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冰潔 山東師范大學
《82 年生的金智英》以散文式的敘事方式緩緩講述了作為一名女性在人生不同的階段所經歷的種種:在原生家庭中重男輕女的觀念下度過的少女時代、在職場生活中所面臨的性別歧視、婚姻生活中強加給母親的育兒壓力,以及整個社會對于家庭主婦的惡意與偏見……整部影片并未刻意去營造故事沖突以增強劇情的張力,相反,影片的影像風格更多的是溫馨和緩的,但正是這種溫馨的表象下對女性悄無聲息的壓迫與女性價值的剝奪讓人感到壓抑與無力。作為2019 年韓國的現象級影片,自誕生之日起就引發了韓國社會強烈的討論,該影片在Naver 網站上的口碑出現了兩極分化,在評分標準上的巨大差異竟然是以性別作為區分:韓國女性給出9.12 的高分,而韓國男性則給出了1.45 分,這一現象背后折射出來的是韓國社會中女性身份與男性身份二者作為對立面之間的巨大矛盾。但是放眼世界,在全世界范圍內女性主義追求平權的斗爭從未停止過,可見,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從文化的角度出發都存在著“男尊女卑”的傳統,韓國作為一個東西方文化兼容的國家,不僅在現代社會還保持著儒家的傳統,被稱為“儒家活化石”,還深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存在著大量的基督教信徒,同時,在其自身歷史文化發展過程中誕生了獨特的“恨文化”也影響著本民族的文化審美,本文將以影片《82 年生的金智英》為例,探究在不同的文化視角下韓國社會的女性所面臨的困境。
韓國在歷史上長期作為中國的附屬國,儒家文化的精神深深地印在了其民族的血脈之中,對自身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最終成為一個以儒教立國的國家。儒家文化作為一種精神層面的強力手段成為父權社會中穩定統治的工具,其中儒家文化的倫理觀念至今都對整個東亞文化圈內的國家的國民觀念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儒家文化重視“家”的概念,認為家庭是組成社會的最小單位,所謂“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對于家庭中的血緣倫理十分看重,講究“父子親,夫婦順”即父慈子孝,夫妻恩愛和順,儒家文化中理想的家庭生活就是男子在外工作應酬,承擔家庭的經濟支出,而女性則應該留在家中,孝敬公婆,哺育子女,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是大部分儒家文化圈中普遍默認并且流行的。此外,儒家文化還十分看重“忠、孝、禮”三德,這三者相互貫通交融,忠體現為對國家的忠誠,孝則表示為對父母的順從,禮則體現為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在此理念下,盡管金智英的婆婆對其百般刁難,但是金智英只能默默忍受,不能反抗;金智英的丈夫鄭大賢雖然心疼妻子,亦不敢與母親爆發沖突,只能看著患病的妻子在婆家像保姆一樣忙碌。盡管“男尊女卑、重男輕女”這種男性中心觀念在現代社會中被看作是儒家文化的糟粕,但是在實際生活中,此種觀念依舊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行為模式,作為此種觀念的“既得利益者”男性自然會享受這種“特權”,但是作為“受害者”的女性,竟也默認了這種秩序的合理性并且在日常生活中以此為準繩:金智英的母親因為連生了兩個女兒而對夫家感到罪惡,并且在得知自己第三胎是個女孩后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終于在第五年生下一個男孩才松了一口氣,作為女人的“生育任務”才算是得以完成;金智英的婆婆一出場就是在壓迫年輕女性金智英,當她看到兒子主動去幫助媳婦洗碗,便開始陰陽怪氣地稱贊媳婦命好,找到了自己兒子這樣的好男人,其內在邏輯就認為男人就應該束手而立看女性承擔家庭勞動,讓男人插手“女人該做的事情”就是作為妻子的“失職”,她作為一個曾經被壓迫的女性,非但毫無同情反而加入了“加害人”的陣營中。這兩位年長女性角色不論是對自己的要求還是對他人的要求都成為男性社會中阻礙女性生存的隱形枷鎖,使得生存在男性主導社會中的女性追尋自我的過程更加艱難。正如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在《男性統治》中指出:“男性中心觀念被當成中性的東西接受下來,無須訴諸話語使自己合法化。社會秩序像一架巨大的機器一樣運轉著。它有認可男性統治的趨向,因為它就是建立在男性統治的基礎之上的。”
朝鮮半島獨特的地理環境及諸多歷史因素使得朝鮮民族產生了獨特的民族文化——“恨文化”,基于此,“恨”也就成了很多韓國文學藝術作品中表達的主題。但是,韓國文化中的“恨”與我們中國文化中的“恨”有所不同,在中國文化中,“恨”理解為憎恨、仇恨、怨恨,漢典《說文解字》中說道:“恨,怨也。”由此可見,“恨”是產生了不滿的情緒,由此生怨,故為怨恨,這是一種主觀意識中帶有強烈攻擊性的情緒,但韓國人所說的“恨”更像是“憾”,是對歷史長期積累下的痛苦卻又無力改變現實所產生的悲憤和遺憾,另一層面上指內心雖然悲傷但是并未由此產生哀傷的情緒,相反,會因為內心的悲傷而更加振作。由此,韓國的“恨”是一種更加復雜的情緒,雖對現實不滿,卻又只能忍受,但所有的悲憤有隨之化為了不斷驅使前進的力量。金智英在自己的原生家庭中,金智英作為一個懂事的女兒順從地接受父親更看重弟弟的事實;姐姐要為了家庭放棄自己喜歡的專業只為了能夠早日承擔起家庭的重擔;母親在年輕時明明成績最優秀,卻也要放棄學業通過苦力勞動供養哥哥們上學……兩代女性的經歷共同特點都犧牲自己而成全家中男性成員,即使心中有所不甘也要忍耐并且按照家庭所期待的那樣繼續下去。年輕一代的女性智英在職場中盡管是能力出眾的,但是好的項目也只會被安排給了能力不如自己的男性同事,晉升機會也會因為自己的女性身份而被留給男性;當公司中爆發了廁所保安偷拍事件,被偷怕的女同事們忍氣吞聲,要么忍耐要么辭職,而流傳、觀看視頻的男同事們卻可以不受處罰并在背后眉飛色舞地討論被偷拍的女同事……在“恨文化”下的女性群體,無力改變社會中的種種歧視,只能夠默默忍耐,唯一的反抗也只能是選擇退出這場由男性主導的社會游戲,回歸到另一個圍繞父權而展開的家庭生活中去,在這種退無可退的閉環中,女性所有的忍耐與堅強都只能化作無奈的嘆息。
隨著韓國經濟在美國的扶持下迅速發展而成為“亞洲四小龍”的同時,從美國傳入的基督教文化也迅速在韓國生根發芽,有文章指出,“韓國基督教徒占總人口的比例約30%,遠遠高于其他東亞國家。”在人們耳熟能詳的基督教故事中,上帝創造了亞當,為了避免亞當一個人孤單寂寞,便用亞當的肋骨造就了夏娃。由此可見,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男女的關系是一種附屬與依存的關系,并且,當初是夏娃沒有忍受住伊甸園中毒蛇的誘惑,去慫恿亞當品嘗善惡樹上的果子,才導致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并且在基督教文化中,這就是罪惡的起源,也就是所謂的“原罪說”,所謂“人類”的原罪是由于“愚蠢而無知的女性”誘導而產生的,在此文化背景下,在韓國也就出現了針對女性的“受害者有罪說”。在金智英學生時期,身穿校服的金智英因為補課晚歸而被陌生男尾隨,雖然在陌生阿姨的幫助下順利脫身,當智英向父親講述事情經過想要尋求父親的安慰時,父親卻責怪是智英回家太晚、穿的裙子太短、是智英沖別人微笑……明明身為受害者,卻要將別人犯錯的歸結于女性自身,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金智英”們的委屈無處訴說也無話可說。
雖然韓國是亞洲唯一一個發達國家,在儒家文化、“恨”文化以及基督教文化的共同裹挾下,有關于女性的惡意與偏見使得女性的社會地位并不如西方那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女性高,韓國社會乃至整個東亞社會中仍然存在著大量的“金智英”,她們渴望他們的父親能夠像愛護自己的兒子一樣愛護自己,希望社會能夠給她們同樣的機會去實現自己的社會價值,希望她們的丈夫們能夠如她們一樣參與家庭生活的點滴,希望她們能夠在同一片天空下與身邊的男性一樣公平競爭……在整個社會對女性存在偏見與歧視的大環境下,《82年生的金智英》毫無掩飾也毫無夸張變形的將普通女性的生存困境展示出來,它并不激進,溫和卻又堅定,使得觀眾在觀看時引發了情感的共鳴,她像是每個人的媽媽,像是每個人的姐妹,又像是每一個平凡的女性自身,她并不是為了煽動女性去與男性對立,只是希望能夠通過觸動每個人心底柔軟的部分,引發人們去思考女性應當如何去追尋自我的價值。影片最后,電影并未講明金智英的病癥是否痊愈,而是留下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金智英與丈夫共同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他們牽著手,共同走向溫暖的春天。現實世界中的韓國,近年來也發生了多場由女性主導的平權運動,她們正在為了女性的平等權益而奔走,相信在所有“金智英”們的努力下,每一個生命都能迎來溫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