠定了理論基礎。由此,環境美學在介入現實過程中,有力推動了自然環境美向生態文明美的轉進。
關鍵詞:環境美學;自然環境美;生態文明美;連續性;美學共同體
如果立足于整個美學學科來看,環境美學與生態美學、景觀美學在實質上都是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究,只是具體切入的角度不同。如劉成紀就認為:“生態美學、景觀美學與環境美學都是新自然美學的分支,生態美學研究自然之真,屬于定性研究;景觀美學研究自然之美,屬于形式判斷;環境美學研究自然之善,屬于價值判斷。自然是生態、景觀、環境美學的理論起點,也是價值重點。”[1]具體到環境美學而言,可謂是“以善立美”,即從重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出發追求美。那么,環境美學所追求的是何種形態的自然美呢?從環境美學基于生態維度討論環境問題來看,它旨在追求基于環境改善、生態平衡的自然環境美;從當下環境治理、生態保護對自然環境美達成的作用來看,環境美學最終追求的乃是一種生態文明美。所謂生態文明美,是陳望衡從人類社會文明形態演進角度提出并加以界定的,并認為它是“當代環境審美的新形態”[2]。那么,在環境美學視域下,自然環境美為什么可能向生態文明美轉進,轉進的理論基礎是什么,又是如何實現呢?
一、環境美學理論體系的開放性
20世紀60年代,環境美學之所以能夠興起,直接動因在于工業文明發展所造成的自然生態環境破壞甚至生態危機愈發惡化,如環境污染、水資源匱乏、草退沙進、氣候變暖和生態失調等系列問題十分嚴重。環境美學對現實自然環境問題從美學維度進行研究的初衷,注定了它是一門應用美學,并且必然超出自然環境而走向更寬泛多義的環境。如伯林特明確認為:“環境美學,某種程度上屬于我的芬蘭友人稱作的‘應用美學。所謂應用美學,指有意識地將美學價值和準則貫徹到日常生活中、貫徹到具有實際目的的活動與事物中,從衣服、汽車到船只、建筑等一系列行為。”[3]1顯然,伯林特關注的環境不止自然環境,而是囊括了建筑環境、生活環境等在內,極大地拓展了環境美學的研究領域。同時,環境美學從生態維度討論自然問題出發進行理論建構,實則意味著美學研究的基點從“美的藝術”或者說藝術位移到了自然。也即,它是從自然出發而逐漸向藝術挺進的理論建構方式。所以,環境美學不同于美學分支體系中的其他很多應用美學理論,它對基于藝術哲學定位的美學基本理論提出了根本性挑戰,讓自身從部門性美學理論走向了普適性美學理論。可以說,環境美學自興起之初,便已經注定了具有向上可通形而上的理論建構和向下可達形而下的現實實踐的雙重面向。進而言之,雙重面向特征,展現了環境美學自身的開放性,也展現了環境美學所致力追求的美的張力性,即從自然環境美到生態文明美。
環境美學理論的雙重面向,根源于它的理論基點“環境”的開放性。作為核心概念,“環境”在環境美學中最初主要是指自然環境,但它本身乃是一個多義的詞,遠遠超出自然限定的范圍。如伯林特強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環境是個內涵很大的詞,因為它包括了我們制造的特別的物品和它們的物理環境以及所有與人類居住者不可分割的事物。內在和外在、意識與物質世界、人類與自然過程并不是對立的事物,而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人類與環境是統一體。”[4]9在這段話里,伯林特首先指出了“環境”概念涵蓋范圍較大,說明環境美學的研究對象并不局限于自然環境;其次,不同類型的環境之間雖有區別,但并非相互對立、隔離,而是具有關聯性、連續性;最后,人類與環境是一體的,環境是有人類的環境,人類是環境中的人類。但他并沒有指出在人類與環境的統一體中,環境是以人類為中心的“環人之境”,還是消解人類中心主義的“環生命之境”。綜合可知,環境美學的“環境”并不局限于自然環境,而是一個多義性、敞開性的概念。由此,環境美學因研究領域的廣泛而呈現出理論的縱深性,理論建構從自然環境出發,向社會環境、藝術環境等敞開。
正是“環境”與環境美學所具有的開放性,賦予了它所追求的自然環境美向生態文明美轉進的可能:一方面,自然生態環境的治理與保護,重建生態平衡,或者說在現代社會中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達成,乃是環境美學勃興之初所追求達成的自然環境美的體現。另一方面,生態平衡重建、人類與自然實現和諧共處,實際上是一個系統性工程,需要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介入,需要經濟、社會、政治等多個維度實現生態轉型,即要求人類社會進入一個生態文明階段。那么,環境美學所追求的自然環境美,在生態文明社會中就成為了生態文明美的體現。對此,陳望衡認為:“用一個簡潔的命題概括自然環境審美,那就是:自然環境美,美在自然文明(以自然為載體的文明)。當代的自然環境審美較之前的自然環境審美所不同的是,自然屬性中彰顯了生態性,社會屬性中強調了生態性之于人的意義,綜合起來就是凸顯了生態文明的內涵。所以,當代的自然環境審美觀認為,自然環境美,美在生態文明(以生態為載體的文明)。”[2]簡言之,在環境美學視域下,自然環境美向生態文明美的轉進,是由環境美學以“環境”為基點進行理論建構自身所內在決定的。
二、“連續性”思想的支撐
盡管環境美學理論體系的開放性,為自然環境美向生態文明美的轉進提供了可能性,但要達成這種轉進,理論層面需要有具體內容作為支撐,以凸顯自然環境美與生態文明美之間的內在性關聯;實踐層面需要有切實的轉化路徑,以推進自然環境美的達成,進而實現向生態文明美的轉進。就理論層面而言,“連續性”及基于它而提出的“美學共同體”,對自然環境美向生態文明美的轉進提供了直接性理論基礎。
“連續性”,是環境美學理論建構過程中,從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美學中汲取過來的概念。伯林特就將“連續性”作為建構環境美學的重要哲學基礎,曾直言:“(《生活在景觀中》的)所有的章節通過連續性主題連接起來,而連續性正日益成為我思考的基礎。實際上,這本書可以被稱作‘自然的連續性,因為它確定了將環境的各個方面聯系起來的潛在概念。”[4]4這段被多次征引的話,的確表明了連續性在環境美學理論體系中的地位。當然,由于不同環境美學家的體系建構理路不一致,關于“連續性”的理解與運用也有較大差異。其中,伯林特可謂是最為強調自然環境與人類之間的連續性,強調自然環境與建筑、藝術等之間的連續性。相較之下,卡爾松、羅爾斯頓、格諾特·波默、馬丁·澤爾等,或使用或不使用“連續性”概念,但在理論建構過程中都展現出了“連續性”的理論影響。如關于環境審美或者說審美過程性的判斷,關于環境審美氣氛的生成等。顯然,連續性思想對自然環境美轉進的影響,最容易從伯林特的有關論述中見出。
伯林特明確強調:“連續性結合了我們的認知、意志和身體的維度。人類與自然之間也具有連續性。我們生活于其中的自然是環境——不是外在的環境而是其物質特征和意義秩序的基體,在其中我們是起作用的、協作的參與者。正是這些連續性使人類和出現共同體的環境合為一體。它們是環境、人類團體、語言的聯系。它們也是個人體驗、傳統和歷史之間的時間聯系。讓這種連續性具有美學性的是它所表現的統一性類型:身體、意識、環境的連續統一體都進入了知覺體驗普遍的連續性中。”[4]115不難看出,在伯林特的環境美學思想中,人的精神與外在的自然、生存于其中的社會之間具有連續性,這便為培育人的生態理念、環保意識,進而促進生態保護與治理,建構生態友好型社會提供了美學理論依據;自然環境與社會環境之間的連續性,則是強調了自然環境生態平衡的建構,不能孤立地進行,而是關涉到社會的多個層面。
正是由于連續性,自然環境審美具有了與藝術審美、社會審美的內在關聯,得以被納入“美學共同體”之中。所謂“美學共同體”,是伯林特在汲取杜威連續性理論的基礎上建構提出的。伯林特雖然明確認為美學共同體與理性共同體、道德共同體一樣,是基本的社會形態,卻沒有具體指出什么是美學共同體。他在解釋美學共同體的概念時,認為它“是一種近似概念,它試圖定位并識別對現實具有重要影響力但卻還沒形成的某物”[4]116;“美學共同體是一個體驗中的共同體,也是一個體驗的共同體。”[4]117但伯林特強調了美學共同體的形成,有賴于美學連續性,或者說審美的連續性。通過美學連續性,自然環境得以與社會、與藝術形成統一體:“在聯系世界中我們發現的不僅僅是聯結關系,我們還能找到一種連續性。最后我們還能發掘更多:一種共同體,或者更詳細地說,我們所說的美學共同體。社會審美與藝術審美和自然審美結合進入了人類審美。……科學對自然世界、人類世界和虛構世界的劃分,哲學對形而上學、倫理學和藝術哲學分類——在審美體驗中都恢復了他們最初的統一性。”[4]118在審美連續性中所形成的人類與自然的統一體,事實上推動了美學共同體向生命共同體的沉淀。也即,消解人類中心主義的環境,或者說基于生命平等的“環生命之境”,是美學共同體或者說審美共同體生成的基礎。因為,只有當人類在生命平等原則下,形成與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才能改變工具理性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建構人類與自然平等友好和諧的關系,實現共存共生共榮。那么,美學共同體在社會形態意義上,與生態文明社會是具有共通之處的,而自然環境美演進為生態文明美便是共通之處的體現。
三、自然環境美的轉進
伯林特在為《環境美學譯叢》所寫的“序”中曾言:“環境美學可能是應用美學這一重要的新生研究方向一個最顯著的焦點。……應用美學的潛在作用可能在于讓人們認識到美學對人類活動的社會領域——諸如城市規劃和經濟發展項目中所產生的影響。”[5]“序”尤其是在當下全球氣候變暖、水與土壤污染嚴重、水資源匱乏進一步加劇等生態失衡的狀況下,從生態平衡維度思考自然問題的環境美學,有效發揮美學批評與引導功能,變得越來越重要。而環境美學理論在現實生活中發揮建設性作用的過程,便是自然環境美追求在現實中逐步實現的過程,也是自然環境美一步步向生態文明美轉進的過程。
(一)自然環境審美功能的發揮。伯林特認為,通過環境美學,發掘環境的美學內涵,“我們將逐漸意識到,自然并非在人類世界之外,環境也不是一塊外面的土地。美學將幫助我們從抽象理論和具體情境兩個層面來深刻地體悟自然與人之間不可分離的關系”[3]3。當人類以自然為家園,將與自然的關系從對抗、征服轉變為和諧、共生時,自然環境美將獲得堅實的現實基礎。同時,自然環境美具有審美感召作用,引導人們善待自然、保護自然,呈現出一種“自然化人”的作用。如J·貝爾德·卡利康德曾說:“在我們決定到底要節約哪些土地,哪些土地要恢復或改良,哪些將分配作它用時,我們認為哪一片土地很美,這一判斷將發揮很大作用。因此,一種強有力的自然美學對于強有力的環境保護政策和土地管理來說,是很重要的。”[6]281-282可見,自然環境美不僅可以帶給人美感,而且可以促使人改變生存生產方式。由此,在現代社會中,自然環境美的作用便超出了傳統的自然美,而走向了生態文明美。
(二)環境美學理論的運用。由于環境的多義性,環境美學理論建構從自然環境出發,并向多種環境形態敞開。但環境美學基于自然環境生態危機而與生俱來的生態精神、生態思維,不僅沒有因為研究領域的拓展而喪失,而且得到了更廣泛深入的實踐。一方面,環境美學理論的原則被貫徹到景觀設計、環境規劃、建筑設計、藝術等領域之中,甚至貫穿到整個生活領域;另一方面,則是發揮環境美學理論的批評功能,對于違背生態規律、造成生態環境破壞的非生態生產方式、非生態生存方式和非生態管理方式等進行監督。據此,運用環境美學理論,既可直接助推生產生存方式的生態化,又可督促非生態生產生存方式的生態轉化。所以,環境美學的確可有效推動生態經濟、生態生活和生態管理,推進生態型社會的建設,推動生態文明的生成。正是在此意義上,可以說“生態文明美學的核心是環境美學”[7]。而生態文明社會的建設,可以更好地推動自然環境生態治理保護,促成自然環境美。換言之,自然環境美在生態型社會中的生成,是在生態文明建設的推動下得以實現的。自然環境美本身就蘊含著生態文明美的內容。
(三)環境審美教育的開展。環境美學從環境倫理出發重識自然,從而形成對自然美的全面肯定,產生了“肯定美學”“自然全美”等理論,并使得荒野、荒原等也被納入自然審美領域。同時,環境美學因為內在對環境空間的強調,從而形成了審美參與、審美氣氛、身體性在場等理論。因此,環境美學在推動美學原理重構的同時,也推動了美育理論與實踐的重構。薛富興曾言:“一旦我們真正實現了全范圍地欣賞自然,自然美育的事業便與培育探究自然的科學精神,以及培育環境美德,本質上成為同一項事業,自然之真、善與美融為一體,根本上符合了當代生態文明的核心理念,這大概便是我們可以想象到的自然審美教育的理想境界。”[8]隨著環境審美教育的深入開展,在個體層面有助于生態生存方式的踐行,在社會層面有助于生態生產方式的推廣,在精神層面有助于生態思維、生態精神的培育,從整體促進生態文化、生態友好型社會、生態文明建設。這體現在美的形態上,便是自然環境美達成及其向生態文明美轉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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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伯林特.環境美學[M].張敏,周雨,譯.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
[6]卡爾松.從自然到人文[M].薛復興,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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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薛富興.環境美學視野下的自然美育論[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5):85-95.
作者簡介:席格,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美學史、美學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