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山

邱力

1

對張樹來說，2020年3月20日是個坎。

這個坎和王玲有關(guān)。王玲是張樹的前妻，兩人于2019年離婚，五歲的兒子望望跟張樹過，王玲每月轉(zhuǎn)1000塊撫養(yǎng)費到張樹微信上。3月18日下午，王玲照例轉(zhuǎn)來1000塊錢，張樹領(lǐng)取后不到一分鐘，王玲又發(fā)來一條信息：“后天要拜山，帶望望一起回老家好嗎？”張樹沒回信，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陽光很好，不溫不火的，均勻地散布在樹木房屋上。車輛喇叭聲像屋頂那群聒噪的鴿子，行人腳步匆匆，一些人不再戴口罩，一些人將口罩松松垮垮地吊在下巴頜，不像前些日子把口罩當(dāng)成身體一個重要的器官。一切似乎跟往年沒有什么不同，仿佛從年初鋪天蓋地襲來的疫情只是昨夜的一個噩夢，經(jīng)陽光一曬便銷聲匿跡。室內(nèi)，望望在安靜地堆著積木，如果張樹不過去跟他說話，幫他換一種游戲玩，望望會這么一直把積木堆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堆好。人人在家里都憋得快要發(fā)瘋，只有像望望這種人不會憋瘋。有時候，看著兒子孤獨玩耍的樣子，再想想所有人那副恐慌的嘴臉，張樹覺得兒子沒病，是所有人有病。

一會兒，手機響了。王玲的聲音有些急切：“看在兒子份上，最后幫我個忙吧。拜完山就回來，不耽誤你時間。”

張樹坐回沙發(fā)，回了電話：“要拜你自己去拜。”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算老幾啊？說好的，離婚了，就不要來找我們了。”說完，張樹覺得剛才和王玲的通話不太對勁。聽王玲的聲音，好像很近，近得如同一門之隔。

門忽然被敲響。

是王玲，手里握著旅行箱的拉桿，口罩戴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張樹愣住，王玲將門朝里推開了些，側(cè)身擠進門內(nèi)，“望望，看看媽媽給你帶什么好玩好吃的來了。”一副剛出門旅行回家的樣子。張樹還沒回過神來，王玲打開旅行箱，掏出一大堆吃的玩的，擺滿了望望的面前。望望沒有抬頭，目光呆滯，低頭仍舊堆著積木。

“望望，我是媽媽啊。”王玲扯下口罩，眼眶濕潤，摸著望望的腦袋。

“別難為望望了。大家都被關(guān)在屋里，你倒挺瀟灑啊，又去哪兒旅游觀光了？”張樹坐在一旁，回放一部名叫《新世界》的電視劇。這部長達70集的開年大戲，收視率一路飆升，這跟因疫情影響宅在家中的大量人群不無關(guān)系。

“我去外地出差，有個人確診感染了病毒，下車后，一車廂人都被隔離了14天。現(xiàn)在沒事了，我來……就想請你幫我最后一個忙，一家人去給老頭子拜個山。”王玲放下手中的玩具火車，望著張樹。

“我們都離了一年，還要裝做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樣子去面對眾人，累不累啊？”張樹眼睛盯著屏幕，心里想，如果沒離婚，那么回老家給岳父拜山責(zé)無旁貸。可現(xiàn)在和王玲算什么關(guān)系呢？頂多也就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在路上碰見都沒必要點頭的那種人吧。

不覺間，夕陽西下。隔壁鄰居家傳來炒菜煮飯的味道。王玲也不征求張樹意見，拎了帶來的塑料袋進了廚房，噼噼砰砰弄起晚飯來。王玲好像早有預(yù)謀，那包袋子里除了有望望的玩具和零食，還有從超市買的時令蔬菜和豬肉。王玲在廚房忙碌，張樹沒理睬，仍舊看《新世界》。時間仿佛回到了剛生下望望的那段日子，一家三口雖然過得跌跌撞撞，可每次跌倒了又?jǐn)v扶著爬起來，繼續(xù)朝前走。王玲做好飯菜，端上飯桌，凈了手，脫下圍裙，將碗筷放在桌上，“吃飯了。”語調(diào)像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張樹忸怩了一下，磨著屁股挨飯桌坐下。當(dāng)晚，王玲陪望望在臥室睡，張樹睡客廳沙發(fā)。臨睡時，王玲說了一句：“張樹，疫情都快過去了，回去拜個山就那么難啊？”張樹關(guān)了燈，在屏幕光線的明滅中繼續(xù)看《新世界》。看著看著，張樹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2

第二天，張樹答應(yīng)王玲帶望望一起回老家去拜山。

這個坎，張樹得過。

不就是裝成還是一家人的樣子，在王玲家人面前有個交待嗎？當(dāng)初離婚時口頭上也承諾過，要把岳父的三年新墳掛滿社，讓老頭子安心地走。再說，老頭子的墓碑上還正兒八經(jīng)地刻著張樹的姓名，等著拜山時立碑呢。望望呢，說到底也是王玲的兒子，岳父的親外孫，于情于理也要在墓碑前拜上三拜。

拜山是王玲老家的傳統(tǒng)習(xí)俗。親人去世，三年內(nèi)給親人上墳叫掛社。三年期滿，新墳變老墳，叫滿社。滿社時，眾親友要相邀去拜山。拜山時間一般定在春分前，和清明剛好有個間隔。延續(xù)至今，拜山繁簡自便。簡單的無外乎立碑、祈福等，繁復(fù)的名堂就多了。總之，拜山相當(dāng)于新墳變老墳的升級典禮，或者是清明節(jié)前的一次熱身活動。王玲說是后天要去為去世三年的父親拜山，后天也就是3月20日，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七日春分。這個日子肯定是王玲的爺爺算出來的。王玲的爺爺今年已77歲，他的日子是按照老皇歷一天天算著過，算來算去，老爺子沒有算到自己的兒子會先他而去。原先給自己預(yù)備的那口上好的杉木棺材，倒讓兒子舒服地躺了下去。

張樹看見王玲抱著望望親昵的樣子，想到最初望望檢查出自閉癥后，兩口子一起走過的那段痛苦日子，心都要碎了。對于望望，他的世界里也許只有自己？離婚一年中，王玲經(jīng)常和望望視頻聊天。一聊就沒完沒了，王玲不停地讓望望叫自己媽。主要是王玲擔(dān)心望望有一天會突然不認(rèn)識自己這個當(dāng)媽的。那個醫(yī)生說得頭頭是道，像望望這種自閉癥兒童，如果缺乏和人交流，會越來越嚴(yán)重，別說不認(rèn)識她這個當(dāng)媽的，恐怕一輩子連自己是誰都不明白。離了也好，起碼不用再一邊設(shè)法為望望治病，一邊還要設(shè)法躲避上門追債的債主。沒錯，王玲是受害者，可張樹和望望難道也要陪著一起遭罪？2019年，年頭到年尾，張樹和望望相依為命。在自閉群的群友推薦下，望望進入市里一對寧波夫婦開辦的“星星之家”康復(fù)治療。這家民間機構(gòu)幾乎是公益性的，張樹每月只象征性地交點生活費。看著望望一天天有了起色，看人的眼神不再那么躲閃，說話也逐漸能夠吐出幾句連貫的句子，張樹真想給那對寧波夫婦下跪磕頭。年三十，張樹父子還有十來個自閉癥兒童家庭是在“星星之家”度過的。他們一起包餃子，看春晚，用殘缺不全的嗓音演唱《隱形的翅膀》。大年初三，張樹到超市買菜，發(fā)現(xiàn)三三兩兩的人群都戴上了口罩，到收銀臺排隊付款時，大家都在議論“新型冠狀病毒引起的肺炎”。這么一長串名字，比非典難記多了。走出超市，張樹就記不全了。他想去藥店多買幾個口罩備用。藥店早已賣完，就連酒精和消毒液也所剩不多了。夜里，張樹有點兒茫然地望著窗外，也許，明天天一亮情況就會有所好轉(zhuǎn)吧？張樹連這種病毒的全稱都沒叫明白，又怎會把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放在心上？

初四下午，王玲上門來給望望送了一大包東西。張樹獨自出了門，一個人在人車稀少的街頭閑逛。張樹對王玲把兩家人拖下水去搞非法集資一直無法原諒，和王玲平日里能不見面就不見面，有時連電話都懶得接。過年了，就讓她單獨陪陪望望，盡點母子情分吧。回家后，王玲已走，留下50個口罩和兩瓶500ML的酒精和消毒液。之后，在長達50天的時間里，王玲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無電話也無信息。看著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望望，張樹偶爾會想到王玲，這個女人存在與否在這個非常時期真的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

3

那時候，張樹在一家中介公司上班，王玲在親戚朋友圈中吆喝一種國際品牌的系列化妝品。王玲給張樹解釋這種銷售方式不是傳銷也不是微商，是直銷。張樹說只要不去忽悠自己的親戚就行，其他人你愛怎樣發(fā)展成下線都行。張樹的中介公司業(yè)務(wù)范圍挺廣，不僅經(jīng)營房屋中介，還涉及婚戀交友。有了兒子后，張樹跑業(yè)務(wù)跑得更兇。他們這伙所謂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全憑業(yè)務(wù)提成，不賣命奔跑攬活月底就只能喝西北風(fēng)。

望望三歲時，語言能力仍然幾近于無，連爸和媽這兩個字都像擠牙膏一樣半天才擠出來。怎么逗他也不會笑，更不和生人接觸，一天只會埋頭堆那摩天大樓的積木和涂抹沒人看懂的蠟筆畫。醫(yī)生告訴張樹和王玲，望望的癥狀是典型的自閉癥。那個下巴胡子刮得鐵青的醫(yī)生，張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醫(yī)生吐出的每一個字如同子彈擊穿了張樹和王玲的心臟。之后，張樹和王玲像所有自閉癥兒童家庭一樣踏上了幾乎看不到半點希望的尋醫(yī)問藥路。家里原先為望望準(zhǔn)備的單人小床，堆滿了一些少兒讀物和各種玩具。睡覺前，張樹會不厭其煩地給望望講睡前故事，也不知他聽沒聽明白。睡覺時，望望只有夾在張樹和王玲中間才睡得著，睡夢中還會不時發(fā)抖。半夜里，一旦兩人有點動作發(fā)出點聲音，望望就會驚聲尖叫。他們求了中醫(yī)西醫(yī)，甚至連藏在一條深巷里的神漢他們也去求了。家中僅有的那點兒存款全部砸進了無效醫(yī)治的無底洞中。王玲長期失眠焦慮，也不操心直銷生意了，整天蓬亂著頭發(fā)，枯黃著臉皮看著望望發(fā)呆。她懷疑是懷孕期間兩次嚴(yán)重感冒吃藥太多影響了望望正常發(fā)育。張樹想，再這樣下去，兩人都要得抑郁癥。有一天，張樹跑完一單房屋中介，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多。開門后，家中冷清得像墳?zāi)埂垬湟詾橥趿釒鋈ス浣至耍豌@進廚房弄點吃的填下干癟的胃。猛聽見臥室里傳出望望一連串尖叫，緊接著是王玲的哭罵。張樹嚇得一顫，跑到臥室。只見王玲手里揮舞著掃帚，一下一下抽打爬伏在地的望望屁股，“老天啊，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張樹沖上去，抱起望望。王玲扔了掃帚，嗚嗚的哭聲讓整個房屋都在震顫。深夜，一家三口躺在床上。哭累了的王玲蜷縮一側(cè)，臉上是痛苦和悲傷暫時褪去后的寧靜。望望也蜷縮著，似乎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個嬰兒，一個可以重新回到王玲子宮里的嬰兒。偶爾，望望會驚悸地在夢中叫一聲，仿佛溺水之人吐出的一個水泡。

張樹和王玲關(guān)注著好幾個自閉癥兒童群，大家相互安慰，相互介紹干預(yù)治療自閉癥兒童的經(jīng)驗。一次，有人在群里發(fā)出了想放棄自閉癥孩子的聲音，立馬招來群友謾罵攻擊。張樹聽到這些憤怒的吼聲，感到膽戰(zhàn)心驚。好像剛才說要放棄自閉癥孩子的人是自己，群友們正厲聲遣責(zé)自己。張樹這種感覺跟他前些日子去福利院有關(guān)。那天，他鬼使神差去福利院想打聽下像望望這種情況的孩子收不收？收費是多少？可走到福利院大門，看門老頭問他找誰，他呆愣了會兒，就逃也似地離開了。一個群友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自己的孩子在北京一家機構(gòu)進行康復(fù)治療后，病情大有好轉(zhuǎn)。群友將孩子治療前后的視頻發(fā)在群里，變化果然很明顯。又說，有條件的話，去北京的機構(gòu)求助不如自己創(chuàng)辦一個機構(gòu)，既能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又能幫助更多的自閉癥兒童家庭走出陰影。王玲被說動了心。她開始像當(dāng)初跑銷售化妝品一樣跑建立機構(gòu)的事。她四處借錢，把借來的錢拿給一個親戚投資項目。每個月底，王玲都能從這個親戚處分到一筆比銀行利息高得多的紅錢。投得越多，分得越多。王玲動員了張樹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他們紛紛拿出了自己壓箱底的錢。事情如果真像那個親戚說的，那么，王玲到年底就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資金，創(chuàng)辦一個自閉癥兒童康復(fù)機構(gòu)的想法就會如期實現(xiàn)。將近年底時，那個派頭十足的親戚突然變得滿口雌黃，不但再也拿不出半毛錢的紅錢，就連王玲的本金也血本無歸。最后，那個親戚因非法集資進了班房。王玲開始不得不接受被騙的事實。要債的人接二連三上門，家中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張樹和王玲除了躲債就是吵架，望望的自閉癥狀越來越厲害。王玲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兩人離婚。欠下的債務(wù)王玲自己去償還，望望由張樹撫養(yǎng)。

火車一路搖晃向前，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堆積在張樹心中的陳年舊事，似乎也隨著火車在搖晃中變得漸行漸遠(yuǎn)。張樹坐在王玲和望望的對面。車廂里旅客稀少，列車員來回走動，提醒旅客疫情還沒結(jié)束，自覺戴好口罩。車窗外，陽光忽閃著，落在王玲和望望臉上形成流動的光斑。王玲好幾次將目光投向張樹，張樹都馬上閃避開。旅客大多貪婪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春天景象，流露出劫后余生的眼神。

4

火車向西而行。先到300多公里外的縣城，再換乘長途客車爬行近兩小時的山路，就到了王玲的老家烏拉鎮(zhèn)。這個地處貴州東南的偏遠(yuǎn)小鎮(zhèn)，離婚前，每年過年，張樹都會隨同王玲回來走親訪友。王玲的父親生前和張樹這個城里女婿處得挺好。私下里兩爺崽下象棋時，甚至還鼓勵張樹要存點私房錢，培養(yǎng)點自己的愛好，說王玲跟她媽一個德性，都是恨不得把丈夫的衣兜榨個底朝天。

張樹這次是最后一次到小鎮(zhèn)來了，原本打算是來當(dāng)個配角，配合大家演完這場“戲”就返程。可沒想到，拜山最重要的“掌龍頭”重任竟然落到自己身上。

拜山中的所有重要環(huán)節(jié)都要家中男丁來執(zhí)掌，王玲就姐妹倆，一個女婿半個崽，女婿可以代替家中男丁完成拜山任務(wù)。按規(guī)矩，得讓有出息有能耐的女婿來出頭。這樣陰陽兩世的人都能皆大歡喜。明擺著的，即使張樹仍是準(zhǔn)女婿，也輪不到他來出頭。大女婿李仕福這幾年開小煤窯搞得風(fēng)生水起，雖然仍在鎮(zhèn)上住，可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的家底是真金白銀的啊。本來李仕福也是滿口應(yīng)承，說不但出力還要出錢，一定把老頭子的拜山搞得紅紅火火的。但3月19日下午得到消息，說他因疑似新冠肺炎被滯留在了湖南長沙，暫時還沒有解除醫(yī)學(xué)觀察。人來不了，只好轉(zhuǎn)個兩萬塊錢過來。“誰稀罕他的錢啊？明明是嫌累怕麻煩，凈拿他媽的病毒來哄鬼！”王玲的爺爺啐口唾沫，罵李仕福這個王八蛋，這些年錢賺了不少親情也丟了不少。邊罵邊看張樹，那眼神已經(jīng)給張樹委以了重任。張樹抬頭看了看周遭的王玲家人，大家都用熱切的眼神巴望著他。張樹和王玲的目光對視了一眼，王玲不說話，低了頭，摟緊身前的望望。張樹一開始有點兒不適應(yīng)，知道自己只是來客串跑龍?zhí)椎模F(xiàn)在自己和王玲的家事已經(jīng)不沾邊了。但他和王玲離婚這事又瞞著王玲的家人，在大家眼中，自己這個原先的男二號理所當(dāng)然成了男一號，這戲還得繼續(xù)演下去。

這次拜山，依王玲爺爺?shù)闹鲝堃蟠鬅狒[一番，祛一祛新冠肺炎病毒帶來的晦氣。最關(guān)鍵是要借拜山把附在望望身上的病魔祛除掉，讓望望像正常人一樣健康長大。望望一進門，王玲的爺爺就給望望的手腕上纏繞上一塊紅布帶，說是才去觀音洞求來的。鎮(zhèn)上雖說已經(jīng)放寬了政策，商店飯館該營業(yè)的營業(yè)，但大規(guī)模的聚會還是不允許。小打小鬧的活動政府一下子管不了那么多。再說，一鎮(zhèn)子的人，連最熱鬧的元宵舞龍燈都沒鬧成。憋了快三個月，現(xiàn)在春暖花開，烏拉鎮(zhèn)屬于無確診新冠肺炎患者的地方，也該出來透透氣鬧騰一下了。張樹“掌龍頭”，意味著從19號晚上，就開始接龍、舞龍、化龍，直到20號早晨上山立碑祭拜，按一條龍的程序來走。張樹這個掌龍頭的得緊隨道士先生身旁，隨時聽從道士先生的指令行事，半點都馬虎不得。

晚飯后，下起了細(xì)雨，小鎮(zhèn)空濛。

張樹全身穿著粗麻布孝子服，感到不遠(yuǎn)處的群山裹挾著一股寒氣穿透衣服。望望還好，沒有發(fā)病大哭大叫。王玲不離左右，陪他畫畫堆積木。王玲的親友們陸續(xù)前來，大多數(shù)都是來看望望。邊看邊嘆息，想安慰又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有一個王玲的姑姑，快人快語，端詳望望半晌，說了句：“這孩子，咋會得這種病呢？這輩子咋個活哩？”王玲的爺爺胡子一翹，喝斥道：“亂嚼啥子牙巴骨？你小時候不是也得過腦膜炎？現(xiàn)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張樹聽了，心里一陣陣難受，盼望著事情早點結(jié)束。拜山真能為陰陽兩世的人帶來好運？純粹是王玲的爺爺一廂情愿。張樹從包里摸出兩張百元鈔票，讓那個姑姑去兌些零錢，一會兒好打發(fā)耍龍的班子彩頭錢。

王玲的爺爺問：“昨不見吳先生呢？”吳先生是此次拜山總管。平日擅長寫寫畫畫，拿個羅盤替人看風(fēng)水宅地，穿上道袍手揮拂塵就成了道士先生。因為疫情，把吳先生許多生意耽誤了。不做法他渾身發(fā)癢難受，王玲家拜山算是給他鼠年開了張。

正要撥打吳先生手機，吳先生急匆匆走進門來，“王老伯，你們家的‘頭龍跟王洪運家的發(fā)生沖突了。”

王玲的爺爺一聽就火了，“咋回事？明明是我們先要的‘頭龍，跟王洪運毬相干啊？”

5

烏拉鎮(zhèn)拜山耍龍有講究，誰家第一個把龍頭從觀音洞中請出來，就是“頭龍”。頭龍進鎮(zhèn)，風(fēng)調(diào)雨順。耍完了頭龍，其他家再耍下去就有點兒類似吃剩飯，或者買了個短斤少兩的東西心里隔應(yīng)。王玲的爺爺半個月前就跟吳先生敲定了拜山的所有事項，當(dāng)然也包括“頭龍”。臨時臨坎，卻殺出來個王洪運？

“王洪運家今年也要拜山，事先也不講好，悄悄把耍龍班子的買通了。你看這事做得？王老伯。”吳先生滿臉愁容。

王玲的爺爺朝大家看了看，氣虎虎地轉(zhuǎn)身進屋，出來后塞了包報紙包的東西給吳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倒要瞧瞧王洪運咋個說？”

吳先生把那包東西放進兜里，別過臉去笑笑，跟著王玲的爺爺出了門。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王玲的爺爺和吳先生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他們身后響起一連串鞭炮聲和嗩吶聲，聲勢浩大，整條鎮(zhèn)街仿佛都被抬得高了兩三公分。

“張樹，把吳先生跟緊了啊！”王玲的爺爺大聲喊道。

張樹渾身一振，心道，接龍開始了，整了整衣襟，小跑著到吳先生旁邊。

吳先生吼道：“龍臨門，保佑子子孫孫幸福萬年！”

張樹跟著吼：“龍臨門，保佑子子孫孫幸福萬年！”

濃烈的硝煙中，就見一條草把龍蜿蜒而來，七八個高矮不一的中年漢子手里舞著稻草捆扎的龍身，在王玲家門前游走呼喝。那個彩繪的龍頭擎在一個瘦高個漢子手中，頻頻變換著步法姿態(tài)，舞得倒也嫻熟好看。王玲拉著望望站在門口，附在望望耳邊要他去摸一摸龍頭。瘦高漢子故意將龍頭伸向望望，不料望望一聲尖叫，哆嗦著轉(zhuǎn)身便跑。王玲的爺爺見狀，趕緊上前，伸出自己枯樹皮一般的老手，摸了摸龍頭，說道：“摸龍頭，得福氣，我替我孫兒領(lǐng)受了啊！”

這樣在門口舞了二十來分鐘，瘦高漢子將龍頭一擺，來了個漂亮的龍擺尾，這是要走，去觀音山燒龍。

吳先生吼道：“龍騰飛，保佑子子孫孫飛黃騰達！”

張樹跟著吼：“龍騰飛，保佑子子孫孫飛黃騰達！”

王玲的爺爺過來對張樹說：“別忘了把龍頭上那兩把草帶回來啊。”

張樹嗯了一聲。

一行人分別坐上幾輛面包車，那條龍專門備了輛小貨車載著，向觀音山駛?cè)ァＲ咽侨碌奶欤L(fēng)還那樣硬，撲面的冷峻。密林覆蓋著的山谷，灰蒙蒙。先前還能望見的觀音山這會兒隱沒在了一片晦暗中。

6

清晨六點，張樹又上山了。

早上還有立碑的事要完成，經(jīng)過一夜鬧騰，張樹甚至都有些期待早點兒上山了。跟著吳先生前前后后吼了幾嗓子，又隨同耍龍的那伙人上了趟山，張樹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最難得的是，在墳?zāi)骨盁挲埡螅裾胀趿岬臓敔敹冢瑢堫^上那兩把草帶回來，扯開鋪平給望望墊在身下。望望竟然乖乖地睡了個好覺，那熟睡中的模樣跟正常人毫無二致。難道真是拜山得福，老外公保佑外孫？王玲的爺爺一早問了望望昨夜的情況，煞有介事地使勁點頭說好。老爺子真有意思。

這一天是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七日春分。觀音山上，夜晚從泥土里飄出來的寒氣，在早晨聚成露，山風(fēng)吹過，就化成了籠罩在山間的濃霧。哪怕沒有風(fēng)，只要早醒的公雞叫幾聲，游蕩在街口的狗吠幾聲，或者困守屋里的老人干咳幾嗓子，那些樹葉上的露水和霧氣也會被驚得撲簌簌飄落。這個時辰，觀音山還沒醒來，山間下著霧，有鳥啁啾，人一走近，忽拉一下就射出老遠(yuǎn)，山更靜了。一行人在山路林間穿梭，衣服濕了一大片，頭上也裹滿了一層銀亮的霧水。2020年沒開好頭，就像張樹和王玲他們的日子，跌跌撞撞地走著。盡管如此，季節(jié)已走在小陽春里了，處處萬物向榮，生氣勃發(fā)。米粒大的嫩芽已抽新綠，各色玲瓏飽滿的花苞，在霧中猶猶豫豫地脹開來，恍如色彩斑斕的夢。

王玲父親的墳前是一圈昨夜燒龍殘留的黑色灰燼，隱約可見一副龍身的形狀。仿佛那龍真的燒化升天，或者從此盤踞墳塋，守護保佑親人們平安吉祥。碑立好后，吳先生在一旁念念有詞，大家焚燒香蠟紙燭，面向墓碑，挨個祭拜。

此時日頭潤黃，掛在遠(yuǎn)處的山脊上。

輪到王玲家時，張樹和王玲一左一右撫著望望肩頭，讓他先拜。望望的肩頭瑟縮著，怕冷似的。半晌，他的嘴唇翕動，轉(zhuǎn)著脖頸，輪著看張樹和王玲。望望說：“爸——爸，媽——媽——”盡管周遭人聲噪雜，鞭炮聲響，張樹和王玲還是清晰地聽見了望望吐出來的這句話。他們?nèi)缤灰还膳鲹糁校瑫r抓緊了望望的肩頭，仿佛一松手，他們的兒子就會離他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