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地日常的狼藉

楊時旸

寫無可奈何，又心有不甘，或許再沒有什么比婚姻和家庭更普世的戲劇主題了。這一切會讓不同國別、文化的人們生出共同的一聲嘆息，但這題材又實在難以拿捏，大多數作品不過淪為一地雞毛或一腔狗血。所以，不得不承認，《婚姻故事》能成為2019年最熱門話題電影之一，確實有它的獨到之處。

怎么說呢，《婚姻故事》應該是那種很挑觀眾的電影，喜歡這一類題材的人們會覺得它是近年來難得的對于婚姻題材的演繹，而不喜歡的人只會覺得它話癆又瑣碎。確實，它沒有什么戲劇性沖突，只面對生活本身，充斥大量對話，最極端的一場戲不過就是夫妻倆在狹窄客廳里的一通互相叫嚷——它一定會讓人想起著名的“愛在三部曲”，只是這一次，愛來到了離婚訴訟的當口。

Charlie是著名的話劇導演，妻子Nicole是這個劇院的演員，擔綱著丈夫作品的女主角。他們一路共同奮斗，也算功成名就，獲過大獎，有穩定的觀眾，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只是，有些東西在悄悄變化。

他們居住在紐約，而妻子來自于洛杉磯，多年以來，她覺得自己愈發成為從屬品：說是演員，卻更像是個呈現導演意志的道具;說是妻子，自己對生活的訴求一直被忽視。她想離開，重建自己的生活，返回洛杉磯拍攝一部劇集，自己試著去做導演，回到熟悉的家人身邊。變化由此開始。

其實，這不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普通家庭”的故事，它聚焦的是特殊的職業、知識階層、藝術家。女人出生于演員世家，雖然不是大紅大紫的那一種，男人最終還拿到了邁克·阿瑟大獎，這樣的配置容易變得懸浮，但這部影片卻描摹出了這樣一個家庭背后和所有普通家庭一模一樣的困窘與遭際。

這故事里有出軌背叛，但不是重點;有日常消耗，卻沒有深究;有對兒子的疼惜，但并沒有將此作為一切的借口。它更多的是闡釋了一種情感被莫名其妙磨損的狀態，那像是一種沒有痛感的病癥，沒有人察覺過程，最終發現已是情感關系的終末期。

兩個人直到最后還努力維系著某種體面，但最終那一場爭吵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成為這個反高潮作品的最高潮，而這一場互相辱罵竟然成為他們生活中最透徹的一次交流。那一場戲，像極了話劇舞臺上的排演，它充滿真實感又充滿戲劇性。

這故事中有著很多不易察覺的戲中戲，用那些話劇和劇集的排練片段映射現實生活的邊角，一閃而過，并不刻意強調，但那些點到為止的小小奚落、充滿無奈的自嘲和自省，能看懂的人都會會心一笑。那些看起來抽象、現代、先鋒的舞臺排演，卻幻化成現實生活的變形鏡像。

影片中出現的幾個律師角色擔綱的作用非常有趣，其中有做作非常的、婊氣十足的，也有家常溫和的、代入自身經驗的。這些人物就像是男女主角大腦中分裂出的兩個自己，有時想要和對方爭斗到底，有時又被日常融化。一個律師說，在他們行業里有一句話，刑事案總能讓人看到最壞的人最好的一面，而離婚案總能讓人看到最好的人最壞的一面。不知哪一種更殘忍呢，或許是后者吧。

《婚姻故事》的結尾不是團圓也不是崩壞，介于一種微妙的中間態。那種彼此體諒的狀態是很多人在婚姻中所期許的，但這卻需要用離散去抵達。時間對親密關系的粘合與拆解、磨損與修復，盡在其中。而作為旁觀者的我們或許覺得獲得了一次通透醒悟，但轉身躍入真實生活，卻依然四顧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