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麗
(池州職業技術學院,安徽 池州 247100)
1.樸實無華。海明威的小說流傳甚廣、婦孺皆知,很大程度上源于其小說語言的樸實無華。他絕少堆砌修飾詞,用簡單質樸、生動大方的名詞和動詞描繪事物的本來面目,讓讀者從中體會簡單、純粹的美。樸實無華的語言特征展現出海明威客觀冷靜的敘事風格,他盡量不對筆下事件和人物做過分議論,使作品產生留白效果,引導讀者深思文字背后隱藏的意涵。
海明威小說中少見主從復合句,卻有大量簡短的陳述句。如:《老人與海》中老人制服大魚的情景:“老人將釣索放下,用腳踩住,盡其所能把魚叉高高舉起……立刻把身體倚在魚叉柄上,讓它插得更深,隨后把全身的重量壓上去。”海明威運用“放下”“踩住”“舉起”“倚”“插”這類淺顯簡潔的動詞,并反復使用“和”連接短句,整段描寫沒有修飾詞,但卻展現出驚心動魄的畫面,讓讀者暗暗心驚。[1]
他描寫景物時,摒棄冗雜的副詞和形容詞,運用簡潔生動的詞匯和短語,描繪出真實可觸的場域、情景,使景色自然緩和地呈現、變幻,并將讀者帶入其中,在真實親切的氛圍里體會景色之美和人物情感,達到語言與情感合一的藝術境界。[2]在《白象似的群山》中,“她站起身來,走到車站的遠處……在河的對岸,有連綿的山丘,幾片云影掠過田野,越過樹林,她望見了河流。”這里,海明威運用客觀沉著的敘述方式,摒棄多余的詞匯,使讀者放下思索、偏狹,專注地跟隨姑娘的視線緩緩游弋于美麗的景色中,令人沉醉、愉悅。
2.含蓄動人。語言是情感和思維的外顯,愈是不露聲色的語言,愈能傳遞出深邃的思想與動人的美,海明威小說描述外物的語言平實真摯、客觀冷靜,他很少評判、說教,只是將熾熱、深遠的情感蘊藏于字里行間。他認為冰山的壯觀源自海面之下的巨大山體,并據此提出“冰山理論”,倡導作家只應寫出八分之一的思想情感,而將另外的八分之七蘊藏于語言背后,只有處理好二者的關系,才能使讀者深刻體驗到語言的全部分量。[3]海明威善用含蓄、有限的文字表達豐富深遠的內涵,他盡力不顯露主觀痕跡,拉近讀者和文學的距離,使讀者自由體悟藝術情境。
海明威小說雖然含蓄,省略大量內容,但卻注重語言的理性與真實,他致力于刻畫真實質樸的情景,讓無形無盡的情感從中自然升騰,很有“看似無情勝有情”的意蘊。在《十個印第安人》中,海明威這樣刻畫涅克戀情破滅后的悲傷:“‘我的心碎了’他想‘如此難受,心一定是碎了’……他將臉埋在被子里很久,直到忘記想念普羅登斯,他睡著了,半夜醒來,他聽見窗外鐵杉林在刮風……早晨,風變大了,湖水上漲,他醒來記起自己的心碎了”。這里用大量筆觸刻畫夜晚鐵杉林的風聲,烘托涅克混亂悲痛的心緒,勝過大肆夸張的矯飾,描寫傳神、含蓄動人。[4]
海明威小說的深沉含蓄風格也源自語言的象征性,他善于運用詞匯的雙重內涵表達象征意義。《永別了,武器》致力于揭示戰爭的殘酷,故事講述軍人亨利與凱瑟琳在戰爭中相愛,他下定決心離開軍隊,與心愛的姑娘逃亡瑞士,她卻最終死于難產。英文書名為A Farewell to Arms,其中“arms”有“臂膀、懷抱”的意思,使故事具有兩重內涵,一是告別武器,二是告別愛情。[5]
3.可視可感。海明威有獨特的文學觀念,他曾說:“作家的智性思考可以寫成低價出售的文章……卻并非文學。”他摒棄主觀思辨,注重語言的具體性、客觀性,真實刻畫事物的聲音、樣貌、色彩、味道,盡力不做解釋和評判,運用簡短平實的語言捕捉事物原貌,營造出可視可感的氛圍、情景,將真實的畫面呈現給讀者,讓讀者憑借直覺去體驗和感知,獲得豐富的藝術享受。[6]海明威清除頭腦中的思辨,發揮感官的自然優勢,將眼睛專注地看向事物,誠實地描寫場景,使讀者能透過語言見到真切的畫面。他善于將復雜抽象、虛無縹緲的事物具象化,包括人物的內心感受。[7]《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海明威將哈里死亡時的心境知覺化:“他感到死神來臨,并沒有沖擊,反而像一陣氣息,像搖曳的燭光……死神正將頭依靠在床腳,他嗅到死神的呼吸。”這段文字中死亡仿佛是有形之物,時刻環繞在哈里身邊,帶來輕微的氣息和陰影,也將讀者帶入哈里之死的氛圍。
4.簡約。海明威小說中的對話、敘事都有簡約之美,赫·歐·貝茨稱他為“手握板斧的人”,他用這把“板斧”將語言中冗雜的修飾、俗套砍伐干凈,使純粹的文字清晰可見,最終形成疏簡清新、凝練直觀的語言風格。《老人與海》原稿僅有26 531個詞匯,他舍棄大量繁瑣的語言,直白精簡地描寫場景和動作,簡潔的語言在書中隨處可見。故事開頭非常簡短:“老人獨自在海灣小舟上捕魚,已經有八十四天了,沒有收獲一條魚。”這句話道破人物年齡、身份、境況,故事正是以此為背景,可謂內涵豐富、簡而不凡。[8]
5.口語化。相比較于書面語,口語更為古老、生動、活潑,能自由反映個體的思維、情感、性格。海明威筆下都是勞動人民,口語化的語言更契合人物身份,能精準表現人物心理,使人物形象清晰自然、生動真切。尤其是在描寫人物對話時,口語化的語言風格體現的更淋漓盡致,他注重人物態度、性格、語氣,必要時會拋棄語言的邏輯結構,讓人物在特定氛圍下做出符合人性的反應,借由口語化展現人物情感,避免冗繁的敘述。[9]他熱愛富有生命力的“古老詞匯”,在小說中盡顯口語化的妙處,運用大量俗語、俚語,甚至經常用到hell,bitch,goddamn這類粗野的文字,讓語言切近平民的真實生活。也正因為此,海明威一度被批評界稱為“啞牛”,嘲諷他的語言枯燥乏味,角色愚蠢粗俗。但他這樣回應記者:“我使用那些古老的英文詞匯,他人覺得我是目不識丁的大老粗,深奧的詞匯我并非不會,只是古老的文字更優秀。”[10]
1.突破理性觀念和現實主義傳統的桎梏。西方哲學注重語言和理性相契合,認為語言應具有邏輯性和現實性,能夠反映理性精神。隨著科技進步,西方哲學的理性認知持續加強,理性化的語言成為闡釋真理的重要途徑,“真實”是評判文學語言的關鍵標準。現實主義強調語言的真實性,其中又體現理性化的概括與分析,使文學審美受困于理性認知的樊籬,語言無法傳遞出自由廣闊的內涵。尤其是在社會飛速發展的背景下,社會關系和人們的思維認知趨于復雜化,單純依賴現實主義和理性觀念不能清晰表達事物與現象的本質,無法滿足人們表達和探索的需求,人們開始認識到理性觀念的局限性,致力于探索非理性的語言表達方式,嘗試以“詩化的語言”增強語言的內涵、意蘊,這樣的反思和探索推動西方文學審美和語言風格的更新。而現實主義的文學創作思維也悄然變化,出現象征主義、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將文學審美和語言運用風格推向新的高度。
海明威并未受到文化反思浪潮的影響,但也憑借個性化方式擺脫現實主義與理性思維的桎梏。他提出寫作的“冰山理論”,認為冰山的壯觀源自海面之下的龐大山體,寫作時必須盡可能省略繁瑣的修飾、評判,僅表達八分之一的思想,讓讀者自由體悟語言背后的豐富內涵。海明威的語言風格具有獨特性、創新性,使人們開始思考敘事技巧問題。海明威的作品在情節、語言方面刪繁就簡,這意味著非理性的審美觀念。他忽略傳統文學語言的規范性、邏輯性,省略繁瑣的環境和背景描寫,不詳細介紹人物的心理活動、社會關系、家庭背景等,不對人物作道德評判,海明威傾向于刻畫人物非理性的、本能的語言行為和生活方式。這使他的作品常遭受誤解,小說人物被認為粗俗不堪、頭腦簡單,內容缺乏理想精神和道德思考,如同古老的神話故事。但這也恰好體現出他對傳統理性觀念的摒棄,以獨特方式傳遞文學語言的另一種“真實”。
2.文體風格與中國美學暗合相通。西方文學傾向于理性思考,強調個體價值的實現和擴張,造就了文學語言運用的理性化風格。但中國文化注重內省,承認個體思維的局限性,對自然規律抱有順從、敬畏的態度。基于這樣的思維觀念,人們認知到語言文字的有限性,認為語言無法精準反映事物的全貌與本質,即“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面對這樣的困局,古代先哲并未求助于邏輯和規范,未曾形成理性主義的語言觀念,而是接納事物的客觀存在,不妄圖以自我意志全面闡釋事物本質,發展出“意在言外”的理念,嘗試尋求語言以外的表達途徑,注重語言的含蓄蘊藉,透過語言的表意捕捉更為深層的意象,實現“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表達效果。由于語言具有高度概括性,為傳遞出真切生動的情景和思想,先哲們依從傳統文化中“見微知著”的認知思維,提出“立象以盡意”的語言觀念,主張以具體化、形象化的表達傳遞思想情感。
這與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不謀而合,他的文學語言具有簡單明了、含蓄動人的風格,時刻保持客觀冷靜的敘事態度,以白描手法刻畫真切的生活場景。正基于此種語言觀念,海明威才能打破現實和理性的樊籬,避免用主觀思考規范客觀事物,摒棄分析、評判、議論對讀者體驗的干擾,使語言擺脫理性約束,具有廣泛深遠、透徹深刻的內涵。海明威覺知到思想情感具有復雜、微妙的特點,很難用準確的語言加以描述,理性化的語言敘述不足以表達事物的本質,他并未追隨當時的語言觀念,而是另辟蹊徑,運用象征、隱喻突破語言的局限,他鼓勵作家捕捉觸動情感的源頭,并將此清晰地表述出來,為讀者呈現生動鮮活的事物形象,打開讀者的眼睛、耳朵、心靈,帶領讀者親自體悟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這近似于中國文化所強調的“意在言外”。海明威作品帶給讀者的“真實”并非基于對現實生活的精確刻畫,而更傾向于感覺的真切性,呈現具體事物或現象的本真樣貌,這使他的文學語言顯得疏朗空靈,達到“立象以盡意”的表達效果。
綜上可知,海明威文學作品的藝術魅力源自獨特的語言風格,他推崇并踐行“冰山理論”,打破陳舊的語言運用規則,絕少使用修飾詞,不在小說中做評價、批判,運用簡潔質樸的語言展現豐富深刻的內涵,讓讀者感受到了純粹的文學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