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組詩）

胡媛媛

夜里，行車進山……

我已經準備好換洗的衣服，啟動車子

在夜里逃離白天，進山尋找隱者落下的蓑衣

月亮單薄如刃，山路曲折沒有路燈

白霧以柔軟的身軀不斷撞上車窗

夏蟲蹲伏在密叢，像一個沉思者，致力于發聲

噓！經過的時候要輕一些！

因為我是一個不請自來的第三者

害怕打破自然物里不可模仿的平衡

夜里的空氣格外警覺，打濕額前的碎發

語言竟無法形容這個真實的我

我知道即將抵達村莊，但前方未發現任何痕跡

頂著漫天的星斗，暗暗希望偶遇山間精怪

在午夜與我身體里的野獸一起說話

寫給自己的懺悔書

在這一生的書寫過程中

我不該，留下潦草的筆記

有些字詞，蒼老易折，說不出口

當北風來的時候，母親老了——

猶然記得她臉上順從的褶皺

松弛地像一只失措的老貓，被時間追上

我的一生低沉，缺少飄起的浮力

墻上掛起的蓑衣，帶著雨水的潮意

在眾人的注視下無法認清大海

字里行間裸露的愧疚

使我背過身子，躲在洞穴的深處

我承認，我不該，在夜里開燈

把流血當做籌碼，淚水滲入脈管

我這一生，說過太多的謊

谷雨作

像在靜止的時刻，一種新的秩序

在四季運行

水草開始生長，傾倒而出

那些花，再一次鮮活起來

努力保持寧靜，以免破碎

季節的風和深深的水

所存在的，都是一種深遠

未被燃燒的，就要一直燃起……

獨 白

沒人在意的時候，就是一場獨白

夜色慢慢滲透進來

鋪天蓋地的，在每一個方向

努力尋找，可倚靠的事物

而掌心向上，空空蕩蕩——

習慣像鳥一樣，獨自吟唱，自顧自的

被停留的一棵樹，永不消亡

呈現一種不可逾越的智慧

我的悟性很淺，卻保留恩惠

像凋落的花瓣，會在永遠的河上

保持沉淀

失憶的魚

雨季開始，悲歡還未終止

伸出手，小心試探，一種透心的冰涼

隱秘的沉默，都紛紛落下

寂靜中，突然驚醒

屋外的雨聲響起，綠葉微微戰栗

一種神秘，說不出口

要怎樣才能寫下河水，然后上岸？

我們的淚水，一刻不停

像一條失憶的魚

站著向外看

我是那么貪圖安逸，拒絕一切試探

沉默得像沙，念著大海

露出所有的底

向外看，遍地的石頭躺下

如此稠密，是夜晚在埋下伏筆

為了雨季里，沒留住的水滴

等待“水落石出”的時候

如此專注，一只白鳥低低地飛過

站立中有無言的幻想

在一次次剝開，內心和自己

祝 福

趕來的潮水，在內心又流淌了一次

所遺忘的再一次鮮活起來

一直延伸，直至黑夜

不易察覺的，都變得如此神秘

不敢直視，唯有心存敬意

一條河水，靜靜流過每一處田地

我們和時間向來都是如此親密

一寸的腳印就是一個時令

逐漸學會在夢中無數次重疊翅膀

為每一次寧靜和美好送去祝福

因為閃電的存在

因為閃電的存在

我走得比從前慢很多

每一道流線，都帶來興奮的暈眩

轉身擁抱大海，擁抱礁石

捕捉幸福的閃光

秋的河水依舊，白鷺在鏡面上翻飛

山的脊背被吹出好看的弧度

我穿著露出腳背的鞋子，微微彎腰

讓空間有更多拐彎的可能

準備著，要細細觀察每一個弧度

葉子的落下我并不難過

因為閃電依然存在

紫色的黃昏，花瓣輕輕擺動

我躺下，就可以避免傷害

等待樹木將我抱起

沒人懷疑，大海長得像沙漠

那空蕩蕩的身體

在狂奔中重復瀕死的逃亡

一條魚，是一滴淚

一群魚，是一群淚

出于悲傷的需要，夜晚只能是夜晚

只是冬天的夜晚，越來越長

一不小心就會下起雨

牙齒的酸澀宣告著抵抗的失敗

有一種日子從不騙人

但它有千萬個像謊言一樣的理由

我伸長手臂，希望上岸

卻如沙礫一般倒在一旁

我大哭起來，卻不愿放棄

幾顆星子沿著腳印亮起

我堅持等待，等待樹木將我抱起

最終，我們將背負起石頭，緩慢行走

以最莊嚴的方式走向樹

前方，有路燈亮起

鄉下的戲班子已經落幕

熱鬧的都依次散去，路邊的燈輕輕亮起

照亮夜歸人腳下的泥和土

堆在一旁的枯木，留下幾根光禿的影子

趕路的人并不在意參與了誰的夢境

他有一張無辜的臉，看到的都是悲苦

前方，有路燈亮起，填補黑夜的空地

忍住胸口翻山越嶺的疲憊，坐在斜坡上

山風漸漸清晰，停頓的樣子

像親人低頭的哀悼，記錄苦厄的數量

我是敏感體質

每天，都有未知的事物，緩緩流動

樹木的每一根枝條，都會在新的一天活過來

再次來到山中，四處的風很大

我是敏感體質，敏感于森林里的秩序

光斑輕打在螞蟻的洞穴上，枯葉早于立秋落下

這些微妙的移動，像是要思考著什么

野草和蘆葦終止對決，驚起的鳥群撞上河流

又怕傷害一顆海洋之心

遠古哲人的影子被照得發白，需要恰當的沉默

我在風中輕搖右臂，捕捉四散的思緒

在這平衡的形式里暫時感到安全

但始終敏感地知道該落下的終究會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