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柳

劉薏萱

西湖長堤十里，如夢似幻。

在不同季節里來過這里許多次，看過品過九溪彌煙、曲院風荷、鶴歸孤山、松濤驚石、斷橋殘雪、踏雪尋梅。江南的確是塊風水寶地，孕育著這縹渺畫卷，如在山河倒影中，太不真實。然則江南的春天百花爭奇斗艷，華艷奢靡；秋天則零落成泥，余一片殘荷敗柳，待聽雨聲。

我最喜歡江南的秋天。

柳樹大概在比秋冬交替早那么一點兒的時候開始掉葉子。早秋去，花都謝了。十里長堤深碧的柳葉，綠影扶疏，重重疊疊，是一番別樣的美景——待繁絲搖落后，余下的一片本是陪襯的深淺綠意，此刻也留下了意味深長之彩。春夏姹紫嫣紅，美則美矣，卻著實不如無盡綠意，引人深思。

兒時讀詩，不求甚解，喜歡唐詩。盛世大唐，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九天闔閭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是浩瀚歷史長河中最濃墨重彩的一幅畫。我喜歡唐朝，也喜歡精雕細琢的靡艷之美。詩中盛世歌，幾多美妙；歌盡桃花扇底風，別來歡事少人同。曾是寂寥金燼暗，今在巫山第幾峰……仿佛從這些極盡華麗的辭藻中，能一窺盛世絕代的風采。

現在讀詩，開始審美疲勞。我漸漸能懂得“剪破松江水”的清靈之美，也喜歡上西湖夢尋里。早春早秋之際，十里長堤無盡綠意。詩中有百花斗艷，更有清越輕嵐，有華艷紛雜，更有漫不經心的樸質。接天無窮碧的蓮葉，搖落愴寒潭的柳葉，隱居終南山的詩人，是常年見不到花的。冬春夏秋，入眼皆樹，在這磅礴綠意中，有比嬌紅軟紫更美麗更珍貴的東西。

綠葉存在的時間，比鮮花要長。古老的時代從地衣、苔蘚、裸子植物開始，漫山遍野的高大蕨枝，到被子植物出現，花開始成為四季的主角。綠葉靜悄悄的，仍舊青翠欲滴，詩人多贊美花的風情萬種，少有寫到它，它也依舊綠——風雨過后，花萎落在地，詩人多感嘆生命短暫易逝，它也依舊綠。看花的人看到前程似錦，看到直上青云；看葉的人看到淡泊俗世、隱居之趣——這正是能夠愛葉者所領悟到的人生真諦。不在于追求火燒原野的轟轟烈烈，而在于細水長流清淡、安穩。

追求功名利祿無可厚非，追求淡泊隱世、遠離繁華也并非胸無大志。說到追求，不過是一場觀照自心的求仁得仁。愛花者正如鮮花著錦，風華茂盛，收獲的是榮耀、財富、地位；愛葉者正如留有殘荷、靜水流深，失去盛世紛繁后揭開無盡紅塵，收獲的是真理與感慨。

年年看柳，年年有柳，江南便是這點好。氣候濕暖，育物育人。山間鳥驚檐鈴，我在山上看葉，看大好河山的一片蒼郁。它告誡我：榮光只是一時的，稍有不慎就會旦夕斷送；淡泊與平凡是長久的，永遠存在于枝梢間，蓬勃地生長著，等待下一個溫暖季節的到來。

我將于江南手植一株柳樹，等它抽條發芽，蔓延出無數新綠幼葉。

點評

本文結構精巧，先以江南的春襯托江南的秋，再談到了讀詩的體驗。在作者筆下，繁花似錦的春天與盛唐詩歌，清寂的秋天與省凈之詩形成微妙對應，最后再深入功名利祿與淡泊隱世、遠離繁華的不同人生選擇。一路行來如步曲徑，愈轉愈深，一步一景，層次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