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吧出來,深宵的街道人聲喧嘩,人群圍著倒在馬路中間的一個年輕人。他腦部遭受了重擊,神志不清。我一邊跪下來尋找他的脈搏,一邊打電話報警。L脫下襯衫想墊在年輕人腦后,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拉住他。
“小心。”那人說,是帶口音的英語,但語氣堅定。他借著手機屏幕的光線仔細檢查年輕人的瞳孔后輕聲說:“He is gone.”
我知道他的意思,因為我沒有找到脈搏。但L疑惑地看向這個陌生人,懇切問:“But to where?”陌生人搖搖頭,露出無奈的神色,最后擼起死者的袖管給他看,蒼白的手臂上布滿針眼和淤青,還有地方出現了潰爛。
“藥物過量,腦后的傷是摔倒后造成的。”他解釋。
人群觸電般散去,留下我們三個等救護車。我們等待了將近15分鐘,救護車才擠進小巷。這時我發現我們正坐在劇院門口,頭頂是舞臺劇版《瑪麗·波平斯》的巨幅海報,瑪麗阿姨舉著陽傘正要隨風飄去,不知道她又是去哪里。
“當時他還有體溫。”L說。
那個陌生人,正是遲到的第三位房客,來自敘利亞的心外科專家M,將在帝國大學醫學院擔任三個月的訪問學者,我曾在醫學雜志上讀過他的文章。他并沒有和我們握手,醫生都不太喜歡握手。我們互相點頭致意。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會獨自走過大阪城的夜色,那是櫻花滿開的夜晚,年輕人穿著浴衣結伴賞花,靜得只聽到木屐叩擊地面的聲音,以及花瓣落在發間肩頭時心跳般“噗噗”作響。那時我會想起這個夜晚。想起我們三個人白色汗衫上的血跡,像櫻花花瓣一樣洋洋灑灑蔓延。
那是MSN Messenger關閉全球服務的前夜,M早已完成英國的學術交流,在參加另一項無國界醫生行動之后失去了聯系。而我與L也已多年沒有通過音信。我到酒店商務中心給L留離線消息,對話框打開后躊躇很久不知說些什么。分別這些年想必彼此變化都太多,所以也就沒有什么可以說,最后只留給他我最新的電話號碼,說下個月會路過加州。
L的消息在深夜抵達,只兩個字:回見。
人工智能的終極夢想,是建立一個可預測的世界模型。但L還沒來得及實現他的終極夢想,他的第二個夢想就率先解體,交往五年女朋友毫無征兆地嫁了別人,給他寄來一張電子邀請函。
“為什么要學計算機呢?或許我該學物理。在物理學中,你起碼有個小滑塊可以退一下,你有機會碰一碰這個世界。還有把你拉住的重力,多有人情味!啊,還有光,研究它的速度,研究它的質地。我究竟為什么要學計算機?”失戀的L喝著啤酒在廚房里絮絮叨叨地提問。我又為什么成為一個整形醫生?在我切開病人肌膚的那刻,也常常情不自禁地懷疑科學是否是種可怕的存在。但除卻自然天地,真實的東西鮮少美麗。人就是一件件殘次品,他們具有的情緒與感情亦是如此。總要有人負責修理、維護、縫補。
“你說,人心為什么這么復雜善變?”夜很深了,L自顧自繼續他的十萬個為什么。
我毫無睡意,但對答案一無所知。就像我不知道一條河為什么流向這里而不是那里,一片雪為什么落在這座山上而不是那座山,一朵云為什么是這個形狀而不是那個形狀。
其實我也有問題要問,比如說美的標準究竟是什么,比如說為什么抽取多余脂肪比修補一個孩童破損的容顏更能賺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有些人可以擁有天賦,而有些人只是心懷盲目的熱忱。但后來我知道,天賦并不是上天賜予人類的最珍貴的禮物,遺忘的能力才是。
“或許我們可以采取脫敏療法,每次他提起前女友的名字,我就揍他一頓。”M提議,“我是跆拳道黑帶。”
“有多厲害?”
M讓我站在廚房中央伸出手,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已踩著我的手從我頭頂翻了過去。
L放下啤酒罐大力鼓掌:“好身手!為什么當醫生,當刺客不好嗎?”
“是啊,說說,你為什么當醫生?”
“我喜歡上鄰居家小姑娘。”M沒有抬頭,喝著他加蜂蜜的薄荷茶說,“她心臟不好,我就想,長大了我當醫生,給她治病,她就得嫁我。”
“后來呢?”L追問。
“后來她被美國來的專家治好了,我拿到執業資格那天,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是個非常好的人,在銀行工作。”
L黯然。
“敬世界模型!”我趕緊舉杯。
“敬世界模型!”M微笑。
“敬無常的人心!”L大喊。
第二天L跑去系里找導師,放棄即將到手的保送名額和全額獎學金,準備前往美國西岸重新開始。就像他說的:儀式感很重要。我記得他去遞交簽證申請的那天,倫敦地鐵遭遇恐怖襲擊。人群匆促走過古舊的黃磚樓,沉默地趕路,有亂世的感覺。
仲春的洛杉磯,繁花似錦。我下榻的酒店在為晚上的婚宴做準備,場面熱鬧而混亂。策劃公司已搭建好通往海灘的白玫瑰與素馨花拱廊,孩子們牽著氣球橫沖直撞,腳步聲“嗒嗒嗒”。我到大堂的時候,L正坐在角落耐心地等,隔著暮色看是多年前一模一樣的眉眼。一瞬間覺得時間深不可測,不知道事隔多年,他的情傷好了沒有。或許已經是功成名就的工程師,順利娶妻生子。就像《男人四十》里林耀國與妻子文靖,相敬如賓,閑來在客廳背誦蘇軾的《前赤壁賦》。電視里播著長江的壯美風光,廚房里一鍋湯卻燉壞掉。
就是這樣的簡單瑣碎,像一個被執行了上百萬次的程序,叫人安心。
他站起來大力擁抱我:“走,帶你去吃飯!”
一號公路的懸崖下驚濤拍岸,夜色四合,一切茫然。
“不知道是南美洲哪一只蝴蝶撲閃了翅膀。”我對著不見底的黑暗嘆息。
“理論上來說,如果蝴蝶效應能運用數學模式來表述的話,我們就能找到應對各種氣候變化的方案,甚至是金融海嘯。”他知道我在說什么,“但是現實中這根本做不到。”
“為什么?”
“高級計算機也只能處理小數點以后9位數的計算,如果9位數以后的數無限放大,錯誤就無限放大。”
“各種錯誤累積,原來沒有負負得正這種事情啊。”
“對,并沒有。”
“真是殘酷人生。”
到餐廳他為我點了瓶啤酒,Astra,標志是錨與心。
“感情順利?”我問。
他笑:“真愛就和鬼一樣,從來只聽說別人遇到。”
“生意可好?”他問我。
“還行。”我答。此次在洛杉磯美容醫學論壇上,我做了主題為“針灸對注射微整形之借鑒作用”的報告,反應熱烈。如今我擁有自己的診所,生意過得去,允許我擁有些許骨氣,不必為高昂費用而盲從于客人的要求。這行缺的不是技術,而是品位。當我修復病人的面部神經,有時會想起L說:恢復殘損的硬盤,像拆一只繭。而彼時的M又在哪里修復誰的心?
當年寄居帝國大學學生宿舍的三個人,一個為世界尋找最終解答,一個醫治心,我最沒用,是個解析皮相的整形醫生。“只塑造自己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皮格馬利翁”——曾有采訪過我的時尚雜志這樣形容我。我對此不置可否,因為我并沒有愛上過自己的病人——那些我用刀剪塑造出來的作品。
L吃著薯條說:“我的研究項目進展順利,我們在研發具有情緒關懷能力的機器人。程序的工作原理是建立模糊數據庫,根據你的情緒調整反饋,給予情緒撫慰和心理疏導。完成后將用于抑郁癥和自閉癥的輔助治療。”
我在名古屋豐田汽車博物館看過機器人跳舞,說實話,那場面并不讓我特別舒服。我真害怕那幾個機器人真的對我露出人類的表情。
“那世界模型怎么辦?”
“把這個世界交給別人去照顧吧,其實我們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并沒有我們自以為的那么密切。”L在薯條上蘸滿番茄醬,“但這些情緒撫慰機器人是不同的,它們可以為你提供真實確切的陪伴。”
我在酒吧昏暗的光線里打量他熨燙過的襯衫,薄薄的金表,不知道他這些年究竟花了多少力氣努力與這個世界發生關聯。
“你有M的消息嗎?”我問。
他點開鏈接后將手機遞給我,那是一篇某醫學獎項的受獎詞,世界知名的敘利亞籍心外科醫生穆沙罕回顧了自己的執業生涯,并謙遜地感謝了自己的同事,在談及自己從事醫學的緣起時,他提及自己少年時代瞞著家長陪伴鄰家小姑娘前往戈蘭高地尋找美國醫學專家的往事。但是他們還未抵達高地就遭遇了突發的空襲,那個名叫妮米佳的小姑娘就在他身邊停止了心跳。
演講最后是穆沙罕的生平簡介,他在倫敦的短暫停留也被提及,而他名字后面的括號里寫著(1971—2012)。我愕然地抬頭看向L:“發生了什么?”
“他以敘利亞醫生的身份為一名以色列女童進行了心臟移植手術,手術的成功甚至在西方世界引起轟動,我在洛杉磯當地報紙都讀到相關報道。手術后一個月,他在位于戈蘭高地的國際人道主義醫院遭遇極端組織襲擊。當場失救。”
我飲盡杯中啤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要下雨了,天氣預報說今天的降水概率是85%。”L的話音還未落下,雨滴已“啪啪”砸在車窗上,他的唇角彎一個淺淺弧度,大概是因為這錯綜復雜的概率組成的世界里這個小小的確定。
從酒店建在懸崖上的停車場可以看見婚禮的煙花開在細雨的半空。L搖下車窗,拿出手機來拍了一張。風太大了,雨飄進車內,他隨即關了車窗,伏在方向盤上側過頭去看煙花,明滅的光灑在他臉上,此刻看,他的面容還是添了風霜的。聽到他說:“這么好的日子不常有,所以,要好好記得。”
煙花穿越風雨抵達半空,倔強地炸開。昏暗的海面瞬間被點亮又隱沒。而年少時代的遺憾并未熄滅,只是轉而投向更深更沉默的內在。
就像那個希臘神話中的塞浦路斯國王,我們在心中描畫著愛人的模樣,以幻想建造沙城。我們愛的人們卻總在一步遠的前方,若即若離之間刻畫我們的命運。所以我至今孑然一身,因為我還在尋找錯誤百出的皮相下那個完美的靈魂。所以L放棄世界模型研究情感機器人,只為實現永不背叛的,毫無條件的,24小時無間斷的愛與關懷。所以M一遍遍修復破損的心,不問世事緣由。生命之初愛過的人在他身邊停止心跳,從此以后他醫治的每一個病患都是她,他觸碰到的全是她的體溫她的鮮血她的心跳。所以他微笑著告訴我們:她得到痊愈,嫁人生子,一生順遂。
這世界上大概再沒有什么比愛更無用也更偉大。
“嘿,開心點,都過去了。”L拍我肩膀。
But to where?我在心底輕輕問。
天色暗了,夜空是蒙著灰的紫色,真安靜。
有一瞬間少年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聾了,直到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天頂那顆閃爍的藍色星星叫什么名字? 仿佛為了逃避這寂靜,他將臉埋進妮米佳的長發,在這熟悉的、溫暖的柔軟發絲間,他聞見了塵埃的氣息,帶著土地的余溫。
當他終于疲倦地閉上眼睛時,那顆星星的光芒在他虹膜上留下暗紅色的幻象。少年忍不住哭泣起來,因為他知道,星星會落下,而他將獨自醒來,在他余生的許許多多個清晨。
賞析
年輕的翻譯、作家、攝影師陶立夏過著許多都市年輕人向往的生活——周游列國,無拘無束,靠文字維生,她的世界比普通人的大很多。因此,她的散文、小說總是有異國的包裝,主人公和故事背景可能都是尋常中文圈子不常見的設定,但是故事的內核不管搬到哪個舞臺仍舊未變,有些主題可以打動全部的讀者。
文章的標題《皮格馬利翁》來自希臘神話,擅長雕塑的皮格馬利翁親手造出了自己心中完美的女性,并深深愛上了自己的作品,故事的最后,阿芙洛狄忒賦予了雕像生命,讓兩人得以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在當今社會,這則神話故事讀起來頗有不妥,但不妨礙我們借用其寓意,親手創造自己的完美。文中的幾位人物皆是如此,受過傷痛之后無力改變過去,但可以為自己重塑現實。于是研究世界模型的那位轉而研究陪伴型機器人,無須被背叛困擾;心外科專家一次又一次救死扶傷,在故事中為心愛的小女孩編造美滿結局;而“我”,賦予人完美的容貌,以期找到皮相之下完美的靈魂。三個人不同的經歷終究還是被同一主題驅動——愛,當然在此處更是愛而不得。這是最能跨越國界、文化的主題,在人類最強烈的感情中留下的缺憾,可以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陶立夏的文風復古,遣詞造句并不十分貼近生活,但這樣克制、有疏離感的表達正好適合此文的主題,畢竟這篇短文結構松散,講的也是別人過去的故事,過于用力的煽情反而不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