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進食的孩子

張宇飛

小馬不吃飯，餓的是自己的肚子，疼的是老馬的心。

老馬的心一年前被他的妻子挖走帶給另一個男人了。離婚的時候老馬死命拽住孩子，小馬四歲，剛好能稍微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思想。那時候，老馬的妻子三十三歲，在一個危險的地方開出了第二春，開得狠毒、決然。老馬什么都可以不要，除了小馬。小馬現在成了老馬的一切，這段婚姻留給老馬一攤粉碎的生意，一連串若隱若現的毛病，還有一個孩子，算是這樁買賣最得意的地方。現在老馬死命盯著小馬，想再一次爭取小馬，因為小馬到了能名正言順不吃飯的年齡。

老馬無數次幻想自己用一把起子撬開小馬那張紋絲不動仿若鐵焊的小嘴，小馬的瞳孔里扯著水，汪汪直閃，匯成一股痛楚、一種懷念。一年來，隨著越來越少的胃口還有越來越少的話語，老馬想起一副溫情脈脈的畫面，他自己把語言的餅干掰碎在瘦肉粥里，一邊像從前一樣用自己做的玩具逗小馬開心，一邊把語言和食物往小馬嘴里丟。要是有馬太太，哼，老馬有時候受褲襠里那玩意兒驅使，想到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把自己皓齒紅唇嚼過、抿過的食物送到小馬嘴邊，要是小馬還是不吃飯……老馬每念至此，都會狠狠抽自己嘴巴。

愛情是什么？愛情是狗娘，在這之前它還可以是背叛，是憤怒，是鄙夷，是一只破損的絲襪，是半截香煙，是抽水馬桶的嘆息，但是到最后，它還是狗娘。小馬于是成了老馬和脂粉之間安全的城墻，為了小馬，他收拾住自己不爭氣的欲望，小馬不僅是他自己幸存的證明，也必須是他自己最無悔的作品，那是一個女人無法理解的領域。

但是，這個作品一旦察覺到自身被火辣辣的意圖灼燒，它就開始反抗。

所以老馬給所有不吃飯的孩子賦予了可供解讀的理由。

小馬長得越大越不像老馬，這是許多鄰居諱莫如深又喜聞樂見的事實。小馬的鼻子精巧，能看出日后挺拔驕傲的樣子，而老馬從印堂到人中一副被造物主淘汰的喪氣樣。老馬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每當有人就此打趣時他總是默默問候對方的母系親屬，然后作出樂呵樂呵的通達，于是他透徹通達的微笑，在靠家長里短過活的婦女中變成一種無比卑瑣的諂媚。而他身旁的小馬，往往以幾何線條般堅硬的眼睛，撐起老馬奄奄一息的尊嚴。老馬覺得只有親生的兒才會有這樣的眼神，既然老馬這么覺得，我們也就讓小馬本來僅僅出于好奇的眼神顯得更加早熟聰慧吧，我們當然愿意相信，孩子們能看到那些拒絕我們視線侮辱的邊界之境。

小馬還是不吃飯，金屬勺子被老馬捏出了溫度，好幾次進攻都被孩子的蠻力打斷，小馬忘記了語言，只是哭，哭累了，也就睡了，但是老馬睡不著了。

憂傷的旋律從樓層間的縫隙鉆出來，墜下來，把老馬砸了個措手不及，他的眉梢落下，眼角耷拉，幾成平行，他似乎從余光里看到妻子和自己的斗爭在小馬身上進行了戲劇性的轉變，他看見睡夢中的小馬仿佛咧嘴在笑，窸窸窣窣的笑聲在老馬空洞洞的眼神里回響，要不是一陣門鈴聲，老馬幾乎要栽倒在自己的眼睛里了。

王二提著一打啤酒和豆腐干，跨過門檻，像是踏著末日的鐘聲從宇宙邊緣的餐館徐徐走來。兩個男人之間，誰最先開啟那聽啤酒，誰就占有不容置疑的主導權，老馬一聽到那久違的炸裂聲，就被從崩潰邊緣喚醒過來。

王二雖然叫王二，但他并不比其他人小，他的歲月藏在他閃爍的言辭里面，他看見小馬也醒了，便從廚房里搜出一根筷子，往酒里蘸了蘸，逗弄著小馬。

老馬說，小馬話不見多，反而見少，怕是連爸都快喊不出了。王二說，我們先喝酒。老馬接著說，小馬餓了一天，還能撐到什么時候。王二說，我們還是喝酒。老馬繼續(xù)說，不如讓我替小馬受罪。王二說，你再不喝酒就是犯罪。這時老馬聽見了什么動靜，他站起來，發(fā)現小馬淌著酒精味的口水，把王二帶來的豆腐干往嘴里塞。

那天晚上老馬喝了酒，小馬和老馬都睡了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