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嘉
(福州大學 法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6)
企業股權捐贈作為新興的慈善捐贈方式,其發展受到重重阻力,最開始企業作為股東的情況下,企業對該股權享有財產所有權,擁有物權法上對其處分的權利,然而,2003年財政部下發《關于加強企業對外捐贈財務管理的通知》直接禁止了企業對外捐贈股權,從而扼殺了企業股權捐贈的萌芽。直到2009年企業家曹德旺打破了企業股權捐贈的禁錮,提出捐贈股權設立河仁慈善基金會,但由于法規明令禁止使得曹德旺先生的股權捐贈之路困難重重。最后在多方努力下于2009年10月財政部下發了《關于企業公益性捐贈股權有關財務問題的通知》,從而讓企業股權捐贈走上“破冰”之路,我國股權捐贈大門正式開啟。但囿于上述關于股權捐贈的規定都是國務院及其相關部門制定的,立法層級較低,企業對于股權捐贈也未敢大展拳腳。2016年《慈善法》實施,以法律形式確認了慈善捐贈的財產可以包括股權等無形財產,從此確立股權捐贈在法律上的合法地位。
企業股權捐贈歷經艱難險阻得以崛起,與股權捐贈的優勢密不可分。企業股權捐贈還未問世之前,企業一般會以資金或其他實物進行捐贈,然而企業的資金作為企業經營發展的命脈,決定其生死存亡。捐贈資金過大將會直接影響公司的經營狀況,從風險控制管理的角度看,并不利于企業的生產經營。而對于股權捐贈不僅不會影響公司資金運轉,也不會增加公司風險。[1]并且資金和實物屬于消耗品,對于受贈人只能解燃眉之急,并非長久之計。而股權捐贈相當于授予受贈人捕魚的器具,受贈人可以不斷地從股權中獲取收益,也可以在適當時機拋售股權賺取差額,這些優勢正是企業股權捐贈崛起的動因。
依據《企業所得稅法實施條例》25條規定一些沒有對價的所有權轉移的非銷售行為被視為銷售行為,其中就包含股權捐贈行為,導致企業捐贈時需繳納一筆不菲的稅費。2009年陳發樹和新華都集團做出了將紫金礦業和青島啤酒中持有的股份捐贈給福建新華都慈善基金會的承諾,但時隔幾年捐贈的股份依然沒有過戶,面對社會輿論質疑,集團回應不過戶的理由是會產生巨額的稅費。可見,企業股權捐贈的高賦稅是阻礙企業股權捐贈發展的阻力之一,因此,2016年出臺的《關于公益股權捐贈企業所得稅政策問題的通知》規定稅前扣除股權計價等,從而使企業掙脫了股權捐贈高賦稅的束縛。
目前,我國企業股權捐贈還有以下問題:首先稅前抵扣的股權評估問題,沒有稅負的束縛后,稅前抵扣便成為企業捐贈的動機之一。目前出臺的政策明確了以股權的歷史成本作為稅前抵扣的依據,但是對其中股權的升值貶值問題似乎考慮的還不夠深入。其次受贈股權處置方面的問題,在股權捐贈時,按照股權歷史成本入賬,雖然可以使捐贈者不用繳納企業所得稅,但是相對應的受贈方慈善組織從股權中取得的股息紅利或若此后將受贈的股權進行售賣或轉讓,按照現行規定該部分的收益沒有稅收優惠,則慈善組織需要繳納公允價值與歷史成本之間增值的一筆稅費。這樣安排的邏輯相當于將企業之前應當承擔股權增值的稅費轉嫁給了受贈人承擔。[2]最后對于慈善組織免稅資格認定的問題,我國《慈善法》的出臺明確了慈善組織及取得的收入依法享受稅收優惠,但是對于慈善組織是否具有免稅資格,則要根據財稅【2018】13號文件中的規定,其認定條件并不適用目前企業捐贈的情況,從而間接影響了企業股權捐贈的發展。以上這些問題成為了企業股權捐贈發展途中的絆腳石。
當今社會,企業除了追求利潤最大化外,還應承擔一定的社會責任。[3]而慈善捐贈便是其承擔社會責任的表現形式之一,所以在企業既可追求利潤最大化,又可承擔社會責任的情況下,企業股權捐贈在稅前抵扣方面的政策成為企業考慮的重要因素之一。
2016年中央下發的《關于公益股權捐贈所得稅政策問題的通知》除了規定以企業取得股權時的歷史成本來確定股權捐贈的收入額外,還規定了以該歷史成本作為企業在應納稅所得額中抵扣的額度。當然,由于歷史成本和公允價值相差較大,與之前以公允價值進行稅前抵扣來說捐贈者享有的稅收抵扣額大幅減少。但對于上市公司的股票捐贈按照歷史成本作為稅前抵扣的依據不僅可以降低征管難度,還能規避可能的稅收漏洞。因此對于股權捐贈以歷史成本作為依據在我國更具合理性和可行性。
然而對于上市公司的股權捐贈,制定者為了方便股價的核定降低征管難度,似乎忽略了一些問題:一如若捐贈股權原本就是接受無償的贈予,意味著該股權取得時就沒有相應的對價,就談不上所謂的歷史成本的問題,此時稅收抵扣的依據應該是什么?二如若股權貶值,企業趁此將股權進行捐贈,按現行法律規定企業不用繳納企業所得稅,在會計處理上記為無轉讓的收入,還可以獲取按歷史成本計價的稅前扣除的稅收優惠,很好的起到了防損的作用。因此對于貶值的股權進行捐贈,仍然按照歷史成本計價過于僵化,不能適應多變的市場。
前文闡述了企業捐贈股權是視為企業取得股權時的歷史成本價銷售的,因此沒有產生企業所得稅。相對應的接受捐贈也應該是以歷史成本價入賬的,但如果慈善組織要將上市公司的股權轉賣出售時應該是以當時市場的公允價值計算的,那么根據2009年發布的財稅【2009】122號文件中已明確列明了非營利組織企業所得稅免稅收入的范圍,其中包括捐贈的收入、政府的補助、按照規定收取的會費、不征或免征稅收入的銀行存款的孳息收入及其他。公允價值與歷史成本價之間產生差額的收入屬于營利收入不屬于免稅收入的范圍,應當征收25%的企業所得稅,意味著將捐贈方企業之前應當承擔股權增值的稅費轉嫁給了受贈方承擔。并且按照上述規定,受贈股權每年的股權的分紅收益不屬于銀行存款產生的孳息的免稅范圍,因此慈善組織還是需要就股權產生的股息紅利繳納一筆企業所得稅。對于那些股權是其唯一財產的慈善組織來說,如前文提到的曹德旺先生設立的河仁慈善基金會,或者陳發樹與新華都集團設立的新華都慈善基金會,它們都屬于私人設立的,一般股權就是其運作的唯一財產,股息紅利是其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基金會運營的命脈,按照上述文件的規定勢必會降低慈善活動支出的能力,也會危及基金會的生存能力。
企業進行股權捐贈會考慮稅收優惠的兩個方面,第一進行股權捐贈有沒有稅收優惠政策,第二進行股權捐贈能不能得到稅收優惠。這兩者都是影響企業股權捐贈發展的重要因素,前者在上文中已有交待,而后者會涉及到主體是否具有稅前扣除資格的問題和慈善組織免稅資格認定的問題。當然對于慈善組織稅前扣除資格的問題,在新法規還未出臺之前一直被各方學者詬病。最后財稅【2015】141號文件的出臺廢除了實施多年的財稅【2008】160號文件,使多年的慈善組織主體稅前扣除認定資格由行政許可改由財稅、民政等部門結合社會組織登記注冊、公益活動情況聯合確認公益性捐贈稅前扣除資格,這種放寬慈善組織具有稅前扣除資格的認定對慈善捐贈事業無疑是一種進步。
但是,對于慈善組織免稅資格的認定還存在問題。由于慈善組織免稅資格的認定與稅前抵扣資格的認定相輔相成,慈善組織只有自身滿足了免稅資格的條件才會為受贈人進行稅前抵扣。由于國內大多數股權捐贈案例(如:曹德旺的河仁基金會、陳發樹的新華都慈善基金會,以及個人股權捐贈的牛根生的老牛基金會等)都有一個共性:都是將所有的股權捐贈給專門設立的非公募基金會,且基金會的唯一收入來源是股權產生的股息紅利這種應納稅收入。[4]那么根據2018年發布的財稅【2018】13號文件中的相關規定,取得的收入除去合理支出外,都要用于登記核定,以及對取得的收入不管是應納稅收入還是免稅收入在除去相關費用后都要分別核算。而上述基金會的收入全部是應納稅收入的基金會,意味著即使該基金會將所有的應納稅收入都用于規定的登記核定或者公益性活動,因為不滿足應納稅收入和免稅收入分別核定的條件,導致該組織不應該獲得免稅資格。[5]
就目前我國的情況,大部分股權捐贈都是采取捐贈給私人設立的基金會的模式,按照上述非營利組織免稅資格認定的要求,必然會嚴重阻礙我國目前企業股權捐贈的發展。即使現行財稅【2018】13號文件廢除了之前財稅【2014】13號文件,對免稅資格的認定放寬了一些條件,但對于免稅資格認定的總體框架并未改變,對于接受新型股權捐贈方式的慈善組織的免稅資格的認定仍然步履維艱,因此放寬慈善組織免稅資格認定條件也有助于企業股權捐贈擺脫目前的困境。
盡管企業股權捐贈的優勢明顯,但不管是捐贈方的稅前抵扣優惠的困境,還是受贈方處置受贈股權的為難又或是受贈方免稅資格的認定程序的嚴格和繁瑣,都在阻礙企業股權捐贈的發展。本文圍繞上述三個企業股權捐贈的困境,通過借鑒域外成熟的經驗,為我國企業股權捐贈提供突破性的發展路徑。
在前文的企業股權捐贈稅收政策的困境中提到了兩個問題:第一,如果慈善組織接受捐贈的股權也是企業方接受捐贈而來的,那么股權價格如何界定。這個問題相對好解決,無論是上市公司的股票還是非上市公司的股權在企業接受捐贈當時的時間節點可以獲取其價格的信息,非上市公司的股權以其當時的市場價作為稅前抵扣的依據,而上市公司則可以依據當時市場上的公允價值作為企業股權捐贈稅前抵扣的依據即可。第二,當股權貶值時,企業將其股權進行捐贈以獲得稅收抵扣的優惠達到防損的目的。對于股權的貶值而進行捐贈,可以借鑒美國國內稅法上的相關規定。美國國家稅務局頒布的526號文件中有對于非貨幣性資產捐贈的稅收抵扣的規定,其計價的基本原則:按照捐贈當天的公允價值計算,但如果出現特殊情況則將市場價值降低到財產的成本或其他基礎上進行稅前抵扣,即按照歷史成本價抵扣。[6]其中規定了普通收益財產和資本收益財產,普通收益財產是指持股一年以下則適用較小原則,即按照捐贈的股權在市場上的公允價值與歷史成本二者進行比較,以較小價值作為稅前抵扣依據。[6]資本收益的財產是指持股一年以上通常適用公允價值計算,但如果出現特定的情形如向私人非經營性基金會捐贈的這樣的情況則也適用較小原則。[7]這樣的規定使股權捐贈的計價規則更加科學合理。
其實我國現行規定中也有蘊含“較小原則”的原理,例如當企業捐贈的股權的公允價值高于歷史成本價值時以歷史成本計價,這樣的邏輯完全符合“較小原則”基礎原理。所以對于如果企業捐贈的股權的公允價值低于歷史成本價值時,按照“較小原則”的原理,應當按照較小的公允價值作為稅前抵扣的依據。如此可以預防劣質股權捐贈,維護慈善組織的利益,防止企業利用法律漏洞獲取稅收優惠。[6]因此相對于直接以歷史成本作為稅前抵扣的依據,“較小原則”的適用更能適應市場的變化,不僅體現了稅收公平原則,還能完善企業股權捐贈稅收政策的法律規制。
目前,世界上對非營利組織的稅收政策主要有四種模式:第一是對所有的經營所得全部征稅;第二種是依據經營收入的用途來區分經營所得是否使用免稅或者低稅率;第三種是對非營利組織的相關商業活動和無關商業活動進行區別對待,只對相關商業活動進行減免稅;第四種是對一部分經營所得進行免稅,但是采取了限額的模式超過限額則要征稅。[8]根據我國財稅【2009】122號文件中規定的五種非營利組織免稅范圍可知我國屬于第一種模式,這種方便稅收征收管理的模式會限制非營利組織的發展,降低慈善支出的能力。
第三種模式是大部分國家采用的模式,像美國慈善組織取得的經營性收入等是否屬于納稅范圍,則要判定產生該項收入的活動是否與慈善組織的宗旨相關。美國稅法要求收入本身要源自推進免稅活動的過程才能納入免稅范圍,比如學校收取學費等,以及像大多數股息、利息、融券等屬于小計收入不會造成不公平的市場競爭屬于免稅收入。[9](P175)這種模式將與慈善組織宗旨相關的經營性收入也納入了免稅范圍,無關的經營性收入正常納稅既可保證稅收的公平,又保證了政府的稅收收入。慈善組織從事的慈善活動則彌補了政府提供公共服務的職能,屬于社會資源的第三次分配。即使慈善組織從事經營活動而獲得的經營性收入,但該經營收入是用于慈善目的的,就應當納入免稅收入范圍。
因此,對于我國非營利組織企業所得稅的免稅范圍不能采取一刀切的規定,將非營利組織經營性收入完全排除在免稅范圍之外。可以借鑒世界通行的第三種模式,將經營性收入區分與宗旨活動相關或無關的收入進行稅收規制。如果其將股權的收益向全社會無償提供服務、福利活動,則收益所得免稅;如果與受益人之間存在服務售賣關系的活動,視同企業的生產、經營活動進行征稅;對其用于公益活動的收益免征企業所得稅。[10]如此對于接受股權捐贈的慈善組織無論是長期持有股權獲取股權的股息紅利的收益,還是在適時拋售股權賺取差價的收益,只要是將該收益用于公益目的的活動,則可以免征企業所得稅,大大提升了慈善支出的能力和慈善組織存續的能力。
依據我國現行的財稅法規,很難使目前完全接受股權捐贈的私人基金會獲得免稅資格。而為引導更多的企業將股權進行捐贈支持慈善事業的發展,應該對非營利組織的免稅資格的認定條件有所讓渡,犧牲一定的稅收來獲取比犧牲的稅收更大的利益。
從《慈善法》中可以發現新設立的慈善組織采取了登記備案的方式,從源頭上放寬了成為慈善組織的條件,但對過程的監督與責任的追究則是嚴格的模式。那么對于慈善領域的企業股權捐贈也應該遵循基本法“寬準入,緊監督,嚴責任”的立法理念。對比美國,采用的是將慈善地位和免稅資格合二為一的模式,慈善組織的認定和慈善組織免稅資格的認定是同一個行政行為。一個組織登記申請取得法律主體地位后再向美國聯邦稅務局申請免稅資格,審查符合美國《國內稅法典》501(C)(3)的要求并取得免稅資格的,被認定是慈善組織,此時不僅自身收入可以免稅,其捐款人也可以享受一定的抵免優惠。[9](P14)但美國慈善組織除了滿足準入的認定后還要接受運營測試,意味著慈善組織要想持續持有免稅資格,必須保證其運營活動滿足一個慈善組織該從事的特定活動。[11]另外,在日本,一般法人一旦獲得公益法人的地位,就自動享受稅收優惠,與美國不同的是,日本對于公益法人的認定標準較為嚴格,即嚴準入標準,寬過程監督,根據相關規定其所從事的公益目的事業的比例在50%以上等十八條的限制。[9](P176-177)
無論是上述美國寬準入還是日本的嚴準入模式,兩者都是將慈善組織的認定和免稅資格的認定合二為一簡化了程序。而我國不僅在認定條件上過于嚴格,還將慈善組織的認定和免稅資格的認定分開進行,等于要進行兩次認證,大大阻礙了慈善事業的發展。因此,在分析域外相關成熟的經驗,我國對于慈善組織的免稅資格的認定也應該與慈善組織認定合二為一。依據《慈善法》的立法理念,可以采用美國普遍適用的特殊排除的模式,[11]即只要慈善組織在民政部進行登記備案后,經過民政部門的認定,其認定標準只要符合(1)必須以非營利為目的;(2)章程中記載的宗旨;(3)慈善組織的活動范圍作為寬松的認定標準即可獲得免稅資格,而無需再向財稅部門進行進一步認定。這樣對于目前企業股權捐贈給私人設立的基金會也可以獲得免稅資格,又或者可以借鑒財稅【2015】141號文件中對于簡化慈善組織公益稅前扣除資格認定的條件,將提交申報材料改為相關部門聯合確認的方式,可以簡化慈善組織獲得免稅資格的流程。
企業股權捐贈自打破立法的禁錮走向“破冰”之路以來其發展步履維艱,通過對企業股權捐贈的稅收政策這一微觀角度進行分析,可以了解現有的稅收政策很難滿足企業進行股權捐贈的欲求,從而桎梏了企業股權捐贈的發展。因此,我國需要借鑒域外國家相關成熟的經驗以此完善我國企業股權捐贈的稅收政策,無論是在稅前抵扣的股權計價依據上設計的更加科學合理,還是在受贈股權稅收優惠力度上更加全面,又或者是放寬慈善組織免稅資格認定的門檻,這些都是我國發展企業股權捐贈所必須重視以及亟需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