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權轉讓優先購買權“同等條件”的認定

□文/孫祎祺

（上海政法學院 上海）

［提要］ 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進步和我國中小企業的蓬勃發展，股權轉讓已經成為公司內部資金流動的主要方式。在我國法律框架下，同公司的股東在“同等條件”下享有優先購買轉讓股權的權利，這也是基于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特點而確立的。但是，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即何為“同等條件”。《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列舉數量、價格、支付方式、期限四個核心要素，雖然進一步解釋了《公司法》中的第七十一條，列舉了在認定“同等條件”時應當主要考慮的因素，但是在實踐中僅有這四項要素是遠遠不夠的。現實中很多案例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同等條件”具有很強的個案性，這也是法律為何在四個要素后還列舉了一個“等”因素的原因。而這個“等”因素到底包含哪些方面則需要在司法實踐中不斷進行探究。本文從實務中相關判例出發，揭示“同等條件”所包含的內容，并提出完善建議。

一、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含義、特征及性質

（一）優先購買權的含義。探討優先購買權行使的“同等條件”，首先應明晰優先購買權這一權利。為了保證轉讓財產的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會產生有條件的購買順位。排除其他購買權人購買的權利，產生一定的順位效果。比較常見的有房屋承租人的優先購買權、合伙人對合伙份額的優先購買權等。在我國《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二款中規定：經股東同意轉讓的股權，在同等條件下，其他股東有優先購買權。兩個以上股東主張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協商確定各自的購買比例；協商不成的，按照轉讓時各自的出資比例行使優先購買權。該條款僅僅是規定了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但是并沒有明確股東應當如何在“同等條件”下行使優先購買權，也沒有具體說“同等條件”是什么。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對“同等條件“的認定才是行使優先購買權的關鍵問題。在此之后的2016年，我國又相繼出臺了《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在第十八條中規定：人民法院在判斷是否符合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三款及本規定所稱的“同等條件”時，應當考慮轉讓股權的數量、價格、支付方式及期限等因素。盡管該條規定比《公司法》的第七十一條規定更具體，但是還是很難明確“同等條件”中所包含的因素，法官在審理案件時仍然存在很多問題。

（二）優先購買權的特征。優先購買權的法律特征對于認定“同等條件”同樣重要，因此，筆者從法理學的角度進行分析，優先購買權具有如下法律特征：

1、優先購買權具有法定性。權利有約定權利與法定權利之分，其劃分標準是權利的來源。從字面上不難理解二者的區別，與約定權利不同，法定權利來自于法律的明文規定，具有法定性。而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必須由法律進行規定。法律明文規定了公司股東享有同等條件下的優先購買權，保護了其余股東的利益，但是這實則使第三人喪失了對轉讓股權優先購買的機會，限制了股權轉讓人對交易對象的選擇權和自由交易。因此，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只能由法律直接規定，而不能由當事人隨意創設。否則將導致侵犯第三人的合法權益的不利后果，并且違背了鼓勵自由交易的精神。從前文可知，股東優先購買權是基于法律規定而產生的。因此，如果出現股東與第三人惡意串通以試圖規避股東的優先購買權時，優先購買權人應當引用《公司法》第七十一條主張自己的權利，法院也應當受理。

2、優先購買權具有專屬性。《公司法》的第七十一條確定了優先購買權的權利主體是公司股東。從法律條文中，可以清楚的是其是一種專屬權利，意味著該權利專屬于一個人并且不能轉移，具有很強的人身性，他人不能繼受。這是因為在很大程度上，將股權轉讓給同公司的股東會更加利于公司的發展，保證公司經營的穩定性。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法律規定優先購買權專屬于公司的股東并不意味著法律對其有傾向性的保護。實踐中經常出現優先購買權人試圖利用這一制度獲取利益或者轉讓該權利，損害第三人的利益和交易的權利，這不僅影響了公司股權和資本的自由流通，同時也挑戰了優先購買權的專屬性，這種行為應當被制止。

3、優先購買權具有限制性。優先購買權的限制性表現在行使期限的限制。股東優先購買權人在收到股權轉讓人的通知后，必須在一定的期限內行使該權利。優先購買權的限制性不難理解，從該權利的專屬性和享有權利的主體來看，優先購買權的行使應當在一定的期限內行使。優先購買權是價值沖突相互權衡的產物，其使第三人喪失了交易的權利，轉讓股東不享有選擇交易對象的權利，如果對優先購買權行使期限再不加限制的話，那么將顯失公平。該權利主要保護的不是優先購買權人的權利，也不是轉讓人的權利和第三人的權利，而是限制這三者的權利。

（三）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學界對此問題的爭議較大。有的學者認為優先購買權是一種期待權。那么何為期待權呢？顧名思義為期待的權利，即將來可能實現的權利。期待權的特征決定了其法律性質取決于將來可能取得的權利的法律性質。在出讓股東轉讓自己的股權之前，優先購買權人不能向他人主張自己的權利，該權利能否行使以及何時行使是不確定的。法律賦予公司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只是使其取得了某種期待的利益，即期待將來在股權出讓時可以享受的優先購買的機會。

還有學者持絕對形成權說。其認為在“同等條件”下，優先購買權人只須依照單方的意思表示購買，即可與股權轉讓人之間形成買賣關系，并且無須取得股權轉讓人的同意。法律的規定直接取代了股權轉讓人的意思，這種買賣合同的形成不受合同成立的要約與承諾階段的限制。但是這種學說明顯是不合理的，因為忽視了在轉讓股權的交易中還存在想要購買股權的第三人，并且第三人給出的購買條件往往更加吸引轉讓股東，這也是“同等條件”設立的原因。若只依照單方意思即可購買股權，那就沒有必要討論“同等條件”的認定問題，因為根本不存在“同等”的對象。該觀點著重保護了優先購買權人的權益，忽視轉讓股東與第三人的利益，這并不符合優先購買權制度設立的目的。

除此之外，還有部分學者認為優先購買權是一種附條件形成權。理由是該形成權有產生和停止的前提條件，只有當轉讓股權的股東將其股權出賣給第三人時，優先購買權人才有機會行使其優先購買權。若轉讓股東不再將其股權轉讓給第三人，則優先購買權將無法行使。筆者比較傾向于這一學說。從優先購買權的定義和法律對其的規定來看，優先購買權的產生和行使都應當附有一定的條件，即有股東將股權出讓并與第三人進行交易，只有當這個前提條件產生，其他股東才可能享有優先購買權并行使該權利；相反，轉讓股東如果停止或者放棄與第三人交易，那么其他股東也就喪失了行使權力的基礎。

二、“同等條件”實現的前提和具體內容

（一）“同等條件”實現的前提。《公司法司法解釋四》中列舉了認定“同等條件”時所應當考慮的四種因素，但沒有明確說明。這意味著在司法審判中法官具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應當考慮到除這四種因素之外的條件。筆者認為，“同等條件”形成的時間應當是在轉讓股東發出出讓股權的通知時確定，向其他享有優先購買權的股東發出通知時一并將轉讓條件告知，這樣優先購買權人可以及時了解到購買轉讓股權的條件，以便于在規定期限內決定購買與否。其次，“同等條件”的實現應當排除無償的轉讓行為。例如，贈與、遺產分割、繼承順序變更導致的遺產分配、公司清算后的財產分配等無償行為就不在此列。盡管優先購買權具有專屬性，但是贈與、遺產分割等都是帶有特定的身份條件，而優先購買權則是基于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產生，給予轉讓股東以外的股東優先受讓股份的權利。所以，當第三人以繼承、遺產分割等形式獲得股權時，優先購買權人不得以享有優先購買權為由抗辯繼承人、遺產分割人。

（二）“同等條件”的具體內容。優先購買權的同等條件，是指出讓股東與股東以外的第三人之間合同確定的主要轉讓條件。如上文所說，“同等條件”所包含的內容在法律條文中主要規定為四種因素，但是還有一個“等”因素，而這個“等”就要求法官根據案件的具體內容進行判斷和認定。在下文所述的案例中，將分析認定同等條件的不同情況。如，出讓股東與受讓人約定的投資、整體受讓等，也被認定為同等條件。

三、司法實踐中關于“同等條件”的認定

筆者通過對案例的檢索，發現一些具有代表意義的案例，并以此為視角，闡述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如何對“同等條件”進行界定。

（一）楊某與上海氣門廠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

案情介紹：

上海某氣門廠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為梁某、徐某以及郝某。梁某欲出讓自己所持有的氣門廠0.1%的股權，并以1萬元的價格轉讓給第三人楊某，雙方約定楊某除支付股權轉讓款外向氣門廠提供借款300萬元，若氣門廠其余股東未能同意向楊某借款的決定，則楊某提供給梁某150萬元的無息借款。梁某向徐某及郝某告知了轉讓股權的通知以及兩人可在同等條件下行使優先購買權。之后，徐某回復稱其同意購買0.1%的股權以及價格和履行方式，但不同意向公司提供借款300萬元。楊某向梁某支付了1萬元股權轉讓款后，楊某要求辦理股權變更登記，但至今未果。楊某遂向法院起訴，要求判令氣門廠到工商局辦理過戶登記，其他股東予以協助。徐某則以“對公司借款不屬于同等條件”侵害其優先購買權為由進行抗辯。

本案一審法院認為在股權轉讓款外加向公司借款不屬于同等條件。因為股權轉讓基于支付相應對價而取得相應股權，優先購買權中的“同等條件”不適宜超出股權轉讓主體、客體及內容以外做擴大解釋。

本案二審法院認為股東外第三人在支付股權轉讓款外附加向公司借款屬于同等條件，但是附加向轉讓股東個人借款不屬于同等條件。

針對本案，筆者認同二審法院的觀點，即將對公司的借款認定為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條件，而將對轉讓股東的個人借款不視為同等條件。因為，法律規定優先購買權這一權利，就是因為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特點以及最大限度地維護公司的整體利益。《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十八條規定的“同等條件”所應當考慮的四種因素中并沒有將個人借款納入其中，盡管后面還有“等”因素，但是無論是在哪種層面上作擴大解釋，個人之間的借貸都不應當被包含在其中。因為向公司提供有息或者無息借款、向公司增資擴股等都屬于促進公司經營發展并且對公司有利的條件，這也符合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特點，有助于維護公司的整體利益，更加符合優先購買制度的設立目的。向個人提供借款屬于個人之間的借貸關系，是對個人有利，但是對公司并無影響，因此不能被視為同等條件。

在另一起案件中，股權的整體受讓也可作為“同等條件”的內容。例如，甕安世強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法院認為對外出讓股權的條件應由出讓股權的股東確定，如果轉讓股權的股東要求將股權整體出讓，那么股權的整體受讓也應當是同等條件之一。其余股東應以該同等條件受讓股權，不能部分購買股權。這主要是因為轉讓股東認為股權的整體受讓會使利益最大化，整體受讓在一定程度上也屬于數量因素的考量范圍。因此，應當被視為同等條件。

（二）以“同等條件”的一般內容作為裁判依據。在大部分的司法審判中，法官還是以“同等條件”的一般內容作為判斷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依據。即數量、支付方式、期限等。例如，江蘇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核心是在‘同等條件’下取得轉讓的股權。“同等條件”應當綜合股權的轉讓價格、價款履行方式及期限等因素確定。”再如，在河南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在本案中，轉讓股權的條件主要有：（1）產權轉讓的標的為40%的股權；（2）產權轉讓的價格為 20，001 元；（3）在合同簽署后5個工作日內一次性付清產權轉讓金；（4）在合同生效后60日內完成工商變更登記手續，轉讓方給予必要的協助。從這四個條件中，我們可以看出，法院主要以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同等條件”四個核心要素來認定，也就是一般內容。

（三）案例思考。從上述案例，可以發現這樣一個問題。案例一中的第三人向公司提供借款以及甕安世強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中的股權的整體受讓，法院將其認定為“同等條件”。在裁判理由中，法院都認為向公司提供借款和股權整體受讓都是為了公司的發展經營和維護其他全體股東的整體利益。這也是這兩個條件的共同點。在案例一中，法院認為第三人向公司提供借款可以認定為“同等條件”，但是向個人提供借款不可以作為“同等條件”，只能是個人之間的借貸關系。這是因為個人間的借貸并不能給公司的經營帶來好處。那么，我們可不可以做這樣的一個設想，法院在認定“同等條件”時，如果轉讓股東設定的條件中有對公司和其他股東的整體利益有益的內容，并且公平合理，不侵犯老股東的合法權益。那么，可以將其認定為股權轉讓的“同等條件”。

四、實務總結

股東優先購買權制度是平衡股東自由轉讓股權的財產利益和其他股東人合性利益的法律制度，同等條件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而設置。所以，認定“同等條件”的含義和外延就十分重要。《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明確列舉了認定股權轉讓“同等條件”的四種核心因素，對于這些要素的界定，我們應當注意以下幾點：

（一）數量要素。股權轉讓的數量相等，不僅僅意味著股權的數量要相同。在前述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出，股權的整體受讓同樣被視為同等條件。這是因為轉讓股東整體轉讓股權的價值可能遠遠高于部分轉讓股權的價值，不同數量的受讓所實現的利益價值不同，同時也包含了不同的控制權溢價。

（二）價格要素。價格等同意味著老股東應當以等于或者高于第三人購買轉讓股權的價格購買轉讓股權。除此之外，對于其他能夠通過金錢衡量的要素也應當同等，也應認定為價格因素。

（三）支付方式的等同。為了保證交易的順利進行以及保證轉讓股東能夠及時、足額地獲得股權轉讓金。老股東支付轉讓金的方式應當和第三人相同，這也是認定同等條件所應當考慮的因素。

（四）支付期限的等同。意味著老股東支付轉讓金的期限應當不晚于第三人的支付期限；但是，如果轉讓股東和第三人的約定明顯不合理，形成惡意串通，侵害老股東的合法權益時，人民法院應當根據股權轉讓款的金額大小以及其他股東的實際支付能力來綜合判斷支付期限來保障老股東的優先購買權。

五、對“同等條件”完善的建議

（一）對數量的建議。在股權轉讓中，最先確定的就是股權的數量。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數量不僅僅是轉讓多少股權那么簡單，而是股權能否部分受讓的問題。在前文所列舉的案例中，法院認定整體受讓股權是“同等條件”。這一問題應該具體分析。筆者認為有以下三種情況：（1）如果第三人與出讓股東約定的條件是整體受讓股權，而公司的其余股東主張的是部分受讓，那么整體受讓股權就應當視為同等條件；（2）如果老股東選擇部分受讓股權，第三人也同意買入其余的股權，那么就分別將股權出讓；（3）當第三人主張部分受讓股權，但是其他股東要求整體受讓股權，此時則將股權出讓給公司的其他股東即可。從以上三種情況可以看出，當公司股東與第三人中有一方要求整體受讓，則股權整體受讓將為同等條件；并且如果是公司股東主張整體受讓，那么股權直接轉讓給公司股東，不再考慮同等條件的問題，原則即是實現利益的最大化。

（二）對價格的建議。股權轉讓的價格最主要的確定方式是協商，也是現實中采用的最普遍的方式。但是除此之外，還可以進行估價。協商方法比較方便實現，但是這種方法很容易出現轉讓股東與第三人惡意串通的情形。另一種比較公平合理的方式是請專門的股權估價機構進行評估，也就是請第三人介入，對股權進行專業合理的估價。股價在股權出讓合同中非常重要，對于股價的確定和計算，當事人應嚴謹的態度對待。因此，不論采取何種方式確定股價，都應當請估價機構評價股價是否具有合理性，避免公司以及股東的財產和權益遭受損失。

（三）對支付條件的建議。價款支付條件關系著出讓股權的股東的利益的實現。支付條件包括支付方式和期限。在實踐中，常見的支付方式有一次性付清和分期支付，由于轉讓金數額較大，因此經常出現受讓人要求分期付款的情形，但是這給轉讓股東帶來很大的風險和不確定因素。因此，為保證交易的順利進行，雙方可以規定若受讓人要求分期付款的話，應提供相應的擔保，否則不可以分期付款。并且設置一定的期限，如果不在該期限內付清價款，出讓人有權優先受償擔保標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出讓人的權益。

（四）對行使期限的建議。雖然優先購買權是一種限制性權利，但是我國在法律中并沒有對行使期限作出具體的規定。這導致在現實中經常出現優先購買權人故意拖延受讓股權的時間的情況，從而損害了轉讓股東的合法權益。筆者認為，應當在立法上明確行使的期限，規定當事人可以協商行使期限；沒有達成合意的話，則應在法律上明確設定合理期限。使行使期限具有法律保證，這也對轉讓股東轉讓其股權起到保障作用。

六、結語

本文從理論上對優先購買權的含義、特征、性質入手，并討論了不同學者的觀點，對優先購買權這一權利有了相對清楚的認識。但是，對于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的“同等條件”，我國在立法上沒有明確規定，這使得股東在股權轉讓時經常產生糾紛，并且在司法實務中也存在著不同的判斷標準。目前，比較明確的是它不僅僅局限于法律條文中規定的四種要素，還有更多具體的因素需要考慮。本文通過對相關案例的探究，總結出比較具有代表性的“同等條件”。即第三人除支付轉讓價款外向公司提供借款和股權的整體受讓等，二者都是有益于公司的利益以及股東的整體利益。在認定“同等條件”時，也應注意到這一價值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