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幾年沒見蔡雅藝,她越來越年輕了。幾年前她還不是現在的樣子。作為最有影響力的南音傳承人,那時候她頭發全部向后挽起,發質看起來粗硬且夾雜白發,公開場合多穿中式服裝。
南音在泉州一帶流傳千年,雖起源于宮廷音樂,早已走入日常,具有鄉會群聚娛樂的性質。“每個村鎮都有南音會館,好比麻將館,大都是鄉賢贊助的。有了錢的人,會操心鄉親們去哪里娛樂。”但它又講究“雅、正、清、和”,去會館玩南音的太太們喜歡打扮周正,也有不拘一格的,得閑時去唱一曲。蔡雅藝的媽媽去會館時不會特意打扮,但總會帶去吃食與眾人分享。回到家經常惦記著哪一句沒唱好,下次要怎么唱,唱哪段。
南音和生活滾在一起,它不像戲曲,帶有強烈的舞臺性和討生活的目標,正經演出也不設華麗舞臺。一人或幾人,幾件樂器,或站或坐,很容易進入情境。每次見到蔡雅藝,她都是素面朝天。唱腔清潤,人站起來卻意外地高,像把精悍的福建人拉長拍松,出來這么個笑意款款的人。
這次她來上海辦南音有關的攝影展,中間穿插幾場講座、對談和演出,還是素面,但穿著都市時髦,頭上一堆云朵卷發,白發不見了。
為什么改變了打扮呢?蔡雅藝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我猜是因為她對美、對南音的理解有了變化,更加不拘泥于條條框框。信念是一致的,人正處于什么樣的狀態,就以合適體面的樣子面對南音。不一定要穿中式服裝,會館和雅集也不是南音所必須。
蔡雅藝的南音一直在各地“行走”,和千年來牢牢扎根在閩南一隅的傳統不一樣,與隨客飄流到南洋的鄉音也不同。她的南音和世界的碰撞更激烈,相應的,相融度也更高。
因為南音很美,所以有必要讓它繼續存在下去,讓更多人的聽到。蔡雅藝做的這件事邏輯簡單,順理成章。但仔細想,會發現不甚合理的地方。比如說,南音這樣語言和音律密不可分的藝術形態,赤手空拳地傳到陌生地域,沒有鄉韻鄉愁,沒有童年記憶,它能變成什么樣子?因其小眾和雅致,離開泉州的南音進入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美學空間,常與茶道等種種雅事為伴,其中又有多少附庸風雅的成分?
蔡雅藝如果也這樣思前想后,恐怕一步也走不出去了。她的看法是反過來的,這樣能使決定清晰:“南音那么好,自己也只會這一件事,難道不該竭盡全力地把它往前推嗎?”
因為疫情的關系,本來一月一次和各地南音學生的見面交流暫停了,國內國外的演出沒有了。這場巡回攝影展,包括三十三張和南音有關的照片與一系列活動,在經濟上沒有收益,還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在上海做影展講座的前一天晚上,蔡雅藝的先生(也是她的合作伙伴)給她發了一條消息,大意是“人不可能名利雙收,你選擇了名,就安于清貧吧”。
蔡雅藝第二天早上才看到消息,深吸一口氣,放下手機去吃早飯。即使是緊密合作的人生伴侶、藝術伙伴、事業搭檔,也不可能時時處處一條心。群聚性的南音,一旦當作了人生目標,就不再是日常繁瑣艱難的避風港,一定會有寂寞的時刻。
遇到先生陳思來之前,蔡雅藝活在一個堡壘里。遇到之后,又進入另一個堡壘。到一定年紀,她確定自己賺錢的能力有上限,什么事能做成,什么事做不成,心里清清楚楚。那就做能做的事吧,2013年蔡雅藝從新加坡回國后創立“南音雅藝”,把名字和南音合在了一起。

南音在前,人在后。實際上大多數人是先在音樂廳、Live House、小型文化場空間、講座、學校、社區等地方聽到蔡雅藝,以她的名字為鏈接,才知道南音的存在。把自己和南音綁在一起,能克服羞澀,排除很多顧慮。讓南音作為比她本人大得多的存在,能消除一部分騷動的自我,置身于文化的保護中往前走。
南音是蔡雅藝安身立命、行走世界的方式與護身符。因為南音和音樂本身的開放性,蔡雅藝和各種各樣的音樂合作,看到不同的風景,有足夠的耐心等待這顆種子飄到不知道的遠方,開出花來。
有根基深厚的南音為根底,她走到哪里都有底氣在,很篤定。她的南音像河流,自由地穿梭在別的器樂之間,像連接不同語言的線索,河面上反射出別人在說什么。彼此間的呼與應,更能幫助我們理解原本獨屬一地一族的音樂。
蔡雅藝是在母親的“糖和冰棒”下哄著開始學南音的。她很感恩,在走過那條艱辛的路之后,學藝術的人,可以擁有比別人多幾筆人生色彩。在音樂里的,繽紛的色彩。
她出生于1980年,晉江東石,閩南一個很普通的村落,卻曾經每個小組里都有一個南音社。她的母親從少女時期就愛上這種音樂,最強烈的愿望,便是讓唯一的女兒在南音的范疇里,做點出色的事。
身高1米72的蔡雅藝笑著說,母親唯一改過一次初衷。有次有人跟她母親說,你女兒那么高,可以去當模特。她想想也可以。后來有天看電視,見模特都穿著泳裝。她連忙說,不行不行,這個不行。
“我媽媽的這種傳統,是優秀的傳統。她希望我穿得好看,是優雅的好看。她非常追求良好。來我家,會敲門,開門后會跟我說‘謝謝。我覺得這種感覺非常好。”
雅藝也說起她的父親。她的氣質養成,顯然和他們都有關系。
“我爸爸喜歡哲學。他經常跟我們說:‘理解萬歲。這個世界就是理解,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他很講究行為舉止,要求我們吃飯不能發出聲音,動筷夾到哪個就要吃哪個,家里不能有粗話,一句都沒有,連很重的話都沒有。以前我們住大厝,房前屋后門都敞著,從來不會人前身后說兩種話,這是不允許的。”
于是,南音便遇上這樣一個女孩,跟著她的氣息一直在生長。她選擇從院校的體制里出來,用“南音雅藝”課堂推廣南音,就是想用這種“手工坊”的方式,找到最直接的志趣相投的人。
曾有朋友聽到蔡雅藝的吟唱,告訴她:“你的聲音是唱給神聽的。”其實,她也常常聽到神的聲音,就在音樂里。她6歲開始學南音,到20歲才突然明白這種音樂的厚度。
她說:“去到歐洲,你才知道為什么我們要有自己的文化。因為我們的人種、體態、精神,決定了我們需要自己的形式,來呈現這種人種的價值。所謂巔峰對決,是彼此對望的高峰,而不是去爬別人的峰。南音一脈相承下來,就有這樣讓人攀爬的高點。”
這次的影像展,不少照片是大家玩南音時留的影。她指著一張一對武夷山年輕夫婦彈琵琶吹洞簫時的照片說:“他們當時有沒有在演奏,演得怎么樣,都不可考了。聲音會很快就消失,樣子卻留了下來”(大意)。
這是不是也算一種貪戀呢?雅藝把照片收集展示,請那對夫婦登臺演出。不同時期的人形重疊,連貫而成的就是時間的樣子。
展覽雖然對外開放,如果有人走進來看,不一定能從這些日常普通的照片里看出什么名堂。她的幾場講座、對談及演出只對外開放十來個名額,很內向。從前南音的社團傳授特點,演化為今天以城市為基礎,一小群一小群學生圍繞南音雅藝的形態,骨子里還是注重為成員創造充分交流的空間。
講座前,幾位中年女學員一唱、一琵琶、一洞簫地練習。她們接觸到南音的渠道各有不同,有一位之前學古琴,因為別人一句“你很適合學南音”開始練習。南音琵琶比民樂琵琶容易入手,她學了兩年,已經彈得有了樣子。唱卻很難,南音的古泉州話對非該語系的人來說像一門困難的外語。她初學南音是因其小眾高雅,而且深知好老師的重要。跟著蔡雅藝學的不止是南音,還有包裹著它的古典文化。
南音雅藝的在線公益課程一周上一次課,一次只教唱一句。學生需抄寫古老的“工ㄨ譜”,要交作業,還有面對面的器樂集中練習。
雅藝一直強調南音天然的群聚性,是需要一群人一起玩起來的愉快交流,學生的出發點卻往往先從自己開始。“南音里的一句‘啊,要換幾次氣,很多曲致。為了避免年紀大了去跳廣場舞,想先在這里學會和自己相處的方法。”
走南闖北的蔡雅藝,總有學生圍繞在周圍,甚至跟隨她一站一站地做攝影展。這一點足以讓很多傳統文化的傳播者羨慕不已。
多年來學生來來去去,有的離南音近,反而放棄了;有的遠在海外,物以稀為貴,反能一節課不拉地堅持下去。在這個過程中,雅藝最在意的“南音”的名字被傳播出去。她相信種子的力量,學生也和她一樣,努力傳播。
種子種下了,說不定哪天就能開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