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病人

彭素虹

花 朵

花朵是我的女兒。在我們花鎮，記得花朵的人，要比花朵記得的人多得多，因為花朵自從生病后，常常記不得很多人和事了。

初中時候的花朵，還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當時，她就讀的是外國語學校，英語老師每天早上晨讀時都要默寫單詞，如果默寫不正確，就會被要求站到門外去。于是，每晚睡覺前，花朵都會主動跑到我面前，讓我抽背單詞，她來默寫。一天抽背下來倒還好，一周、一月的詞匯量，常常多得讓我讀著都覺得累，可她每次都能非常順暢地默寫下來。那個時候，我就感覺，年輕真好。

可是，上了高中后，一不小心，花朵摔了一跤。這一跤不偏不倚，剛好讓頭部有了血腫。動了腦部手術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花朵常常跟我說的話是：我忘了！

“今天，我去找一個初中的同學，可我走到她們教室門口時，我忘了是要去找誰了！”

“剛剛在校園門口碰到校長，他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是校長，但我忘了他姓什么了！”

“有個隔壁班的同學來看我，拉著我的手說了好一會話，我知道她是舞蹈隊的同學，可我忘了她的名字了！”

每每這時候，我都安慰花朵，我也常常不記得誰是誰的，書上說了，我們每個人的有效壽命也就70來歲，我們為什么要把有限的生命用來記一些名字呢。起初，我對花朵的健忘并沒有往心里去。

但是緊接著，花朵時不時地在提醒我，她的健忘好像要長期存在了。比如，碰上事情，她會告訴我：“老媽，你幫我記住，明天我要去數學老師那里練題。”

“明天要辦的事，你可以寫在一張紙條上，提醒自己別忘了！”其實，我是怕自己也會把這事給忘記了。

待到第二天晚上到家，我問起花朵有沒有去練數學題時，她露出了無辜的表情：“哎呀媽呀，我把這事寫在紙條上了，但我忘了看紙條了呀！”

為了讓花朵不至于總是忘這忘那，我決定給她準備一個備忘錄。可是，這新的問題又來了，她總是不記得有備忘錄這么一回事。以至于當我問她有沒有吃藥時，她抬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老媽，你看見我吃藥了嗎？”

“自己吃沒吃藥，你都不知道？”我表示很詫異。

“老媽，我又忘了！”說著，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有很長一段時間，每當我送花朵進校園，我看見她的身影穿過灌木叢，繞過臺階，走上樓梯，在長長的走廊里晃動，漸漸地融入校園的百花叢中，我知道，這條路有多長，我心里的憂思就有多漫長。

直到有一天，我發覺花朵的健忘也并不全是壞事。比如她動了手術要戴著帽子上課，我想知道同學們有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你戴著帽子進教室，大家是不是有些奇怪？”

“有嗎？我忘了！”她不經意地問答我。

記得她剛回學校參加校園藝術節文藝表演彩排時，戴著一頂假發唱歌，我坐在舞臺下面，看見周圍的同學指著她的頭發，在竊竊私語。

“花朵不是剛動了手術嗎？這頭發這么快就長出來了？”

“嘿嘿，我看出來了，她戴的是假發！”

“大病初愈，戴著假發來唱歌，要這么拼嗎！”

我擔心這些話會傳到花朵耳朵里，表演結束，趕緊拉著她離開。“你表演的時候，聽見下面同學說什么了嗎？”我不放心地問。

“同學很熱情呀，他們肯定在笑我的頭發。不過，表演結束，我就忘了這事了。”花朵若無其事地回答，倒讓我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處在身體恢復期中的花朵，頭部不能著涼，教室后面開空調時，班主任同意她可以跟前排同學調換位置。因為她身高太高，坐在她身后個矮的同學有些不樂意了，有男同學就故意在她背上貼小紙條：我腦子有病！

等我放學接她回家時，她才發現背上的這張小紙條，我看到后非常憤怒，怎么會有這樣的惡作劇！“告訴我背后坐著哪個同學，我得把這事告訴班主任，同學之間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花朵倒像沒事人一樣，她笑嘻嘻地告訴我：“對不起老媽，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你不要那么生氣，腦子有病，治好就好了嘛。”

冷靜下來后，一時間，我對花朵的健忘充滿了羨慕，忘了就好，忘記憂愁，忘記煩惱，忘記生活中不愉快的人和事，忘記曾經的傷害和疼痛，這會是一種多么難得的人生境界！

別看花朵什么都容易忘記，但她高考時，心心念念要考上我們的江南大學，這讓我在欣慰的同時，又深感疑惑，她真的是把什么都忘記了嗎？

關于江南大學，我知道這是她和初中同桌立春的約定。花朵曾經給立春的臉上畫過貓，他們一起去圖書館看書，一起參加“語文杯”全縣作文競賽，并雙雙獲獎，因此，他們一起相約考上江南大學，追求文學夢想。立春后來離開了花鎮，我以為花朵就把這事給忘記了，她不是連許多同學的名字都記不得了嘛！

“媽呀，我差點把我的文學夢想給耽誤了。”花朵像從往事里面抽出身來，慶幸地說。

我沒有問她是否還記得這個男同桌，以后見了面，究竟還能不能叫出立春的名字，或許，這些已經不重要。我想，只要夢想在心里扎了根，那份美好會如影隨形，銘記于心。

花朵現在還是一個高三的孩子，每天在校園門口接她回家，我老遠就會問：“花朵，今天又忘記什么了嗎？”

“哎呀老媽，我都忘了呢！”說完，她莞爾一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薔薇，就這樣笑吟吟地看著我。我輕輕地拉她入懷，陽光下，她胸前的別針上“我是祖國的花朵”幾個字，格外地醒目。

立 春

立春這個孩子，我是從他給花朵寄信的時候，開始認識的。我至今都記得這信的內容，上面寫滿了阿拉伯數字。起初，我以為他跟花朵在交流音樂樂譜。

“這是哪一首曲子，怎么還要立春專門寄過來的！”我拿著信給花朵看，對信上這些數字的出現有些不解。

“他在約我周六去圖書館看書。”花朵看到信，笑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條，我看到上面對應寫著1234567各代表的文字，“他媽媽不讓他私下跟女同學聯系，他所以想了這個辦法！”

哦喲，這孩子還怪機靈的，可1234567代表的文字畢竟有限，我很想看到他下一封信的內容，可我等來的卻是他生病的消息。

告訴我消息的是立春的母親，她約我出去喝茶，冷不丁地拿出一疊化驗單，上面清楚地寫著“甲狀腺亢奮”幾個字，“你能不能跟花朵說說，讓她不要跟立春聯系，他已經病了有一陣子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立春用阿拉伯數字跟花朵聯系的事告訴立春的母親，我看到她滿眼焦灼的神情，都感覺這甲亢病毒已經遍布她的全身了。

“立春喜歡你們家花朵，你可能不知道。我都阻擋他好一陣子了，他大概因為這個犯了病。”立春的母親說著垂下了頭。

這可憐的孩子！聞聽這個消息，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知道立春生病了嗎？”晚上到家，我試探著跟花朵交流。

“你是說甲亢啊，這不是我們青少年的專利嘛！”花朵倒不以為然。

立春是在外國語學校跟花朵成為同桌的。他究竟是不是立春那天出生，我們沒有打聽過，有一陣子，我們花鎮習慣女孩子以花命名，男孩子則以節氣命名，立春就意味著春季的開始，那么，我們的故事就從春天開始說起吧！

花鎮的外國語學校，在我們江南小鎮，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重點中學，所以，能進入這個學校學習的孩子，大都是從各個小學挑選出來的尖子生。立春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奧數考試，據說年年都是滿分，這樣有天賦的孩子，老師和家長都寄予了厚望。進入外國語學校后，立春的生活除了學習還是學習。

隨著春天的來臨，外國語學校有了一個新規定，要求同學之間輪流換座位。在一個油菜花開的季節，立春跟花朵成了同桌。忘了介紹了，花朵是一個能歌善舞的孩子，我們從小讓她學習跳舞和畫畫，進入外國語學校，她參加了舞蹈社團，經常幫班級編排一些集體舞蹈。

舞蹈對于四肢不協調的立春來說，比解一道奧數題目要難得多。在他看來，那些看似簡單的“三噠噠、四噠噠”節拍，他費勁腦汁，可怎么也踩不到點子上。于是，每次排集體舞時，他都往后縮，不讓花朵看到他的身影。

每當這時，花朵都會耐心地走到他的身邊，拉著他的手，教他數節拍。“你晚上回家對著鏡子再練練，如果明天回來還沒有改進，我就給你的臉上畫上一只小貓。”花朵笑著走開了。

回到家里的立春，自然是沒有空閑練習舞蹈動作的，家里除了學習的書籍，剩下的是做不完的題目，他常常覺得，在這個家里，連一個透氣的地方都沒有。再說，每天到家，他也沒有機會去做別的事情，母親像個監工一樣守著他學習，他唯恐自己偶爾閃過的練習跳舞的念頭，也會被母親犀利的眼神洞穿。

乖巧的立春，因為完不成舞蹈動作，他就常常自覺地同意花朵在他的臉上畫貓。花朵呢，也常常在課間教立春掌握一些簡單的舞蹈動作，漸漸地，立春能夠順利地踩上節拍了，走在校園的路上，他會哼著一些小曲，也會時不時地做幾個踢腿的動作，他發現，除了學習，原來校園生活是可以這么多姿多彩的。

除了舞蹈，立春跟花朵還有另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文學。因為立春的母親不讓他看課本以外的書籍，立春就常常向花朵借書看。看完以后，他們偶爾會在書上做一些注解，偶爾還把自己讀書后的感想，寫在一張紙條上，夾在書里面。有時候，他們相約寫同題文，一起參加縣里的作文競賽，在他們成為同桌的那段時間里，他倆的臉上洋溢的是青春無敵的笑容。

可是，因為在文學寫作上耗費了一些精力，立春的學習成績出現了滑坡。他的母親思來想去尋找原因，后來在立春的書包里找到了花朵借他看的一些文學書籍，她還順帶看到了孩子們交流讀后感想的小紙條，這下大事不好了，她驚慌失措地跑到班主任那，要求給他倆換座位。

“不得了了，他們這是早戀了，老師您看看，他們都有小紙條交流了！”立春的母親著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換一下座位是容易的，孩子們正常的交流，我們不要太大驚小怪了！”班主任微笑著安撫立春母親的情緒。

“我不僅不讓他跟女同學同桌，也不能讓他繼續這么悶頭搞寫作。這年頭，寫作又不能當飯吃，還是考個重點高中，讀上重點大學重要！”立春母親激動得唾沫星子四濺。

就是從那天起，立春就不跟花朵同桌了，應該說，從那以后，立春的身邊再也沒有女同學出現。他抽屜里的日記本，被母親翻了個遍;他的QQ登錄密碼，也被母親修改了，母親還把他的聊天記錄打印出來，找女同學一個個問話;他就算是上廁所洗個澡，母親也要躲在一邊從門縫里偷窺，唯恐兒子的心里住進了某個女同學，影響了學習大業。

隨后不久，聽說立春的性情有了極大的改變，就像一首歌所描述的，時而平靜，時而瘋狂。

后來，立春離開了花鎮，直到現在，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這么聰慧的男孩子，怎么就得病了呢？我很想找立春的母親問個究竟，可我知道我不能，因為我不知道立春跟花朵繼續聯系，這會有利于病情的穩定，還是會發生另一種可能。

“花朵，下次問問立春的病好些了沒有，讓他養好身體，安心學習！”我看向花朵，想象著立春此刻經歷的身心折磨。

“老媽你看，窗外的茉莉花開了，立春啦！”花朵一臉開心地望著我，抬眼望去，春光明媚中，我仿佛看到了立春與她并肩而立的身影。

韭 蘭

韭蘭這姑娘，是我看著長大的。確切地說，從幼兒園開始，韭蘭就跟花朵是同學，她們在小學的同一個班級里，經常霸占班上的一二名;然后同時考上了鎮上的外國語學校，分到了同一個班;現在又保送到鎮上的重點高中做同學，韭蘭跟花朵像一對姐妹。

想起韭蘭，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含羞草的模樣。她的父母，是來花鎮打工的外地人，韭蘭在學習之余，還要幫著照顧年幼的弟弟。父親常常跟她說：“一個姑娘家，早晚要嫁人，讀那么多書干嗎？你要是不想讀書，就跟我一起打工去！”每當這時候，韭蘭都默不作聲地低下頭，把弟弟哄睡了，才悄悄地打開書本。

韭蘭一家，租住在鎮上的石板房里，她一走出家門，身邊就會有好事者的聲音響起：“小姑娘，你們那里是吃不起飯了，才到我們這里來打工的吧！”“小姑娘，看你瘦成干猴一樣，你們家里是不是沒吃肉啊！”

聽到這些，韭蘭就會害羞地低下頭，沿著墻壁角落飛快地跑出去。有幾次出門時，還有好事的婆婆跟她開玩笑：“這丫頭模樣還挺俊的，別在鄉下過窮日子了，我給你說個婆家，嫁到我們鎮上來吧！”韭蘭聽到后，臉紅到了耳根，嚇得飛也似的跑開了。

膽小的韭蘭，從不跟陌生人說話，也不抬頭看人，她經常一溜煙地跑到學校，又一溜煙地跑回家里。因為她總是習慣低頭，她分不清自己的任課老師，常常跟著老師的背影，走錯了教室。她也經常忘記回家的路，在鎮上的巷道里，如果看到一個跑來跑去的小小身影，那一定是韭蘭又迷路了。

因為韭蘭經常奔跑，從幼兒園開始，她就成了班上的短跑健將。只要比賽時發令槍一響，她就像被獵豹追逐的獵物，逃命一樣的跑開了。就是跑步這個獨特的愛好，讓韭蘭跟花朵在幼兒園時就成了好朋友，后來，在學習上，她倆以你追我趕的姿態，雙雙跑進了鎮上的重點初中。

在外國語學校學習時，由于韭蘭的爺爺奶奶生病，她的父母帶著弟弟回老家去照顧，韭蘭就在我們家小住了一段時間。我發現，生活中的韭蘭珍惜學習時間，用“一寸光陰一寸金”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在我們家，除了吃飯睡覺，韭蘭是手不釋卷。我帶她和花朵去單位食堂吃晚飯，排隊的時候她在看書，走路的時候也在看書，就連等公交車的幾分鐘時間，她也拿出英語書來，就著昏黃的路燈，開始背英語單詞。我以為她上了車會休息一會了吧，不是這樣，她又趕緊掏出了筆記本，讓花朵跟她一起默寫單詞。

“我們倆互相抽背，誰卡住了就重新來過。”韭蘭提議道。

“這個主意好，你先寫1到5頁的單詞，let's begin！”花朵開始了朗讀。

“你們這么爭分奪秒，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嗎？”我有些好奇她倆這學習的勁頭。

“沒有啊，這是我們自己的要求，每天背5頁單詞，日積月累就積少成多了。”韭蘭習慣性地不抬頭看人，“老師說了，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說完，她扒拉了一下垂在鼻梁上的眼鏡，又埋頭在單詞的海洋中了。

“都寫好了，輪到你了，你也要寫5頁單詞哦。”看著她倆愉快投入的神情，我第一次感受到跟著同齡人一起奔跑，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第12頁的詞匯量比較多，你要么少寫一頁？”花朵試探著問。

“那可不行，記住單詞只是學習英語的起步啊！”韭蘭非常認真地說。

“孩子們，該下車啦！”如果不是我提醒要下車了，我估計，她倆會在公交車上，把這本英語書上的單詞都給默寫一遍。

回到家里，我安排她倆一個先做作業，一個先去洗澡，韭蘭非常聽話地帶著一本書，走進了洗浴間。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

洗浴間，傳來了韭蘭朗朗的讀書聲，這聲音隨著洗澡的水聲忽大忽小，有一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味道。我有些好奇，她是把書放在哪里讀的呢？

“韭蘭，需要幫忙嗎？洗澡時看書，書會不會被淋濕？”我連忙問。

“沒事的，我記得住的，記不住時，我再看一看！”原來，韭蘭是在利用洗澡的時間，背誦經典散文。

等到魯迅先生的這篇《秋夜》，快要背完的時候，韭蘭也就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浴間。“別凍著了，我們先把頭發吹干！”我趕緊迎上去，一邊幫她吹頭發，一邊讓她給父母報個平安，“給爸爸打個電話，問問爺爺奶奶的身體怎么樣了？”

“爺爺，您的身體還好嗎？我給您講小王子的故事：小時候，那時我還只有6歲，看到一本描寫原始森林壯觀景象的書，名叫真實的故事。這本書上說：大蟒蛇把它們的獵物不加咀嚼地整個吞下去，之后，就再也不動了，然后通過長達六個月的睡眠來消化掉這些食物。”韭蘭說著，隨手翻開了身邊的書籍。

大約半小時過去了，韭蘭的故事還沒有講完，電話那頭，傳來了爺爺的咳嗽聲。我示意她趕緊結束，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毫無反應。

看到這情景，我有些恍惚，這孩子是讀書上癮了吧，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對韭蘭來說，這是書中自有美麗人生啊！

“韭蘭，我們明天一早幾點去跑步？”花朵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趕緊問道。

聽到跑步二字，韭蘭猛地從故事中回過神來，“爺爺，我改天再給您講故事，我要去做作業了！”說完，她掛了電話，一頭扎入了書本中。

看到她倆埋頭學習的身影，我琢磨著，明天一早，我也要加入孩子們跑步的隊伍。

雨 水

“雨水，你怎么啦，是哪里不舒服嗎？”跟花朵一起跑步的時候，我們看到她的初中同學雨水正蹲在地上抽泣，花朵趕緊跑過去問。

“這些小家伙，它們找不到自己的家園了，真可憐！”雨水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小蟲蟲，我帶你們去找媽媽！”說著，雨水站起身來。

聽到小蟲蟲幾個字，花朵嚇得捂住了眼睛，平常，她最怕見到的就是小蟲蟲一樣的東西。可這雨水同學偏偏長了菩薩心腸，他身上有著對每個生命的尊重，常有蒼蠅駐足在他小小的鼻頭上，他都不會用巴掌教訓一下它。因為他擔心，要是這一巴掌下去，把蒼蠅給拍死了，可如何是好！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雨水同學其人，就像這名字一樣，常常是男兒有淚嘩嘩彈。他剛進外國語學校那會，學校舉行入學測試，最后一道數學題，他怎么也解不出來，在臨交卷的時候，他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這淚水就像夏天如注的雨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數學老師趕緊走過來安撫他，沒想到他哭得更厲害了！

“這道奧數題目太難了！我一個山村來的孩子，我們小學根本就沒學過奧數題！”雨水的哭泣顯得非常委屈，“嗚嗚，我們家里也交不起去外面補習奧數的補課費……”

在一陣痛哭流涕之后，教室里經常會見到雨水埋頭學習的身影。早上7點開始晨讀，雨水6點就到了，他買不起關于奧數的學習資料，每天，他比大家早到一個小時，借同桌的奧數資料來謄寫。這倒也好，抄寫一遍的效果是明顯的，沒隔多久，雨水的數學本就堆了高高一摞，當然，他的解題思路也隨之開闊了。

學習之余的雨水，有兩大愛好。一是愛好背誦古詩，每當寢室里有同學聊天時，雨水不接話也不插嘴，可他的嘴唇在不停地咕噥。同學們知道他是在背誦一首詩，或者是某段古詩中的一個章節。因為背誦到激情處，他常常會猛地站起身來，在房間里激動地走來走去。有時候，他還會突然拉住室友的手，激情地講解其中的格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

他的另一個愛好，就是講述他的山村。他在那里度過了童年，自從考上鎮上的外國語學校，他就離開了村莊，而后，這里就成為他魂牽夢縈的地方。所有美麗的、美好的東西，都在小山村。而花鎮鎮上的一切，都是那么世俗和格格不入的。在雨水心中，山村就是他的桃花源。

回一趟山村，要花整整兩天時間，因為公路只通到鎮上，回山村只能走崎嶇不平的山路。雨水試過周末的時候回去，一早出發，走到天黑還沒有走到一半的路，這個時候，山路兩旁都是些讓人分不清方向的樹木，他又累又怕，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從那以后，為了擠出時間學習，他只能經常在夢里渴望小山村。而同學們只要一提到他的村莊，他的眼中就會涌出淚珠，他實在是太想念它了。

“你們吃過好吃的水果蜜餞嗎？我們家院子里有株梨樹，結著又小又硬的梨。我媽媽把它們曬干，讓它們變得像白糖一樣甜。再把它們放進蒸鍋里，放上一支肉桂一塊兒蒸，香味彌漫了一屋子。”

“花鎮的夜里，沒有一點煙火氣息。山村的夜里，螢火蟲忽閃忽閃亮晶晶，我和小伙伴一起打著火把去捉螢火蟲，把它們放在床頭照明，夢里都是明亮一片。”

聽到雨水又在講山村的故事，花朵忍不住戲謔地問：“雨水，你們山村里有汽車嗎？”

“漂亮的花朵同學，你這問題非常地不合時宜！我們山村要汽車做什么？”雨水顯然沒想要回答花朵的問題。

“那么，你們那有四層樓高的房子嗎？”花朵接著問。

“誰愿爬那么多的樓梯？在我們村莊，一步就跨進了客廳，就是最有錢的人家也是這樣。”說著，雨水非常驕傲地昂起頭，仿佛自己就是整個村莊的莊主一樣。

“榿木慚桑低別壤，芋苗護稻遠分行。上書莫道便他郡，學稼終宜老故鄉。”在談論山村的間隙，雨水背誦起關于故鄉的詩歌，看得出，他的雙眼溢滿淚光。

最近一次見到雨水流淚，是他的母親來鎮上看他的時候。

當時，他正在操場上體育課，一個簡單的立定跳遠動作，他怎么也學不會，因為他們山村的小學沒有體育課程。恰在這個時候，他的母親背著大米，手上拎著土雞來看他了。他沖到母親身邊，嘩啦啦地哭了起來。

母親嚇了一跳，以為他的身體哪里不舒服，“雨水，快給媽看看，是哪里疼？”

雨水拉著母親的胳膊使勁搖晃，抽泣著說：“我一個山村來的孩子，學什么都學不會，我要回到山里去！”

母親放下大米，指了指手中的雞，“你還沒有考上大學，怎么能回去！看看爺爺讓我給你帶來的土雞，這可是爺爺精心喂養的。爺爺逢人就說，咱雨水在外領市面，是我們村里的驕傲，特地托我帶只土雞給你補身體！”

雨水低下身子，用手撫摸著土雞的羽毛，土雞扭頭看著他，發出了咯咯咯的叫聲。這叫聲仿佛帶雨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爺爺身邊。他突然破涕為笑了，立即沖到操場上繼續操練起來。

只見他立定后，身體高高騰起在空中。接著，他在空中兩手后擺，收腹舉腿，整個人像在飛一樣，在空中劃過了一道完美的彩虹。

“雨水，你是最棒的！”花朵帶頭鼓起掌來，雨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爺爺常常跟我說，從前有一只雞，它有一個夢想，就是能像老鷹一樣在天空中自由飛翔……”

“我也要做一只有夢想的雞！”隨著雨水的跳躍，他洪亮的聲音在操場上回蕩。

建 蘭

建蘭是一個對舞蹈充滿狂熱的女孩。她長得小巧可愛，又活潑好動，跟花朵在高中的舞蹈社排練時，高興時歡欣跳躍，不高興時大聲哭叫，有時還會迷糊暈厥。她會突然情緒高漲，開始跳舞，也會一言不發地蹲在那里，誰也不搭理。她們的舞蹈老師常常也拿她沒辦法，因為建蘭對舞蹈的領悟力是那么的獨特，完全是舍她其誰的感覺。

“給你我的心作紀念，這份愛任何時刻你打開都新鮮，有我陪伴，多苦都變成甜，睜開眼就看見永遠……”《青春紀念冊》的音樂響起了，建蘭在翩翩領舞，當最后一個結束動作，她被男伴雨水托舉，在空中表演旋轉落定時，雨水的臉上溢滿了汗水。隨著表演的結束，在一陣掌聲中，建蘭出其不意地給了雨水臉頰一個吻，雨水霎時羞紅了臉。

“雨水，辛苦你啦，做我的男朋友吧，期限一天。”建蘭笑嘻嘻地說。

“啊！這會被開除校園的！”雨水似乎被嚇壞了，囁嚅著，感覺要哭出來了一樣。

“那就做一小時的男朋友，現在你屬于我了，一會陪我去小店買零食！”建蘭拉著他要離開。

“你這瘋丫頭，不要拿人家雨水開涮！”花朵攔住建蘭，“饒了人家，雨水還是個孩子。走，我陪你去。”

建蘭朝花朵吐了吐舌頭，“花朵，我看你一點也沒有失憶，讓我想想。對了，你這是羨慕嫉妒恨的表現。你是不是羨慕我有很多男朋友呀！”

花朵無奈地搖搖頭，“哎呀，我就是沒有失憶，我這是羨慕死你了呢，羨慕你如此地不負責任，天天換男朋友！”

說建蘭天天換男朋友，這當然有些夸張。同學們都知道，在高中校園里談戀愛是紅線，不能觸碰。花朵她們從進校園的那天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誦《學生守則》，開學的第一周，學校單獨考試《學生守則》的背誦和遵守情況，考試不及格的話，還要約請家長談話。這《學生守則》上專門寫明了：在校期間不準談戀愛，否則要被請出校園。

校園自然是學習知識的地方，學校這么安排顯然有其必要和重要性。可建蘭好像是專門來跟男同學談戀愛一樣，她喜歡上哪個男同學，就給他寫信表白。

“每個人都有吸引他人的地方，對你來說最吸引我的，就是你那深邃的眼眸。我每天躲在你身后，等待著你轉身回頭，等待著你那深邃的眼眸。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就屬于我了，你那深邃的眼眸也就屬于我了。我很渴望，渴望著這一天早點到來。”

這有著深邃眼眸的男同學驚蟄，有沒有喜歡上建蘭，我們不知道，但建蘭每天都會出現在他的左右。她在課間休息時，大聲地宣布：驚蟄同學屬于我了，不服的來戰！惹得同學們哈哈大學。

驚蟄的同桌是花朵，建蘭每天都會找各種理由，在自習課間跟花朵換座位。“花朵，我知道你最好最美最善良了。我就是喜歡看他的雙眸，你知不知道，他的眼睛會說話，尤其是獨立思考的時候，啊！太迷人了，我的心都要激動得跳出來了！”

花朵有時候也看不慣建蘭這迷妹模樣，就故意顯得不情愿換座位的樣子，這可把建蘭急壞了，她忙不迭地追問：“花朵，你老實回答我，你是不是也看上驚蟄啦？我可告訴你了，他是屬于我的！你如果沒經我的同意，跟他有說有笑的話，我就覺得這是你在勾引他。”

“得了，得了，在你眼里是個寶，在我們眼里就是根草，這樣說，你放心了吧！”花朵懶得搭理她。隔一會，建蘭又跑過來了，她悄悄地拿出一首詩歌，“美麗的花朵，你幫我看看，我這是寫給驚蟄的。”

“你那深邃的眼眸，就像那一汪山澗流動的汩汩清泉/溪水潺潺的柔波里，沒有狂濤波瀾，但卻激蕩著我的心房/你每一次的溫柔回眸，讓我在迷離中忐忑惶恐，羞澀而彷徨。”

花朵看著建蘭的詩，頗有些感慨，“我說可愛又有才情的建蘭同學，你為什么不把這時間精力放在學習上呢？我們可是保送進的高中校園啊！”

“我媽媽說了，好多優質的男孩子，在高中校園就被搶走了，我這是先下手為強！”建蘭說著，兀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因為學習成績跟不上，建蘭由一班創新班換到了五班綜合班，她跟花朵的接觸也變少了。只是在舞蹈社的排練中，花朵依然會聽見建蘭那深情的表白，“我們五班有個男孩子，腿長起碼有一米六，他站起來，這大腿就到我們的臉這里了。關鍵是他的臉也長得好看，像小號的吳彥祖！”建蘭說著，還掏出了照片。

花朵看到照片上的男同學，被建蘭特地圈出來了，尤其是這腿長，她還專門用紅線標注了。“你這姑娘，色心不改！告訴我，又給他寫詩了嗎？”花朵故意逗建蘭。

“我寫好了，正準備讓你幫我看看呢。我要一舉拿下他！”建蘭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著，一邊掏出了筆記本。

“我喜歡你默默無言，你沉默不語我更喜歡，像你不在我眼前/你遠遠傾聽我的動靜，我的聲音卻追趕不上你/俊俏的身影，仿佛你就是我的靈魂/請讓我隨同你的沉默不言不語。”

讀到這里，花朵笑了，“這是建蘭版的《我喜歡寂靜的你》。給你提個建議，這些詩歌可以在校刊上發表，類似于汪國真的朦朧愛情詩。”建蘭聽后，猶豫著點了點頭。

自那以后，建蘭的原創詩歌頻頻見諸校刊。每次見到建蘭投稿過來，花朵都會壞笑著問她：“蘭姑娘，你這是又打算去給哪家公子送芬芳呀！”建蘭也不生氣，她拉著花朵的手認真地說：“我發覺舞蹈社雨水還挺不錯的，淳樸善良，哭起來也帥帥的，我得給他寫詩！”

花朵哈哈地笑了起來：“加油，我等著你成為大詩人的那一天！”建蘭第一次露出了羞澀的面容，“好吧，我會努力的，奧力給！”

說完，她倆會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