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威廉·霍普·霍奇森 ● 阿古

那是一個星光暗淡的夜晚。我們漂泊在北太平洋的靜謐洋面,確切位置并不清楚。因為,在這令人厭倦窒息的一個星期里,太陽一直被一層薄霧遮蔽著。
船員們——包括兩個大人、一個男孩——正在底艙睡覺,而威爾——我的朋友、我們這艘小漁船的船長,則睡在左舷船艙的小鋪位上。
忽然,黑暗中傳來一聲大喊:“漁船,喂!”
這喊聲太突然了,吃驚之余,我沒有立即回答。那聲音又響起來了——一個沙啞的、非人的奇怪嗓音,從漆黑海面上傳來。
“嗨!”我稍稍鎮定下來,大聲回道,“你是誰?你想要干什么?”
“你不用害怕,”這個奇怪的聲音答道,他大概注意到我的語氣里有一絲困惑,“我只是一個老……人。”
停頓聽起來很奇怪,我當時還沒明白這停頓的含義。
“那么,你為什么不靠過來呢?”我有點生氣,他的辯解似乎在暗示我的膽怯。
“ 我…… 我不能。這不太安全。我……”那聲音停住了,接著是一片寂靜。
“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不安全?你在哪兒?”我支棱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但沒人回答。我心中陡然狐疑不定,飛快地把羅經燈拿了出來。與此同時,我聽到一聲輕微的悶叫,接著水花四濺,好像有人猛地劃了一下槳。光線照亮海面時,水面上似乎有什么東西,但很快消失了。
“喂,伙計!”我叫道,“你在搞什么鬼?”迷霧中,只隱隱傳來小船后撤的汩動聲。
后舷窗方向傳來威爾的聲音:“怎么了,喬治?”
“快來,威爾!”我把剛剛發生的怪事告訴了他。他沉默片刻,舉起雙手攏在唇邊,對著海面大喊道:“喂,小船!”
沉默片刻之后,沉悶的劃槳聲再次響起。這次,那人開腔了:“把燈收起來。”
“你什么毛病,” 我脫口而出,“竟然那么怕光?”
“ 因為—— ” 那聲音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為什么?”我心焦地問。
“對不起,對不起!我本來不想麻煩你們的,但是我很餓,她也餓了。但我——我不能過去,我不敢走近。我甚至不敢付錢給你——要是你能勻一點食物給我。”
“沒關系,”威爾說著,猶豫了一下,“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你真是個好人!”那聲音叫道。
“那位……女士?”威爾打斷道,“她……”
“我把她留在了島上。”那聲音傳來。
“什么島?”我插嘴道。
“我也不知道那個島叫什么名字。”
“要不要我們派船去接她?”威爾又問了一句。
“不行!”那聲音斷然說道,“不行!”過了一會兒,他又歉意地補充道,“因為缺乏食物,我才不得不打攪你們——她已經餓了好幾天了。”
“瞧我這爛記性!”威爾喊道,“不管你是誰,我馬上給你拿吃的來。”
幾分鐘后,威爾回來了,懷里抱著各種各樣的食物。“你能不能把船劃近一點?”他問。
“不,我不敢。”他的語氣里透出一種難以壓抑的渴望。我感覺,黑暗中那個可憐的老家伙非常想要威爾抱著的食物。然而,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壓抑著他,讓他不敢劃到大船邊上來。我突然意識到,那個看不見的人并沒有發瘋,而是清醒地承受著某種難以忍受的驚恐。
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禁對他生出強烈的同情。我們用一只船鉤,把裝滿食物的木箱推進黑暗的水面。過了一會兒,那個看不見的人輕呼了一聲,看來他已經拿到箱子了。他對我們道了一聲再會和一句衷心的祝福,接著,劃槳聲在黑暗中遠去了。
“這么快就走了。”威爾有點失落地說。
“等著吧,”我說,“我想他會回來的。他一定非常需要那些食物。”
“那位女士也需要。”沉默了一會兒,威爾又說道,“這是我打魚以來,碰到的最奇怪的事情。”
“是的。”我說著,陷入了沉思。時間就這樣悄悄溜走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這奇怪的經歷讓我們完全沒了睡意。
又過了三刻鐘,我們再次聽到了劃槳聲。他又來了。
這次劃槳聲更大,更有節奏感了,看來他已經吃飽了。雙槳在離船舷不遠處停了下來,那奇怪的嗓音又從黑暗中傳來:“帆船,喂!抱歉我剛才突然離開,因為……我著急把食物送回去。”
“ 為了那位女士嗎? ” 威爾問。
“這位……女士現在非常感謝你們。到了……天堂,她仍然會銘記你們的恩德。”
威爾迷惑不解地嘟囔了一聲。我則對他話語中的停頓頗感奇怪,奇怪歸奇怪,我對他深表同情。
那個聲音繼續說:“我們——她和我——已經談過了,我們分享了上帝的仁慈和——”
威爾剛想打斷他,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求你們不要——不要輕視你們今晚的善舉。”整整一分鐘的沉默之后,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我們本來想自我了斷的,但世人應該知道我們可怕的經歷。今晚遇到你們,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上帝希望我們把所遭受的一切都告訴你們——自從——自從信天翁號沉沒以來。”
“啊!”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大約六個月前,信天翁號離開紐卡斯爾,駛向舊金山,從那以后就沒了音訊。”
“ 是的。” 那聲音答道,“就在離赤道偏北幾度的地方,船遭遇了一場可怕風暴,桅桿折斷了,船漏水了。船員們登上救生艇, 倉皇離開,把一位年輕女士——我的未婚妻和我留在了沉船上。我們只好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小筏子,盡可能堆滿儲備,爬上木筏,離開了沉船。
“后來我發現,我們似乎陷在了一股海潮或洋流里。這股水流帶著我們逐漸遠離沉船,傍晚時,天開始起霧,整個夜晚都霧靄重重。第二天,我們仍然被濃霧籠罩著。我們在這片奇怪的霧靄中漂流了四天,直到第四天晚上,遠處傳來嘩嘩的浪花聲。木筏在一道海浪上顛簸了幾次,然后就進入了一處平靜水面,海浪聲也遠離了我們。
“早晨天亮時,我們發現筏子漂浮在一個很大的環礁湖上,不遠處,一艘大帆船的船身正在濃霧中隱現。我們以為到這里終于獲救了,但一切遠沒有結束。我們向帆船呼喊著請求上船,但沒人回答。不一會兒,木筏碰到了船舷,我看見舷邊垂著一根繩子,便抓住繩子往上爬。爬的時候特別吃力,因為繩子覆滿了一種灰色的真菌地衣,這種真菌把船舷也染成了一片灰白。
“我翻過欄桿,爬上甲板。甲板上布滿了大塊大塊的灰色地衣,其中一些隆起成幾英尺高的小丘。當時我并沒有在意,只想搞清楚這船上到底有沒有人。我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甲板下面的船艙里彌漫著一股陳腐的氣息,我立刻意識到,里面沒有任何活物。我心里突然升騰起一股孤獨感,連忙關上門。
“后來,我在甲板另一邊發現了一個繩梯,便把繩梯搬了過去。一分鐘后,未婚妻也爬上了帆船。我們一起探索了船尾的船艙和隔艙,沒發現任何活人的跡象。在船艙各處,我們不時發現那種怪異菌類長成的奇怪斑點。確信船上確實沒有其他人后,我們清理出兩個船艙,盡量讓自己過得舒服些。船上還有一些吃的和一個淡水泵,一番修理之后,我發現水艙里的水能喝,盡管味道有點怪。”
“我們在船上待了好幾天,忙著布置這個地方,不想上那個環石礁。我們先刮掉了生長在地板、艙壁和客艙上的真菌叢。可不到一天,真菌叢又恢復了原來的大小,這讓我們隱隱不安。但我們并不認輸,又鼓起干勁,不僅把真菌叢刮掉,還用石炭酸把菌斑涂抹一遍。然而,七天后,真菌叢又全都長了回來,還擴散到了其他地方,仿佛我們的觸碰只會幫助孢子四處傳播。
“第七天早晨,我的愛人醒來時,發現枕頭上有一小簇真菌,緊貼著她的臉。她趕緊穿上衣服,跑來找我。看到她枕頭上的真菌時,我打了個寒戰。我們匆忙收拾起僅有的幾件東西,這些東西竟然也沒能幸免——一條披肩的鑲邊上長出了一小簇真菌。我偷偷把披肩撇在一邊,沒有對她說。
“我放下一只掛在船尾的救生小船,坐上它向礁石岸劃去。然而靠近環石礁時,我逐漸看清了:把我們趕下帆船的可惡真菌,也在這里瘋長著。有些地方,它膨脹成奇形怪狀的可怕土丘,當海風拂過,土丘也似乎隨之微微顫動。有些地方,它生長成巨大的手指。別的地方則只是鋪展著、蔓延著,形狀變幻莫測。在某些地方,它畸變成了枝丫交錯的灌木,扭曲、盤結著,不時簌簌抖動。
“沿著礁石岸劃行了一小段距離后,我們發現了一小塊光滑的白色地面,似乎是細沙地,我們就在那里上了岸。據我觀察,真菌不會在那上面生長。我們把東西卸下來,全都堆放在那里,然后回到船上去拿可能需要的東西。除了必需品以外,我還設法把一個船帆帶到了岸上。我用船帆搭了兩個小帳篷,我們在帳篷里生活,儲存各種生活必需品。在之后大約四個星期里,一切都很順利。然而——
“最先長出異物的地方,是她的右手大拇指。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圓形斑點,很像一個灰色小疣。當她把那個異物指給我看時,我非常害怕。我們把斑點刮除干凈,再用石炭酸和水清洗。結果第二天早上,那個灰色小疣又長回來了,我們默不作聲地開始了第二次刮除和清洗。
“正在忙碌時,她突然尖叫起來:‘你臉上那是什么,親愛的?我伸出手來摸了摸。我們的心頭冒出了一些非常可怕的念頭,我們害怕比死亡更可怕的災難會降臨到我們頭上。我們開始討論要不要把糧食和淡水都裝上小船,離開這里。然而,現在的我們是那么脆弱無助,而且——而且真菌已經開始攻擊我們了。最后,我們決定留下來。
“我們放棄了一切想法和希望,決定待在這個小島上。我們意識到,拖著被感染的病軀回到健康人中間,是不應該的。有了這種決心和認識,我們知道,接下來應該節約食物和水;雖然那時還不確信,但我們相信自己能存活許多年。
“我曾告訴過你,我是個老人。按正常時間來算,可能只過去了幾個月。但是……但是……”
他打住了話頭,又回到了原先的回憶:“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必須謹慎分配食物。但當時我們并不清楚帆船上到底還有多少,一個星期后我發現,除了我打開的那個面包罐是滿的,還剩幾個面包,其他所有的面包罐都空了。此外,只有寥寥幾個蔬菜罐頭、肉罐頭和其他一些零碎吃食。
“發現這點以后,我盡力振作,去礁湖里捕魚,但一無所獲。當時我多少有點沮喪,直到我靈機一動,跑到瀉湖外面的海面去碰碰運氣。可釣到的幾條小魚,對我們擺脫饑餓幾乎沒什么幫助。我倆最終的死亡,很可能是饑餓造成的,而不是身體上的異物。
“四個月后,我們越來越餓了。這時,我發現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一天,快到中午時,我瞥見我的愛人正坐在帳篷里吃東西。
“‘你在吃什么,親愛的?聽到我的聲音,她似乎很困惑,轉過身去,偷偷把什么東西扔向白色沙地的邊緣。那東西掉落在沙地上,我心中產生了一絲疑慮,走過去撿了起來,那是一片灰色真菌地衣。
“當我拿著地衣走向她時,她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隨即又漲得緋紅。我突然一陣頭暈目眩,心里害怕極了。
“‘親愛的!親愛的!我只是這么嘟囔著。聽到我的呼喚,她傷心地哭了起來。逐漸平靜下來后,她告訴我,她昨天就吃過了,而且很喜歡那滋味。我讓她跪下來發誓,不管多么餓,都不再吃這玩意兒。發完誓之后,她告訴我,對這地衣的渴求來得很突然,前一秒還極度厭惡,下一秒卻非常渴望能咬上一口。
“那天晚些時候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讓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和震驚。我沿著一條白色細沙小徑,在真菌小丘間散步。我以前也到過那里,但沒有走多遠。這一次,我陷入了迷茫,比以往走得更遠。
“突然,左邊傳來一種奇怪的嘶叫聲。我飛快轉了一下身,在我左手肘邊,有一團形狀奇特的菌群正在蠕動。它不安地搖晃著,仿佛有了生命。我盯著它看,突然發現,這團菌群倒有點像一個扭曲的人形。就在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菌群發出一種輕微的、令人作嘔的撕裂聲,一只樹枝般的胳膊從菌群中掙脫出來。那胳膊的頂端是一個拳頭般的灰色圓球,直直向我伸來。我傻乎乎地站著,那只可惡的胳膊擦過我的臉。我驚叫一聲,后退幾步。但嘴唇還是碰到了,留下一抹甜絲絲的味道。我舔了舔嘴唇,一股強烈的食欲突然升起,我轉身抓起一團真菌塞進嘴里。
“我吃了一團又一團,簡直貪得無厭。在大口吞嚼的過程中,中午的情形在我腦海中飛快掠過。這真菌是上帝派來懲罰我們的。我把手里的真菌碎塊摔在地上,突然無比沮喪。我心頭壓上了一種無法忍受的負擔,一種不斷滋長的恐怖。因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那些帆船上的人,看到了他們逃進環礁湖后,遭遇了什么樣的結局,這也將是我們的結局。
“從此以后,我們盡量不去吃這種恐怖的真菌,但一天又一天,真菌以驚人的速度占據了我們可憐的身體。無論我們怎么刮洗,都無法阻止異物在我們身上繁殖蔓延,我們曾經是純粹的人類,唉,如今卻在一天天異化。
“為了抵抗饑餓,不去吃那可怕的真菌地衣,我們拼命苦熬著。一個星期前,我們吃光了最后一塊餅干,直到今晚我在這兒釣魚,你們的漁船從迷霧中漂向我。你們對兩個可憐的漂泊者大發善心,愿上帝保佑你們。”
我們聽到了撥槳聲。我環顧四周,百感交集。這時,曙光已經降臨。
太陽把第一束朦朧的光線投在晦暗的海面上,照亮了正在后退的小船。我隱約看見,雙槳間,有一個人形的東西正微微前后俯仰。我想到了海綿——一個巨大的、灰色的、正在微微點頭的海綿。槳還在不停劃動。木槳是灰色的,和船一樣。我徒勞地搜尋了一會兒,想找到那雙劃槳的手,但目光又回到了那顆……腦袋上。當槳向后劃動時,腦袋朝前微傾,接著雙槳再次探進海水。小船脫離了那片亮光,那個怪物微微點著頭,消失在霧靄中。
//摘自《科幻世界·譯文版》2020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