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刀
自古以來,文玩古董這一行絕對是很考究一個人眼力和經驗的行當,有人可以因撿漏而一夜暴富、身家倍增,更多的人則因打眼或掉進別人精心設計的騙局,或損失慘重,或傾家蕩產。正因如此,很多文玩藏家都希望在交易時能得到一份權威的保障,既能獲豐厚的收益,又不用提心吊膽地承擔什么風險??墒?,天下從來沒有太多的便宜可撿,有餡餅的地方經常有陷阱相隨。別有用心的人也開始研究起如何鉆藏家智商和心理素質的漏洞,道貌岸然地披上“為你好”的外衣,然后趁藏友不備,悄悄伸出罪惡的黑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割了一茬韭菜……
如果不是被錢逼到那個份兒上,范凱肯定也不會變賣家里的那個老物件。
范凱家住膠西縣城,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為人勤懇謹慎,本來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可是自從兒子和未過門的兒媳吵著要買房子,家里便開始變得雞飛狗跳了起來。
范凱和妻子都沒有大本事,平時只安心地掙著那份薪水,年近五旬了,靠省吃儉用才攢下了四十多萬元錢。而兒子兒媳想買的那套二居室在省城,少說也得二百萬。
范凱深知自己的兒子并不是過日子的人,從大學畢業后,又是租房子又是談戀愛,根本沒有什么積蓄,鬧著買房子無非是想啃一下老。偏偏他就生了這一根獨苗,眼見著結婚在即,如果不給他們安好窩,不但自己不安心,更無法對親家交待。于是,他和老伴兒一商量,便將全部積蓄給兒子交了首付。
可是,很快兒子又打來電話:房子得裝修,一些設施需要開通,家具也要置辦齊全,少說還缺二十萬。自己的油水已經幾乎被榨光,如此大的資金缺口讓范凱也犯了難。
連續幾天他都寢食難安。范凱的親戚大多在鄉下,幾乎混得連他都不如,鮮有的幾位有錢的,剛扔了要飯棍便挖苦乞丐,根本不想同貧民窟里的親戚打交道。范凱硬著頭皮騷擾了一圈,也沒借到幾個錢。
如同一只餓紅了眼的老鼠,滿世界地想找點東西填補一下自己的胃口,范凱開始在家里翻箱倒柜,看看能不能找出點可以變現的物品。翻動中,他的身子突然頓了一下:他想到了一只紅色的盒子。
那是范凱的母親生前留下的遺物,也是她出嫁時的陪嫁物品之一,雖然母親活著時并未強調過這只盒子有多么貴重,只是在范凱兒時的記憶中,那只平時盛放針頭線腦的盒子特別精致。從母親過世后,他就將盒子作為一個念想,連同其他遺物一起放了起來。
想到這只盒子,他馬上意識到:母親娘家的祖上曾是大戶人家,那只盒子會不會是一件值錢的寶貝呢?
想到這,他轉換了翻動的目標,徑直打開那只母親生前用過的大木柜,將里面的物品一件件取出,隨著物品的減少,那只紅盒子赫然出現在柜子的底部。
他小心翼翼地捧到外面,再次看到了盒子的真容:高約二十公分,通體扁圓,蓋子與盒體以唇邊子母口相合,內飾黑漆,外壁則是較厚的紅漆,并利用漆的厚度,自下而上雕出盛開的梅花,花簇聚集間,或仰或背,花苞渾圓,三兩一組,布局清爽,生氣盎然。
梅花的下面襯以細密的水波紋作底子,雖然細密的紋路間早已布滿塵灰,但仍給人呈現出落花流水的視覺效果。范凱越看越認為盒子珍貴:通體包漿熟舊,呈現溫潤的寶石光澤,且不賊不妖,有一種厚重的年代傳承感。
因為已經饑不擇食,范凱再顧不上留下什么對母親的念想,只想快些出手換來金錢。
可是,他本來就不算是個文玩行的人,也不認識什么搞收藏的朋友。就如何將盒子出手頗動了些腦子,最后,他決定把盒子連同其它幾件遺物的照片發到了文玩交易的一個網站上,發帖子時還多了個心眼:價格面談——以免自己賣得過于便宜。
想不到幾天后便有人給他打來了電話,對方自稱叫高山,在鄰市開著一家名為“精鑒”的文玩店,專門經營文玩古董類的生意,他從網上看到范凱想出手的盒子品相不錯,想當面來看看貨,如果可以,他愿意穿針引線,幫著聯系到可靠的買主,只是成交了自己將收取1%的傭金。傭金不高,看看也不會有什么損失,范凱很爽快地便同意了。
當天下午,高山便開車趕了過來。見他辦事效率如此之高,且談吐沉穩,范凱心里暗贊“真是個辦實事的人!”
高山對盒子細細看了足有十多分鐘,才表情嚴肅地說:“雕工精巧純熟,刀刀無悔,梅花生動形象,傲骨錚錚,且磨工細膩,漆色紅潤,依我看,這絕對是一件很不錯的明代梅花紋剔紅香盒??!”
剔紅?這是范凱從沒聽說過的新名詞,可是見高山言之鑿鑿的樣子,范凱心中熱望倍增:看來這只盒子的確是個值錢的寶貝。很顯然,高山唯恐范凱等不及便輕易將香盒出手,他再三叮囑:“文玩交易要慎重,不要急著出手,我回去后會馬上聯系有錢的買主,一定會幫賣出一個好價錢?!?/p>
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握著范凱的手。范凱已經被幸福沖得半昏了頭腦,忙不迭地點點頭。
等高山走后,范凱這才記起應該馬上到網上查閱一下資料,惡補相關知識,免得被別人撿了便宜。
原來,剔紅又稱雕紅漆,是一種有著悠久傳承的中國漆器工藝,手藝精湛的古代藝人常以木或金屬為胎,在胎上層層刷上紅漆,少則八九十層,多達一二百層,達到相當的厚度后放置至半干,然后描上畫稿,再雕刻出生動優雅的花紋。幾乎每一件剔紅工藝品,都要花費大半年甚至一年的時間來制作,因此,剔紅自問世以來,便是古代達官貴族極其喜愛的一種奢侈用品。
范凱越看越開心:這樣的寶貝,不值錢才怪!他又忙不迭地想知曉剔紅的價格,查閱了近年來的拍賣成交記錄,那些數字更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2018年時,一只宮廷造辦處所做的雍正款剔紅雕漆龍紋蓋盒足足拍出2941萬元!而那些源自民間并沒有落款的,只要制作精美,品相完好,拍出一二百萬的也屢見不鮮。
查到的結果,讓范凱對香盒寄予的厚望增長了近百倍:看來,只憑這一只香盒不但能解了當前的燃眉之急,還能完全將兒子的房貸還清了。于是,他開始盼著高山早點能帶來好消息。
十多天后,高山總算打來了電話,他興奮地告訴范凱,聯絡了浙江一位名叫馬路遠的古董商,馬老板多金且辦事可靠,平時最癡迷剔紅,聽說這只香盒后也非常感興趣,保證會發一個大價錢。自己已經和對方約定好明天交易。他讓范凱早早帶著盒子到鄰市完成交易。
聞聽喜訊,范凱激動得手都有些顫抖,急忙找來一個結實的木箱,四周塞好泡沫板,中間又放了厚厚的彈力棉,將寶盒放進層層保護中后,第二天天不亮便坐上了通往鄰市的公交車。
早上七點,范凱就趕到了鄰市的汽車站,得知他到后,高山開車接著他徑直趕到了馬路遠下榻的吉發大酒店。
找到馬路遠說的房間號后,兩人發現房門鎖著。高山有些困惑,馬上打電話去問。電話中,馬路遠再三表示歉意:“飛機晚點了,還要麻煩二位多等一下。”
聽了這話,高山頓時拉長了臉:“飛機晚點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把我們晾在外面算什么事!”倒是范凱沒有介意,他反過來安慰高山:“飛機的事畢竟不是個人說了算,從浙江那么遠飛過來,誰敢保證不出點意外呢?”
兩個人就這樣等著,結果一直等到中午,也沒見到馬路遠的影子。高山再次等不及,又打去電話,這才得知馬路遠剛剛坐上飛機?!翱磥?,今天上午是見不到他的人了,不如我們先去吃飯。”高山憤憤地表示。
因為有正事要做,兩人隨便湊和了一頓。吃了飯無事可做,于是又回酒店的大廳繼續等著。
直到下午三點時,馬路遠才風風火火地拖著拉桿箱走進酒店大門。一見等候的二人,他嘴上連連講著抱歉的話,還掏出兩盒包裝精美的西湖龍井來,以示補償。
見他衣著考究,頭發亮而不亂,講著跛腳的普通話,一副成功富商的裝扮,范凱倒是沒有計較。倒是高山,雖然收了禮物,仍有些不悅地催對方:“別耽誤時間,盡快看貨吧?!?/p>
聽了這話,馬路遠不再寒暄,忙帶兩人去了預訂的房間,然后讓范凱將寶盒取出來。為了不被磕碰,范凱將香盒捧出后放到了床的中心。馬路遠顯然有備而來,拿著卷尺先量了尺寸,然后又拿放大鏡看了半天,最后長出一口氣說:“東西是真的,錯不了?!比缓蟊阍儐柗秳P想賣多少錢。
因已經對網上的資料研究了很多,范凱自己先不急著出價,而是讓對方先出。馬路遠也沒有藏掖:“這是明代的梅花紋剔紅香盒,雖然沒有官方的落款,但是制作考究,品相完好,我可以出價60萬?!?/p>
雖然已經價格不低,但是范凱的期望早已不止于此,他連連搖頭,心想:對方一張口就出這樣的價,肯定還有不少水分,那些水分可都是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保障呀!于是,他按照市場買菜的經驗,徑直要了個對方出價的兩倍多:150萬。
聽了這個價格,馬路遠啞然而笑,一邊說著:“看來范老板也很內行呀。”一邊不依不饒地討價還價起來。最終經過你來我往,雙方將價格商定在115萬元。
不過,剛剛談完了價錢,馬路遠便話語一轉:“畢竟是上百萬元的交易,我需要你辦個確權證明,證明這件剔紅香盒來路正常,否則我不敢買呀?!?/p>
確權證明?范凱聽得一頭霧水,可是,他感覺對方的要求好像也并不過分,就算自己買,也怕寶貝是贓物呢。他為難地悄悄對高山說:“我不知道到哪里辦這個證明呀。”
高山很輕松地笑著:“沒事,我干這一行多年了,辦證明的路子早就鋪好了?!痹瓉砀呱秸J識市博物館的解主任,對方可以憑工作關系聯系辦確權證明的文化產權交易中心。
說著,高山給解主任打去電話,講明了這宗交易的詳細經過,問對方能不能盡快幫著辦出證明來。聽他講完后,對方很肯定地答復:“可以辦。”但是因香盒屬于文玩雜項,要收取4%的鑒定和辦證費用。
高山嘴上說著:“怎么這么貴呀?!”一邊向范凱投以征詢的目光。4%那就是4.6萬呀!雖然這筆錢不算少,可是,想著辦了這個確權證明,便可將香盒變成上百萬的現金,范凱還是爽快地同意了。他按要求,將身份證和香盒讓高山拍了照,發給了解主任。
二十多分鐘后,解主任便打來電話告知辦好了,高山馬上便帶著范凱去了市博物館,解主任早就等在門口,將那份確權證明遞了過來。
范凱看到,這張證明的文字部分證實了香盒為范凱家傳之物,絕非違法犯罪所得,下面還清晰地蓋著“中國文化產權交易信息中心”的印章,雖然是從網站上打印的照片,但看上去非常正規,于是按解主任的要求,痛快地去附近銀行取了錢,付清了辦證費。
拿到證明后,兩人匆匆趕回酒店。馬路遠根據證明上的序列號,上網查詢后說:“沒問題。”
有了證明,范凱便想馬上完成交易,馬路遠痛快地答應著,可是他抬手看了一下金表,才說自己的銀行卡大額交易需要跟銀行預約,現在已經近5點了,銀行肯定已經下班。今天肯定約不上了,最早也要明天上午。說著他又表示:“我看,你們兩個還是都住下吧,明天我們一起去銀行辦理。”因沒有別的辦法,范凱和高山只好開房間住下了。
當晚,馬路遠還擺了酒席,既表示賠罪,更為了慶祝自己買了個心愛之物,還認識了兩個好朋友。于是三人交談甚歡,推杯換盞間都喝了不少。
等范凱醒來時,已是次日上午10點,身旁的床位上,高山已經不見了人。他有些不安,急忙去找馬路遠,發現房門緊鎖。范凱頓時有些慌,給高山打去電話。高山告訴他:“馬路遠的岳母突然去世,他急著回去處理了。”然后勸范凱先等一下,“下周就會回來”。
范凱只好耐心等著,可是一周后,高山又打來電話說:“馬老板因酒駕被關起來了,還要等半月左右。”事已至此,不想等也得等。幾天后,內心焦慮的范凱再次給高山打電話,結果驚訝地發現對方的手機已經關機了。一整天的時間,他打了無數次電話,話筒中重復著同樣的聲音。他思前想后,冷汗流了下來:“十有八九,自己怕是上當了。”
當天晚上,范凱主動報了警。他盼著警方早點幫自己把錢追回來。誰料等了近三個月,警方將案件偵破時,結局卻讓人異常沮喪:受騙的遠遠不止他一個。
原來,高山、馬路遠和那位博物館的解主任是同一伙詐騙分子。三人都是同鄉,只有初中或小學學歷,平時都不務正業、游手好閑。
有一次,他們從網上看到有人利用古董拍賣騙錢的案例后,頓時意識到:眼下藏友們的交易頗多,心理各異,如果設計精密,文玩行絕對是一個搞錢的好渠道。通過琢磨,三人創出了文玩確權的鬼把戲,并針對各自優勢進行了分工:懂點文玩知識的扮成了中間人,身材較胖的扮起了有意購買藏品的富商,最文質彬彬的那個變成了“解主任”。每次與賣家見面,他們都會一再通過樸實的言語和作風及帶好卷尺、放大鏡等檢驗工具,裝作很可靠、很內行的樣子,讓賣家信以為真,放松警惕。
然后靠一張A4紙開出的證明和一個假印章,便往往能輕松騙得幾萬元。為逃避打擊,三人還要求賣家在付辦證費時付現金,以免留下轉賬痕跡。當錢騙到手后,三人便按計劃以種種理由一再推遲交易時間,忽悠一番后,最后直接將賣家拉黑,從此消失。
雖然騙子們想詐騙的只是幾萬元“辦證費”,從單筆數額看,所騙錢財雖不算多,但是架不住想出手藏品的藏友大有人在,想為交易謀一份保障的人更是屢見不鮮,在半年不到的時間內,三人已成功實施詐騙十多起,金額達幾十萬元。每一次詐騙得來的贓款,都被他們按照比例瓜分,然后花天酒地地揮霍掉了。
明明是并不復雜的案情,但給公安機關偵辦此案帶來很大難度,因為三人通過電話,在全國范圍內對不特定人群實施詐騙,他們沒有公司、不留真實身份,電話也經常換號碼,并且騙了就溜,有太大的隱蔽性。因此,警方用了較長時間才將三人一舉擒獲。
雖然三個騙子被判了刑,可是范凱的損失卻再也要不回來了。不但沒能解決燃眉之急,還白白虧了四萬多,范凱越想越不甘心:難道自己查到的資料都是假的?他不死心,決定再換個方式將盒子賣掉。
一個周末,他帶著盒子找到了本地一家最大的文玩交易店鋪,托老板為自己掌掌眼。對方只掃了幾眼便告訴他:“這是一件近現代的剔紅漆盒,算不上古董?!?/p>
范凱不甘心地問:“難道不是明代的舊物?”老板哭笑不得:“那樣貴重的寶貝,很難流落到民間的?!闭f著,他還告訴范凱:“因為剔紅器太受人們追捧,后世仿造的越來越多,工藝也越來越簡化,只有其形,沒有其神,像這種出自民間的一般盒子,價格最多不超過百元?!?/p>
范凱徹底傻了眼,無處可去的他為了自我療傷,竟向老板哭訴起了剛剛經歷的騙局,聽完后店主連連搖頭:“且不說官方沒有這樣的確權組織,就算有,那只靠做個證書便直接讓買家放心收購,那誰還會去找拍賣公司?佳士得、蘇富比等世界知名的拍賣公司,豈不是都要關門大吉嗎?”
一句話問得范凱啞口無言,他不得不承認,這次,自己是徹底而窩囊地栽了,聽上去那么合理的文玩確權,可是光鮮的外表下藏著的都是赤裸裸的欺騙,自己本想借著確權吃上一頓豐盛的大餐,想不到最后不僅一點也沒吃到,還被騙子狠狠咬了一口??墒牵@一切都怪自己自作自受。
編輯/征 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