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登科
創作手記
白龍江畔
文 |阿垅
這里的人們都在守護著身體里的一個神靈。
我所居住的山城,相傳在很久以前,有一大力神路過此地,被重巒疊嶂的山擋住去路,他伸出大拇指輕輕一摁,眼前豁然開朗,呈現出的一方天地,使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天都顯得十分珍貴。
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直都在這里,獨特的人文景觀,質樸的民俗風情,多種文化元素構成的生活,我喜歡。我守護的不僅僅是一盞燈、一張書桌、妻子的叮嚀、枕邊的落發和母親越來越低矮的身影,還有內心的堅守、從文字間透出的光亮、只可意會不可言說的靈犀。
有些借物所指的看見,都停留在記憶的最深處,比如針扎破了手指,有想著的人或被人想起;比如無力回轉的時光,像坍塌的土墻,風塵散盡又歸于平靜 ;比如細流開始匯聚,日夜浪花喧響,跟隨出走的腳步,從遠方回來,又走向遠方。
每當夜深人靜,習慣并自覺地沉入這份寂寞,這必修的功課需要耐力。一兩句、兩三句,來于生活卻高于生活,雖是簡短,但一連串地在白紙上營造著并營造出意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人生有悲有苦,有歡有樂,從命運縫隙里滑落的點滴感受,以往存在著的或許已虛無,但仍不失為一個精神主義者的自圓其說。
大江流淌,想去源頭,沒時間,那就托個夢吧。
見到寸丹發過來的這組作品時,我偷偷地笑了一下。我見過阿垅,讀過阿垅的詩,也去過他所生活的迭部縣,我甚至曾經沿著帶給他靈感和力量的白龍江旅行過。有了這些鋪墊,我以為寫一篇短小的評論,應該是不太費力的事情了。但是,我錯了。讀了好幾遍,也找不到一個進入的角度。好像每一章都喜歡,甚至每個段落都喜歡,但就是無法把自己融進去,無法發現真正觸動我的那一點微妙的東西。對于普通讀者,這其實也沒有什么,最多不讀,或者換個時間再讀。但是我不行啊,答應了寫一篇閱讀感想的,不能影響了刊物的計劃。于是,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再次打開這個文本。那一刻,四周都是靜靜的,白天的市聲遠去,周遭的繁瑣隱去,這個世界好像真正是屬于我的,我也真正屬于這個世界一樣,內心非常安靜。這個時候,阿垅的文字開始一個一個地跳入我的眼里,然后又一個一個地浸入我的內心,那么安靜,那么孤獨,那么有溫度,有時甚至是那么殘酷……
阿垅的散文詩在文體上體現了傳統散文詩的基本特點,篇幅短小,不枝不蔓。僅從外表看,我們很難說他是散文詩領域的“這一個”。阿垅的散文詩體現了詩歌的內在化特色,一個個意象是那么熟悉,就像來自生活,就像我們眼前出現過的,但是它們又是那樣陌生,詩人總是將外在世界融入自己的內心,或者說在熟悉的意象之中融入屬于自己的體驗,帶給我們新奇,帶給我們閃亮,帶給我們豁然開朗……阿垅的詩是純凈的、自生的。他好像沒有采用過多的這樣那樣的表現手法,我們也難以清晰地找到他所受到的這種主義那種流派影響的痕跡。他就是他自己,一個生長在甘南、思考在甘南、創作在甘南的詩人。他屬于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也是他的詩歌生長的地方。他詩中的意象來自那片土地,無論是“葵花”“蟲草”,還是“菊花酒”“鷹”等,都深深地刻上了地域文化的烙印,而詩人正是從那片土地上找到了生命的根基、方向與力量。
很多詩人主要是通過創作來張揚自己,這在理論上并沒有錯,因為詩歌表達的就是詩人的體驗和尋覓,而阿垅總是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一切,甚至以很低的姿態打量世界,特別善于拿自己“開刀”,挖掘靈魂里的東西,并且以詩的方式對自己進行清洗和凈化。面對葵花,詩人說,“抬頭,或者低頭。/在你面前,我因擁有太多的陰暗而感到羞愧”,這是詩人對自己的解剖,而他也因此獲得了啟示:“我的內心,荒蕪而疲憊。/哪怕有一顆也好——/破殼而出追逐光明的種子”(《葵花》)。詩人不是因為葵花而驚喜,而是聯系自己,找到了洗滌自己心靈的方式。換一個角度,平常的事物便有了別樣的意味。
對生命的體驗和思考是阿垅散文詩的基本追求。《蟲草》通過他人的尋覓寫出的是一種虔誠,而且是對“傳奇”的膜拜;《冬日沐浴》通過冷與暖、遮與露的對應,寫的是詩人的自我審視,寫出了對自我的發現和尊重:“這是我自己——/寂寞的神”。《這個夜晚》超越當下,超越世俗,倒是引發了對未來的聯想 :“就是明天,就是這個拄著手杖的老人,依然精神矍鑠,按時在園中的草地間散步。”仿佛一瞬間,就穿越了數十年的歲月。阿垅可能是一個喜歡懷舊的詩人,也可能是因為他所生活的地方本來就還保留著這樣的文化底蘊,因此,他的作品中總是流露出淡淡的憂郁,而在憂郁中又透露出一種方向和力量。《鷹的重生》寫的是熬鷹,那確是一個煎熬的過程,可以說是歷地獄而達天堂之境,詩人從中發現了生命的真諦,并獲得了啟迪:“我們是傾聽者、觀望者,也是深受震撼者。/在領略生命的長度和高度的同時,時常夸夸其談的臉面,接受了一次醒目的耳摑和洗禮”,這是自省,是自我解剖與批判,而正是因為這種刀刃向內的取向,使作品具有了獨特的力量,甚至是一種震撼的力量。
這組作品寫到了好幾個不同身份的女性,《從前的春風》寫的是曾經的戀愛,純真、深情,也富有詩意,但隨著歲月的流逝,人的外貌或許變了,那種深情卻還在:“賞心悅目的夏日,她拉起我的手,說:去郊外,我帶你看從前的春風。”“看”春風,而且是“從前的春風”,這是一種多么美妙的體驗。《再寫情結》寫的是祖母,她希望在死去之后再次穿上“紫紅色旗袍”,但因為身體瘦小,晚輩只能將旗袍改小,這些都還沒有什么,關鍵是最后一句:“讓她在另一個世界里,依舊保持著身上鮮活的山水。”晚輩對長者的尊重、深情嵌入樸實的文字之間,令人動容。《帶刺的玫瑰》寫的是對愛情的思考,也涉及女性。詩人從各種流行的現象中感悟愛情的真諦,結果發現:“有些人是幸福的。/有些人假裝幸福。/送給一個女人的玫瑰,一朵代表深愛,一百朵就顯得奢侈和多情。”在詩人那里,真正的愛情并不是過多的鮮花,而是心靈的默契。《菊花酒》通過透明的酒杯,似乎看到了過往:“和祖母當年插在發髻上的那一朵多么相似,都適合配一首唐詩或一闋宋詞。/積雪駐足窗前。這讓我回想起燭臺下晃動的身影,穿著緊身花襖、裹腳的少女,剛學會用花瓣釀酒。”而在詩人那里,菊花酒是有別樣的意味的:“一杯叫一夜情深,另一杯叫攜手到老。”這,或許就是詩人所理解的愛的真諦。
我們經常談論散文詩的寫法,其實任何文體都沒有一種通用的方式。有些人長于語言的推敲、打磨,但容易形成空殼化的不足;有些人試圖在題材和內容上有所突破,但在表達上又容易流于平常,缺乏自己獨到的東西。真正的散文詩(其他文學樣式也一樣)應該是靈魂之詩,必須有向自己“開刀”的勇氣,深切表達對生命的深愛和真情。阿垅一直在朝著這個方向努力,而且取得了不錯的成效。我期待他在散文詩的探索上給我們提供更多的啟示!
選自《散文詩》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