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丹
(武漢學院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212)
在民事訴訟中,案件的事實認定是影響審判結果的關鍵因素。其中,當事人陳述的事實對法官的判斷有著直接的影響。但是,出于對勝訴利益的追求,加上違法成本相較于勝訴利益較低,不少當事人在訴訟中會向法庭隱瞞甚至捏造事實。虛假陳述的現象不僅數量多,且在形式上越來越復雜,耗費了大量的司法資源,也阻礙了司法公正的實現。為了解司法實踐中虛假陳述的情況,筆者曾在湖北省武漢市三個基層法院進行調查問卷,在回答“您覺得,在司法實踐中,有關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以及在審查和認定事實時,最突出的問題或困難是什么”時,80%的法官提到,認定事實的困難主要來自于:有的當事人提出的事實有真有假,有的當事人在訴狀中記載的事實與法庭上陳述的事實前后矛盾。其中,在未請律師的案件中進行不實陳述的現象尤其普遍。法官們同時表示,由于現行法律規定的模糊,對虛假陳述缺乏統一的認定標準和懲罰標準,法官的態度及采取的處罰措施差異性較大。
就我國目前的立法來看,《民事訴訟法》第13條規定了當事人的誠實信用義務,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26條、第342條規定了禁反言,但對于司法實踐中當事人“花樣翻新”的虛假陳述,具體應當如何處理,法院做法并不統一。由于實踐中判斷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時間節點,以及判斷當事人是否為主觀故意相當困難。因此,如何從制度設計的角度來進行適當的法律規制是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本文擬在民事訴訟虛假陳述的性質分析和界定基礎上,對虛假陳述進行類型化分析,最后總結類型化分析理論對完善我國立法的啟示。
當事人所作的虛假陳述從性質上來說屬于準民事訴訟行為。虛假陳述,是當事人為了產生一定的法律效果而發出的與事實不符的表意行為,這種表意行為指向的對象是法院,但由于訴訟活動的公法性質,訴訟上的法律效果的產生不隨當事人的意志轉移,而是法官根據民事訴訟法的明確規定在職權范圍內確定,因此屬于準民事法律行為的范疇。厘清虛假陳述的性質是認識虛假陳述行為效果的前提。虛假陳述是當事人針對事實問題所進行的不實陳述,特別情況下也包括對法律問題的不實陳述。法律問題能夠成為虛假陳述的客體?筆者通過在裁判文書上檢索發現,有的案件中,代理律師提出地方政府發布的紅頭文件以支持其訴訟請求,但經法官審理查明系其捏造、虛構,該文件并不存在。因此,虛假陳述在特別情況下也包括對法律適用的不實陳述。
虛假陳述中,當事人系出于主觀故意做出不實陳述,排除過失。虛假陳述是當事人明知所陳述的內容與事實不符,仍然進行不實陳述的行為,主觀惡性較大,這也是法官在處理這類案件中應當把握的主觀方面的評判標準。如果是當事人因為年代久遠記憶模糊,所作陳述與事實有出入,則不屬于虛假陳述,當事人無需承擔訴訟法上的責任。當然,當事人的主觀狀態需要法官綜合案情進行判斷。
實踐中,針對當事人虛假陳述,法官的態度和處理方法差異很大,有的法官消極容忍,有的法官則采取罰款等懲戒的方式。為保證法官統一正確地適用法律,避免恣意裁量,有必要對司法實踐中的虛假陳述的表現作出系統分類,有針對性地制定救濟手段和設計制度。
1.積極的虛假陳述和消極的虛假陳述。積極的虛假陳述是指當事人對積極事實進行不實陳述,通常表現為故意捏造事實,無中生有。積極的虛假陳述還包括前后矛盾的事實陳述,在實踐中存在這種情況:當事人在訴訟中提出某一事實,并且極力主張和證明該事實的存在,后來對方當事人對這一事實進行認可,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有利于自己的事實和理由時,該當事人又否認上述事實。電視教學片《中國法庭》中曾經記錄了一起民間借貸糾紛:原告訴被告償還借款及利息,以手寫借條為證。被告主張是因為賭球向原告借高利貸被迫寫下借條。在訴訟中,原告極力主張借款前兩日雙方通過電話以證明雙方相識并有借款意愿。被告稱,原告主張的通電話的事實也是被告要主張的事實,并進一步指出,通話記錄顯示通話時長只有20秒,實際上是當晚賭球下注的電話。原告立即否認該事實,稱通話時長短是因為誤撥。在該案件中,原告在同一訴訟程序中做出的前后矛盾的事實陳述,對于法官的心證形成以及對方的主張和舉證都會造成干擾,可以推定其中存在虛假陳述。
消極的虛假陳述是指當事人對消極事實進行的不實陳述,即對“事實不存在的狀態”進行的不實陳述。通常表現為當事人對應知的事實回應不知道或者單純的否認,這主要發生在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一方。有學者將消極的虛假陳述稱為“虛假否認”,即故意對對方當事人所為真實的陳述進行爭執。[1]在民事訴訟中,消極事實一般分為三種:1)隱蔽積極之消極事實(Negativa Praegnas);2)受場所及時間限定之消極事實(negativadeterminata);3)不受場所及時間限定之消極事實(Negativa Facti indeterminatea)。前兩種消極事實,可以由間接證據進行證明,主張者負有證明責任,第三種消極事實由于在客觀上舉證不能,所以主張者不負舉證責任。[2]
區分積極的虛假陳述和消極的虛假陳述的意義在于:積極的虛假陳述會將法官認定事實引向錯誤的方向,因此對法官把握爭議焦點的擾亂程度更高。而消極的虛假陳述中,法官只需要對原事實是否存在予以審核即可,對訴訟秩序的負面影響更小。值得提出的是,在司法實踐中,有一種特殊的“消極陳述”,即當事人就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否定不存在,但又無法陳述不存在的理由。例如原告主張:“曾將錢借給被告”,被告陳述稱:“未曾向原告借錢”,此種直率地否認原告主張事實的陳述,即為單純的否認。單純的否認雖然不會直接被認定為是“虛假的陳述”,但是在實踐中通常被認為是不合法的從而被法院視為是就對方主張事實的承認。
2.針對主要事實的虛假陳述和針對間接事實的虛假陳述。主要事實又稱為直接事實,是當事人根據實體法中對要件事實的規定,就具體訴訟中對應的事項應當進行主張的事實。[3]因此,可以說主要事實是要件事實在訴訟案件中的投射。當事人就主要事實進行虛假陳述,不僅會誤導法官審查事實的方向,也極可能使法官直接推導出錯誤的審判結果。例如,原告虛假陳述被告在提供醫療服務的過程中沒有采取消毒措施違反了《醫療質量管理辦法》,這一事實即與要件事實——“違反醫療規章制度”對應的主要事實,一旦被認定即可得出被告應承擔侵權責任的結果。因此,法官查明的就主要事實進行的虛假陳述,應當給予較重的處罰。若對方當事人因此敗訴,虛假陳述者也應當予以一定的賠償。
所謂間接事實,也稱為證據事實(evidentiary fact issue),是指可以證明主要事實成立的事實。當事人無法直接證明主要事實時,可以運用經驗法則或者邏輯推理對間接事實進行證明,進而證明主要事實。在訴訟中,法院事實認定的最終落腳點是主要事實,但是當主要事實的證明出現困難時,間接事實作為主要事實的證據成為實質上判斷“主要事實是否成立”的憑證。當事人就間接事實進行的虛假陳述,可能但不必然能夠推導出錯誤的主要事實。法官對此可以采取訓誡、罰款、拘留等強制措施。
區分主要事實與間接事實的意義在于: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的證明責任的客體是主要事實,因此當事人對主要事實進行的虛假陳述,直接指向的是錯誤的法律關系和錯誤的判決結果;單一的間接事實無法直接證明訴訟要件,因此,當事人即便對間接事實進行虛假陳述,法官往往也能結合其他間接事實或者輔助事實來鑒別真偽。
3.書面形式的虛假陳述和口頭形式的虛假陳述。根據當事人虛假陳述的形式不同可以分為書面虛假陳述和口頭虛假陳述。書面虛假陳述是指當事人在書狀中進行的虛假陳述。民事訴訟中常見的書狀主要是原告的起訴狀和被告的答辯狀。書狀是當事人權利主張和事實主張的集中體現,是作為憑證為法院提供事中審查和事后審查參考的主要方式。在書狀中,陳述在語法上表現為一種描述性的、判斷性的命題。陳述者的任務就在于用最簡練和深刻的句子進行清晰地表意,提出見解,確立觀點以及推翻對方的命題。反之,如果當事人向法院提出的書狀中進行虛假陳述,會在起訴的最初階段(通常是立案階段和審前準備階段)就將訴訟的爭議焦點整理活動引向錯誤的方向。
口頭的虛假陳述通常出現在審前階段的口頭答辯和審理階段,此時書狀已經提交,但是根據《民事訴訟法》的規定,當事人在口頭辯論結束之前仍然可以提交新的主張。因此,當事人在庭審辯論之前仍然可能推翻之前書狀中的事實,進行虛假陳述。
口頭的虛假陳述在實踐中多體現為當事人在庭審中進行前后矛盾的陳述。口頭虛假陳述的規制一般適用民事訴訟中“禁反言”規則,法官還可以結合當事人詢問及其他證據綜合判斷。口頭的虛假陳述一般情節較為輕微,法官采取的措施也相對比較緩和,如對矛盾的陳述不予采納,或對當事人進行訓誡、罰款等。書面的虛假陳述則隱蔽性更高,也更不容易判斷。從實踐中的情況來看,大部分類型的虛假訴訟都是以書面的虛假陳述為基礎,如當事人惡意串通捏造莫須有的法律關系,在虛假的事實主張基礎上提出虛假的訴訟請求等。書面的虛假陳述一旦被法官認定為虛假訴訟,當事人將面臨更嚴厲的懲罰。
4.作為的虛假陳述和不作為的虛假陳述。作為的虛假陳述,是指當事人捏造事實,作出與實際情況不符的陳述。當事人在進行積極作為的虛假陳述時,其主觀狀態只能是故意。積極作為的不實陳述由于違反了民事訴訟的誠實信用原則,當然應承擔不利的訴訟后果。
不作為的虛假陳述則是指當事人隱瞞事實真相,對所知的案件事實未盡完全陳述義務。對于不負責任的當事人是否具有完全陳述義務,目前現行立法沒有明確規定,理論中也存在爭議。
從裁判文書網搜索的結果來看,法官在判決文書中直接認定當事人的虛假陳述的情況較少。文書中所顯示的虛假陳述也主要集中于三種形態:不實陳述、虛假否認和不完整陳述(即不作為的虛假陳述)。從實踐中來看,當事人在進行虛假陳述時不僅涉及當事人的虛假陳述,還存在訴訟代理人在違背當事人真實意思情況下,向法院作出虛假陳述的情況。
從對虛假陳述類型的理論分析及司法實踐中的情況來看,民事案件中虛假陳述呈現出類型多樣化的趨勢。當事人在進行虛假陳述時的主觀狀態、行為及對訴訟程序的負面影響的程度都有很大差異,法院在進行懲罰和規制時,也往往標準不一。筆者認為,對民事訴訟虛假陳述進行類型化的分析,對于完善立法,統一規制虛假陳述的標準具有積極意義,詳述如下:
第一,應以規制作為的虛假陳述(即不實陳述)為基礎,確立當事人的真實陳述義務。目前我國《民事訴訟法》第13條規定了誠實信用原則,第112、第113條規定了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情形,但是當事人的真實陳述義務并未包含其中。2016年3月發布的《民事證據解釋》(征求意見稿)第62條規定:“當事人應當就案件事實作真實而完整的陳述。當事人故意作虛假陳述且足以影響裁判結果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情節,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一條第一項的規定處理。”筆者認為,這一條規定并非是當事人的主張真實性義務,而是當事人以證人身份在證據調查階段接受法院詢問時所負的義務。原因在于:《民事訴訟法》第111條第一項規定的是關于訴訟參與人偽造、毀滅重要證據,妨礙人民法院審理案件的法律責任。另外,《民事證據解釋》(征求意見稿)第63條規定:“對當事人的詢問,適用本解釋關于詢問證人的規定。”可見,征求意見稿中規定的是當事人比照證人身份所承擔的證據協力義務,而非負主張責任的當事人之主張真實性義務。也正因為如此,違反《民事訴訟法》第62條規定所承擔的責任,才應被定位為不負舉證責任之當事人的證明妨礙行為引發的責任,由此準用《民事訴訟法》第111條第一項之規定。綜上所述,我國現行立法并沒有確定真正意義上的真實陳述義務,而真實陳述義務又不能當然從誠實信用原則推導出,因此需要在立法中以“行為—義務—責任”的模式進行構建,這是民事訴訟虛假陳述規制的制度基礎。
第二,確立當事人的完全陳述義務,將完全陳述義務和禁止虛假訴訟作為真實義務的補充。完全陳述義務是針對“不作為的虛假陳述”做出的制度設計。完全義務所適用的規則可以概括為:原告就權利發生要件事實,有主張責任,也有完全陳述的義務;被告對于權利障礙要件事實、權利消滅事實及權利抑制要件事實有主張及完全陳述的義務。被告對于原告所主張的權利發生要件事實,也有陳述的義務,就此,應同時受真實義務及完全義務規范的拘束。[4]《民事訴訟法》第13條規定了誠實信用原則,第112、第113條規定了違反誠實信用原則的具體體現——惡意串通、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惡意訴訟從客觀行為和侵害結果的角度體現誠實信用原則,主張真實性義務則是從主觀真實的角度——強調當事人的陳述與主觀認識而非客觀事實一致,來體現誠實信用原則。因此,應在立法中明確規定完全陳述義務和主張真實義務,作為誠信原則的具體制度,與禁止虛假訴訟互相補充。
第三,界定不同類型當事人的虛假陳述行為的性質,明確其應承擔的訴訟義務。傳統的辯論主義將事實和證據的開示義務在當事人之間預先進行分配,這一固化的模式越來越不能適應新型訴訟和現代訴訟,尤其是在證據偏在型的訴訟中,事實上掌握證據的往往不是負擔證明責任的一方;另一方面,只關注和規制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的虛假陳述,顯然也不足以預防和發現虛假訴訟。因此,應當對不同類型當事人的虛假陳述行為進行界定,明確其應承擔的訴訟義務,才能構建虛假陳述規制的理論基礎。其中,應該特別關注不負證明責任卻占有證據資料一方的真實陳述義務。如在涉及網絡個人信息侵權糾紛的案件中,信息管理人作為被告,幾乎不承擔證明責任,但實際掌握了個人信息是否存在管理疏漏,是否有泄露風險等情況,原告是沒有能力獲取這些事實和證據的。對這類主體同樣以真實義務做要求才能真正體現程序公正。
第四,在對當事人虛假陳述做類型化分析的基礎上,結合事實情節及后果,分別設置以不同的規制措施。具體包括:私法上的負面評價——失權、相反心證、證據不予認定等;公法上的負面評價——訓誡、罰款、強制負擔訴訟費用等。此外,針對嚴重的虛假陳述行為,引進大陸法系立法例普遍確認的“虛假陳述侵權之訴”,在民事實體法上確認當事人針對虛假陳述行為本身提出民事損害賠償的權利。要特別提出的是,私法上的負面評價是法官在訴訟過程中進行的判斷,其判斷標準依據的是主觀真實標準。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對該行為的判斷是即時形成的,沒有客觀具體的判斷標準,全憑法官心證。法官如果認為當事人存在故意違反主張真實性義務進行陳述時,直接對該主張不予審酌即可。
第五,將虛假陳述的規制對象從當事人擴充到訴訟代理人。《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8條、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195條均明文規定,真實義務的主體是當事人。(1)具體條文為:《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38條:“1.當事人應就事實狀況作出完全而真實的陳述。2.當事人對于對方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應作出陳述。……”參見丁啟明:《德國民事訴訟法》,廈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頁;我國臺灣地區《民事訴訟法》第195條:“當事人就其提出之事實,應為真實及完全之陳述。當事人對于他造提出之事實及證據應為陳述。”當事人包括原告、被告、第三人、共同訴訟中的多數當事人等,法定代理人作為訴訟能力欠缺的當事人的意思之延展,其地位等同于當事人,應負真實義務無疑問。問題在于訴訟代理人能否成為真實義務的主體,通說一般認為,律師代理當事人進行的主張,在本質上屬于當事人主張的延伸。根據委托授權理論,在訴訟中,代理人一般要就證據本身以及與事實主張之間的關聯進行論證,以及在得到當事人的默許或授權下,對案件事實進行親歷式描述。因此,訴訟代理人的行為效果及于其委托人(當事人),其訴訟活動都以維護當事人權利而開展,因此若當事人應負有真實義務,訴訟代理人自然也應負有真實義務。另外,訴訟代理人是法庭上的主要對話者,如果允許其在法庭上說謊,則訴訟真實義務的立法意旨恐難實現。但在實踐中,如果訴訟代理人知悉對委托人不利的事實,在未得到委托人授權同意下,是否可以依照真實義務在法庭上陳述?有學者認為,當事人負有真實義務,所以應當將事實告知律師,律師可以徑行陳述。但這一點是否與委托人對律師形成的信賴利益產生沖突,存在爭議。從各國律師法的規定來看,對于律師公益性的職業角色之期待甚多。如《德國聯邦律師法》第43條a第三項規定,律師不得于執業時有不客觀公正(unsachlich)之行為,不客觀公正特別系指關于明知不實事項之刻意傳播的行為。可見,律師除了是當事人的代言人,還是訴訟誠信義務的主體,負有真實陳述和代理主張的義務。此外,律師在進行主張,尤其是進行口頭主張時,律師應當同當事人進行充分溝通,對于主張本身和主張的敘事方式達成共識,并結合當事人聽取制度盡可能讓當事人直接與法官進行互動,準確接受法官的信息,防止律師過度使用所謂訴訟策略行為,悖離當事人的真實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