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玉平
十余年來,中山大學歷史系黃國信教授及其團隊成員,持續不斷地在鹽業史研究領域默默耕耘,極大地推動了中國鹽業史尤其是明清區域鹽業史的研究。黃國信教授本人也在連續出版《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珠江三角洲鹽業史料匯編:鹽業城市與地方社會發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市場如何形成:從清代食鹽走私的經驗事實出發》(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等著作和文章后,又出版新著《國家與市場:明清食鹽貿易研究》(中華書局2019年6月)。讀過該新著之后,筆者深感這是一部既有深入理論思考,又有扎實史料基礎的著作,值得向大家鄭重推薦。
一、國家在場
大致而言,近年來的鹽業史研究稍顯沉寂,其原因在于,經過數代學者辛勤的耕耘,現有的研究成果在制度史、經濟史和技術史層面,已經達到很高的水準。在這種情況下,做出新的突破,寫出新的有影響力的作品,難度可想而知。本書在跟蹤學術前沿的基礎上,另辟蹊徑,從市場與國家的互動角度入手,取得了讓人眼前一亮的成績。
研究中國的經濟史,必須重視政府的超強實力和對經濟活動的超強干預地位。梁方仲先生曾言,明代中后期商業的繁榮,“并不是建筑在農業與手工業有了相同比例的增長的真實基礎之上,而是虛有其表、外強中干的,它實際上乃是一種畸形的發展”①。作者延續梁先生等人的學術理路,在書中非常強調中國市場的特殊性,“明清中國的市場并非自發調節的體系,與市場經濟意義的市場有巨大差異。差異形成的關鍵,在于傳統中國的市場交換,深刻地嵌入在國家與社會之中。”(本書第11頁,以下注同)這也正可以解釋為何作者會傾心研究專賣制度下的食鹽貿易:因為食鹽整體上由王朝所控制,但卻又采取了市場貿易的形式,是一種扭曲的、特殊的市場,通過對食鹽的研究,從而達到對明清中國市場屬性的更深刻認識。
評價中國市場的特殊性地位,有必要對于中國的國家治理能力予以客觀定位。美國學者王國斌(R. Bin Wong)對清政府的管理能力有著很高的評價:“中國政府發展了一種基礎設施能力,能夠動員和分配收入,遠遠超出了當時歐洲國家決策者的想象,更不用說能力了。”② 荷蘭學者皮爾·弗里斯(Peer Vries)則在《國家、經濟與大分流:17世紀80年代到19世紀50年代的英國和中國》一書中,全面批駁王國斌對清代國家能力,尤其是財政能力的過分贊美。在他看來,國家在經濟史研究中的重要性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相較于英國,清代國家的行為能力很差,以效率低下和缺乏創新為主要特點,基本沒有為現代經濟增長提供幫助①。應該說,西方學者在這一問題上有著巨大差異,贊美者或能將其吹捧上天,貶低者或能視其一錢不值。對于這樣的觀點,本書的態度較為中性,既重視專賣制度過程中的反市場行為,也對這一過程顯示出的政府商業組織能力予以客觀評價,“在重視清代鹽政的壟斷專賣屬性的時候,不能簡單認為其是官方絕對壟斷并且效能低下的。也就是說,清王朝的鹽政制度安排,許多時候保證了官鹽貿易的有效和鹽課征收的成功。”(第98頁)筆者認為,這樣的清醒認識是值得肯定的。
國家從來就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由千千萬萬的具體官員或胥吏通過各自的行為表達出來。在各種矛盾沖突和利益博弈過程中,才會綜合地呈現出國家的全貌,凸顯國家的權威和發揮國家的力量。這一點在明清鹽業的變化中,顯示得非常突出。本書第三章第二節“‘川鹽濟楚的來龍去脈與財政、政治、市場之間的關系”,作者就非常深刻地揭示出背后復雜的邏輯關系。川鹽濟楚是在突發事件之下,在清王朝所允許范圍內所實行的食鹽銷售制度,采取市場化行為,即將舊有的兩淮鹽地湖北,交由川鹽來銷售。太平天國起義后,兩淮鹽區受到巨大沖擊,“川鹽濟楚”順理成章地推廣開來,成為清代鹽業史上的重要政治活動與經濟活動。然而由于內、外環境的變化,在戰事平定后,淮鹽希望恢復舊有鹽地,但遭到湖北和四川的強力阻擊。利益各方對此事件的態度,前后迥異,充分顯示了晚清鹽政變革和地方財政逐步勢大及相互糾葛的復雜性。從同治十一年(1872)至清末,盡管各方面都承認湖廣為淮南引地,但淮川分界卻事實上成為川鹽與淮鹽銷售于湖廣的基本方式。正如書中所描述的那樣,在兩淮“禁川復淮”的努力之中,以四川、湖廣為一方,兩江為一方,曠日持久,遷延十余年,雙方表面上爭的是食鹽市場,背后的實質卻是爭奪鹽厘收入:一方希望收復引地,獲得財源,另一方則以近乎無賴的方式抵制。作者指出,沈葆楨為改變川鹽楚岸的現實,甚至答應從淮商鹽課中補貼川鄂兩省160萬兩白銀,“其目的顯然在于謀求對湖廣食鹽市場的事實占有,將財政收入收入囊中,補貼巨款轉嫁由鹽商負擔”。在此過程中,作為中央代表的戶部卻采取不偏不倚、置身事外的策略,以保持平衡,作者進而得出“禁川復淮這一表現為地方高層互相爭奪市場的政治事件,實質上是財政利益之爭,而傳統政治與市場關系的實質,卻是傳統財政問題,這超出常識想象的事實,正是傳統中國國家與市場關系的核心要旨。”(第133頁)應該說,這樣的分析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二、區域史視角
中山大學是華南學派的重鎮,黃國信教授是華南學派的中堅人物,其研究風格也帶有明顯的歷史人類學特色。根據作者的解釋,“區域是長時期的歷史因素積淀下來的各種地方性觀念,比如地理、市場、語言、風格、族群等等,與朝廷對這些觀念的制度化過程互動,所共同形成的存在于人們心目中的多層次、多向度的指涉。”(第15頁)在本書中,作者采取區域史視角,為研究帶來全新的發現。
鹽業史研究的區域史視角,是將鹽的研究納入區域社會歷史進程,將其變為解釋區域社會歷史進程的維度。也就是說,研究區域社會史,研究對象是區域社會,探究的是區域社會歷史變遷,但真正關心的是超出區域社會的王朝國家的歷史乃至全球史。正是通過這一研究視角的轉換,使得鹽業史本身的研究,具有了超過自身意義的價值,成為觀察區域社會變遷的一面鏡子。
清代延襲唐中葉以來的分區行鹽制度,各地所產食鹽,皆劃定特定地區為其引地。除少數地區外,各地基本上都推行晚明的專商世襲賣引綱法,連明代實行票鹽法的部分地區,如山東、浙江、河東的一些地方,也都革票行引,以歸畫一。商收商運,專商專岸的綱法,其弊與日俱深。綱法得以推行的兩大前提是鹽銷區的劃分與引額的分配。為保專商引岸的推行,清代牢牢確立了鹽產區與鹽銷區的一一配套。通過對清代鹽區劃分及其變動的分析,作者指出:“區域的形成,并非超越人們的觀念與需要的自然地理過程,而是在不同的歷史時空中,由不同的人群因不同的需要而產生的工具與觀念,區域在這里呈流動狀態。”(第14頁)這也在很大程度上挑戰了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的理論模式,豐富了我們對于中國古代區域劃分的認識。
鹽區的劃分必然導致私鹽的興起。本書第四章第二節,專門研究了清代湖南南部私鹽市場的形成,揭示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按照規定,一旦鹽銷區劃定,產區與銷區之間就形成一種固定的關系,鹽商只能在規定的鹽場買鹽配運,按規定的路線轉輸,然后在規定的引地銷售。否則,一旦越界即以私論,這是清代產鹽與銷鹽的基本態勢。由于清廷在不同區域實施不同的鹽業政策,特別是地區性壟斷價格,最大限度地攫取鹽利,導致清代的官鹽價格普遍高于其價值,走私現象大規模出現。
作者針對私鹽的研究,沒有局限于私鹽產生的原因及其運銷,而是更進一步分析了私鹽本身的特性,即私鹽是否具有完全競爭的市場特性?私鹽是否可以通過官方的主動培育而成?作者以湖南衡州府的情況來分析和回答這一問題。衡州府屬兩淮與兩廣鹽區的交界地區,經常因鹽區歸屬而產生糾紛。明初衡州府被劃入兩廣鹽產銷售地,嘉靖時期被短暫歸入淮鹽銷區,旋即恢復舊制。清初,衡州府被臨時性地歸為淮鹽銷區十余年。順治十五年(1658),清廷要求衡州重新銷售粵鹽。經過多年的斗爭與反復,康熙六年(1667),朝廷下旨將其正式改歸兩淮鹽區。作者敏銳地指出,“非常吊詭的是,衡州府士商乃至湖南地方大員努力爭取到衡州府歸屬淮鹽區后,清代相當長的時間里,衡州府市場上實際流通的食鹽卻多為粵鹽。”(第179頁)淮鹽僅為名分上的占有,而占主導地位的粵鹽卻是不折不扣的私鹽。
作者通過《潘氏家譜》等地方性材料的詳細分析,揭示了背后的邏輯,即湖南地方官員何以對廣東私鹽網開一面。作者指出,湖廣淮鹽地界的鹽法考成,與其他鹽區不同,無論是地方官、鹽務官員還是鹽商,均無須以州縣為地域范圍來進行考核,其結果是幾乎等于允許淮鹽商人放棄與粵鹽交界的衡州府等引地。“衡州府等地地方官沒有鹽務考成壓力,既可以為兩淮鹽政充當馬前卒,按朝廷要求查稽不斷滲入的粵鹽,也可以賣給同僚們面子,放棄對努力越界北上的粵鹽的查稽。自此始,淮鹽在衡州府的銷售逐步變得有名無實,兩廣食鹽大量灌入其地界。”也就是說,來自衡州府地方官員的力量,成為當地私鹽的保護傘。
作者指出,清代的私鹽市場在很大程度上,是官商出于特殊利益而共同制造的市場,私鹽問題中的“市場需求論”和官商“挺身而出論”,“都不能完全解釋私鹽市場的內在邏輯。正因為如此,私鹽貿易必然長盛不衰,再多的制度條文和巡捕兵丁,都無濟于事。”(第199頁)作者還通過詳細的數據比勘,發現乾嘉時期廣東的私鹽消費呈上升趨勢,“人口增長帶來了食鹽消費量的增加,但兩廣鹽區官鹽的額引卻一直沒有增加,增加的自然是私鹽。這說明,人口增長是導致嘉慶年間私鹽量大量上升的重要原因。”(第244頁)這樣的觀察角度與發現,大多為以往研究者所未察。
三、史料與團隊
歷史學著作首重史料。明清鹽業史資料浩如煙海,史料占有情況的好壞,是決定一部歷史學專著水準的重要基石。不下苦功夫,不能從第一手的史料出發,即便論述得再天花亂墜,模型做得再花里胡哨,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發現。應該說,本書在史料的搜集整理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精力,為學者樹立了榜樣。
作者廣泛搜集甄別藏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大量檔案以及浩如煙海的各類鹽法志,為本書的立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比如在本書第二章第三節“清代食鹽專賣的市場基礎——兼談數字史料的‘文本解讀”,即充分使用了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的宮中檔朱批奏折、戶科題本、軍機處錄副奏折、《乾隆朝上諭檔》、《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等檔案史料,《四川鹽法志》《兩廣鹽法志》等專題史料,以及大量的中外文學術研究著作,從而為本節的立論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鹽業史研究離不開鹽稅和大量的數據。對于中國古代數據的可靠性問題,作者有非常清醒地認識,他認為對數字的辨析“需要建立在作者良好的歷史感和邏輯性的基礎之上”(第75頁)。黃國信教授通過自己的研究發現,“清代各地方官員討論鹽引分配時,大部分人都不大敢直接對本地應該分配多少鹽額作出計算,而是將這一計算過程交給戶部山東清吏司,或相關的鹽務部門去處理。在處理鹽額分配時,地方官提供的主要是‘保甲煙戶數,而不是直接地給出鹽引數。”(第89頁)地方官了解情況而無決策權力,而決策者又不了解真實的地方情況,這種結構性的矛盾必然導致鹽政實施過程中的諸多矛盾。
吳承明先生曾表示:“計量經濟學方法用于經濟史研究,其范圍是有限的。在這個范圍內,我主張要用它來檢驗已有的定性分析,而不宜用它創立新的論點。”① 經濟史材料的定量,必須適度而行,不能知其不可而為之。定量時還必須兼顧文化與傳統,做到合情合理,否則即便最終的結論或許大體符合歷史,這種定量也只能說是一種模棱兩可和似是而非的“猜測”。作者通過較為精細的數字分析,勾勒出明清民眾的鹽課負擔并不重,暗含于鹽價中的鹽稅非常低,但地區性的差異卻非常大,“如福建鹽區的人均鹽課負擔是山東鹽區的40倍”。(第95頁)這樣細致的分析給人以深刻印象。
學術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個人的奮斗和努力,很難通過大兵團的作戰方式來產生好的作品。但這并不意味著,學術研究是單打獨斗,它也需要有良好的土壤和“小氣候”,需要有一批志同道合的人朝著共同的目標,齊心協力地推進。通過閱讀這些年來發表的鹽業史研究成果,不難發現,黃國信教授在自己辛勤勞作的同時,還培養出了一大批后起之秀,如蘭州大學的葉錦花教授、中山大學的李曉龍教授、廣東財經大學的徐靖捷教授、南昌大學的黃凱凱教授,以及還在讀研究生的學生,如韓燕儀、胡劍波等人。可以說,在黃教授的帶領下,他們通過小團隊方式,互相啟發,分兵把守,已經迅速成長為明清鹽業史研究的中堅力量。葉錦花關于明清以來泉州地區商品經濟與國家賦役演變關系的研究,李曉龍關于廣東珠江三角洲鹽場社會變遷歷程的研究,徐靖捷對淮南中十場的研究,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即如《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中,劉志偉教授主持的“貢賦經濟體制研究”專欄,專門刊發一組明清鹽業史的研究論文,作者除武漢大學陳鋒老師外,其余三篇文章即分別由葉錦花的《財政、市場與明中葉福建食鹽生產管理》、李曉龍的《市場流動與鹽政運作:明代兩廣鹽業布局的重構過程研究》和徐靖捷的《從“計丁辦課”到“課從蕩出”——明代淮南鹽場海岸線東遷與灶課制度的演變》組成,由此也可以看出黃教授團隊學術攻關力量的強大。
當然,一部專著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本書自然也會存在著一些不足之外。本書是由各篇論文組合而成,雖然圍繞著相同的主題展開,但畢竟不是全面系統的論述。學術史回顧沒有把最新的成果吸收進去,書后沒有附上參考書目,文字上也存在著“本文”“本書”的不統一現象。另外,本書沒有集中討論兩淮地區的鹽業變遷,對于鹽業近代化轉型和鹽稅的收支問題也顯得較為薄弱。相信隨著研究的深入,這些問題最終都能得到很好地解決。
(責任編輯:王放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