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村莊二重內卷化的一個分析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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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千百年前的傳統社會,抑或是自民國以來不斷變遷的現代社會,鄉村治理始終是關系國家政權穩定的重要因素,亦是國家治理的難點所在。當前主流研究認為,傳統社會依賴“皇權不下縣”、“縣下行自治”的主要形式,維系著封建王權對鄉村社會的治理和控制。一方面,盡管帝國的正式行政組織止于縣一級,但實際上王權并未完全放棄對鄉村的干預,仍通過各種非正式組織影響著鄉村治理的進程和成效。另一方面,行政權力對鄉村的滲透具有強烈的歷史延續性,鄉村治理的制度環境缺乏自治基礎,“縣下自治”并非完全的鄉村自治。
對此,也有不少學者提出質疑。有學者認為形成于宋王朝的宗法制度影響著后來鄉村治理秩序的構建和鄉村社會組織的塑造。(1)曹錦清:《歷史視角下的新農村建設——重溫宋以來的鄉村組織重建》,《探索與爭鳴》2006年第10期。宋代之前,世家大族構成了統治集團和社會階層的運行核心。隨著土地政策上的不抑兼并,地權的高度分散化和流轉化,特別是隨著唐中后期商業及城鎮的發展,帶來了掌握巨大社會財賦的商業經濟和貨幣經濟的興起。(2)李華瑞:《宋代的土地政策與抑制“兼并”》,《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由此,帝國的賦稅基礎和社會秩序受到資本的沖擊,使得國家行政架構中的鄉村治理成本不斷攀升;自宋以來,以鄉村組織重建為主要形式的鄉村治理,逐漸取代了原有強調政權依附的鄉里制度,出現于國家治理體制變革當中。盡管后有作為非正式的組織機構,即所謂“保甲制”以自治為名,但其運行邏輯仍屬于正式組織制度設計的延伸部分,(3)項繼權:《中國鄉村治理的層級及其變遷——兼論當前鄉村體制的改革》,《開放時代》2008年第3期。不外乎有行政控制之實。由此,宗族組織成為鄉村治理領域的權威框架,并以宗法、理學等儒家文化作為組織成員共同遵循和認可的價值規范。這是始于宋代的中國社會發展史上一次重大的階層分化,構成了維持帝國千年統治根基的小農經濟樣態,并由此帶來鄉村秩序和社會治理的嬗變,形成了當前鄉村社會中仍然存續的以宗親文化、祠堂文化及鄉賢文化等觀念建筑的鄉村治理形式。在下文中,我們將結合當前我國鄉村治理領域的有關現象,進一步分析宋代經濟社會巨大變化的原因,以及探究這種變化影響鄉村治理形式轉變和治理權威重塑的內在機制。
通過對有關文獻的梳理,我們發現,近現代以來我國的鄉村治理格局基本沿襲宋代之后重建的一整套組織邏輯和制度體系,主要表現為國家政權干預和控制的不斷強化、傳統宗族文化形塑的鄉村社會組織的持續嵌入以及基于權利本位的個體發展訴求的一定滿足等特征。從既有研究中,亦可發現國家權力對鄉村社會的資源汲取貫穿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鄉村治理過程始終。在傳統社會,國家財政汲取的鄉村資源難以持續供養帝國日益成長起來的龐大官僚組織的需求,而王朝的更迭恰好是這種供需矛盾的一種緩釋。但是,一旦國家機器重新開始正常運行,體制內的各項支出又需要源源不斷的來自鄉村社會的資源供應,這使得社會發展無法改變這種矛盾的原始形態,甚至停滯或出現不斷復雜化的情形。
顯然,上述情況符合學界定義的“內卷化”理論的基本特征。然而,既有研究對我國鄉村治理領域的內卷化問題只追溯至民國時期,(4)李祖佩:《鄉村治理領域中的“內卷化”問題省思》,《中國農村觀察》2017年第6期。有必要對其進一步擴展。從上述分析來看,出現在宋代的鄉村組織重建便可視作是鄉村治理的第一次“內卷化”。當然,這里有一個疑問,宋代之前的歷朝歷代發生的數次鄉村治理格局的變革是否也可歸因于“內卷化”而引發的呢?針對這一問題,從有關史料的記載來看,尚無法考證從東漢至唐宋之際一直存在的世家大族是否為鄉村治理的組織載體及是否構成治理內卷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宋之前的鄉村治理與當前我國鄉村格局存在著很大的差異,而宋代所發生的重大社會變革,則有著顯著的一致性。這一點我們將在下文詳細論述。
因此,盡管傳統社會有關鄉村自治的諸多歷史實踐表明,國家政權對鄉村自治具有強大的控制干預力量,但仍需肯認宋時鄉村治理的平民化趨勢以及以文化、血緣等為紐帶的各種非正式組織的歷史影響。這是本文研究的一個基點,即把宋代作為劃分鄉村治理基本形式的重要節點,并將其納入“內卷化”討論的范疇,從歷史的視角考察我國傳統社會至現代社會發展進程中鄉村治理方式轉變的共性,以及正視歷史變遷過程中村治場域所沿襲至今的制度基礎和人文環境,以便更為準確地分析鄉村治理內卷化的背后邏輯,進一步探討本文力圖論證的命題。
作為一個學術概念,“內卷化”一詞自誕生起便經過無數次的演變,不論是理論內涵,還是實踐應用,都得到了學界極大的關注,甚至出現“內卷化”概念的泛化和濫用。就其演變歷程來看,“內卷化”概念始于人類學領域的研究,戈登威澤(Coldenweise Alexander)將其用以解釋和描述一種文化發展模式,(5)Coldenweise Alexander,“Loose Ends of Theory on the Individual, Pattern, and Involution in Primitive Society”,in RH Lowie eds. Essays in Anthropology Presented to AL Kroeber,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36,pp.99-104.即當某種文化在人類社會發展至某種最終形態后,該文化既無法持續穩定地發展下去,又難以尋求有效方式使其自身轉變至另一種全新的形態,繼而長期在內部不斷復雜化。之后,格爾茨(Geertz)將“內卷化”概念引入農業經濟領域,用以描述在資源約束條件下,勞動力投入的增加無法帶來農業生產效率的提高,繼而形成了一種單一勞動要素參與的低效重復的農業發展模式。(6)Geertz,Clifford,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 Berkeley,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3,p.80.在此基礎上,黃宗智將“內卷化”概念引入其對于中國傳統農業生產過程的研究,并引申出“沒有發展的增長”這一概述,用以描述各行為主體為獲得總產量的增長,在有限土地面積上增加勞動力投入但其生產的邊際效率遞減的現象。(7)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2000年,第11頁、第12頁。在此之后,杜贊奇將“內卷化”概念引入政治學領域,并提出“國家政權內卷化”之說法,指出現代國家政權建設過程中背離現代化意旨的一種發展狀態,即國家機構行政職能的擴大依靠的是復制或擴大舊有的國家與社會關系而非依靠提高舊有或新增機構的效益。(8)杜贊奇:《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8頁。以上四種有關“內卷化”概念的不同學科領域、不同研究對象、不同時空背景的解讀,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對此,有學者立足于既有研究作出一般性的總結,認為內卷化理論包括“以發展為基本背景、以停滯或倒退為基本后果、以復雜化為基本現實”三個層面的內容。(9)李祖佩:《鄉村治理領域中的“內卷化”問題省思》,《中國農村觀察》2017年第6期。
不可否認,從“內卷化”概念的整體演化進程來看,其本質多少發生了某些改變。從“內卷化”的成型來看,格爾茨將其研究所指的階段由戈登威澤的發展水平較高階段轉向發展水平較低階段,并進一步擴展了發展過程中因外部因素限制造成的影響,形成了“農業內卷化”的表述。黃宗智之后,“內卷化”概念在國內得到大范圍的使用,進而造成了兩種局面:一是“內卷化”概念多學科多領域的廣泛應用,二是對于“內卷化”概念解讀的真實性與準確性存疑。例如,有學者針對黃宗智闡述的以邊際效益遞減來界定“內卷化”的看法,認為這是對概念本身的一種誤解。(10)彭慕蘭,史建云:《世界經濟史中的近世江南:比較與綜合觀察——回應黃宗智先生》,《歷史研究》2003年第4期。同時,有學者指出黃宗智之后所描述的“內卷化”現象已失去以往研究所強調的“剛性發展”,(11)馬衛紅:《內卷化省思:重解基層治理的“改而不變”現象》,《中國行政管理》2016年第5期。諸如此類。在此之后,杜贊奇借用“內卷化”概念來闡述國家政權建設與鄉村社會發展之間的關系。對此,也有學者認為杜贊奇在政治學研究中所闡述的“內卷化”實際上已經是對原有概念的誤讀。這種觀點認為,不同于前三種運用,杜贊奇的運用忽略了現實中行為主體的主觀能動性,未將這一解釋現實經驗的基本條件加以考慮。
類似以上有關“內卷化”理論的省思,某種意義上避免了學界對這一概念的濫用和泛化,有助于喚起學者對“內卷化”問題的重新思考。從這些質疑當中,我們總結既有的將內卷化問題應用于鄉村治理領域的研究,發現多數還是沿襲黃宗智在“農業內卷化”概念上引申出的“沒有發展的增長”這一概述,即“內卷化”呈現出的是一種低水平重復且個體效益下降的現象。在此基礎上,受杜贊奇“國家政權內卷化”提法的影響,越來越多的研究將鄉村治理問題的關注點置于對內卷化過程的分析,即只看重“內卷化”導致的停滯或倒退的后果和不斷復雜化的現實,而忽略了以發展為背景,尤其是以剛性發展為默認狀態的理論預設。換言之,既有關于我國鄉村治理內卷化問題的研究,大多單方面從類似的內卷化過程進行研判,而未充分考慮這些類似現象的生成動力、內在機理、理論邏輯以及發展預設等方面是否與原本意義上的“內卷化”概念完全一致,故得出的結論及對策分析通常也難以有效化解治理過程中面臨的問題。
需要強調的是,我們并非否定上述學者對“內卷化”概念擴展所做的貢獻。相反,本文研究涉及的內卷化概念亦是建立在其基礎之上,對概念重新界定和詳細區分,目的是為了表明本文所意指的內卷化現象,進而將明確的“內卷化”概念納入我們的分析之中,并力圖避免以往對“內卷化”概念的誤用及濫用。結合既有研究和上述分析,我們將“內卷化”概念概括為以下三方面內容:一是要素不斷投入背景下的一種發展固化,即隨著生產要素(尤其是勞動力要素)的不斷投入,所進行的活動并沒有取得生產效益的提升,反而出現了發展水平到達某種瓶頸期的固化表現;二是客觀約束前提下的一種選擇被動,即由于外在條件的約束或內在資源的限制,導致發展過程中的相關主體對自身的應變行為采取了一種被迫性的選擇;三是積極意愿導向下的一種消極累積,即行為主體的各項活動具有共同能動的積極預期,但最終實現的卻是一種日益復雜化的原有狀態下的消極累積。
基于對“內卷化”概念的再認識,我們將對以往鄉村治理領域定義的內卷化現象進行重新思考。作為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鄉村治理及其實踐過程中表現出的各種政治社會問題,關系著國家治理現代化建設的進程。然而,已有研究大多關注以國家政權建設為主導或以資源下鄉為背景出現的類似內卷化現象,如基層組織內部設置的愈加復雜化、制度實踐的成效與制度設計者初衷的相悖、資源下鄉過程中的低效利用以及鄉村公共利益的實現程度不足等。盡管從現實表象上類似的內卷化問題與學界概括的內卷化內容并無不同,但僅僅從實踐活動所表現出的類似特征來界定和研究鄉村治理的內卷化問題,顯然不能構成對其生成動力和理論預設的正確理解,甚至容易偏離其概念本意。本文認為內卷化概念的本質應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強調發展的剛性,二是強調條件的約束作用,三是強調行為主體的能動性。
已有研究大多以基層組織在制度建設中的表現為視角、以國家政權建設的成效為標準進行分析,尚未針對村治場域內村民這一行為主體的發展意愿予以充分關注。由此,將“內卷化”概念引入我國政治社會及鄉村治理的實踐,不免缺乏說服力和解釋力。總結來看:第一,已有研究大多立足于將內卷化現象作為治理結果進行討論,忽視了其作為治理動因的作用;第二,已有研究的分析起點與原本意義上的“內卷化”概念存在本質上的偏差,由此形塑的分析框架和研究結果缺乏針對性和有效性,難以有力地解釋治理實踐中的一些現象;第三,已有研究中缺乏將發展過程中村民的主觀價值納入研究者的分析范疇,且對不同時空下的內卷化現象缺少具體的細分和系統的闡述。
“二重內卷化”概念的提出,始于本研究團隊在福建M鎮進行調查時觀察到的一些治理現象。既有的以“沒有發展的增長”和“國家政權內卷化”等提法為核心表述的研究,存在著對村治領域的內卷化現象一定程度的誤讀。部分學者將“內卷化”現象作為基層治理實踐失敗的觀點,偏重于將“內卷化”作為導致鄉村治理績效低下的一種結果來進行歸納,并由此探討“內卷化”的形成原因及如何克服“內卷化”困境。鄉村治理領域的“內卷化”現象,實則是作為鄉村治理變革過程中的一個起點而存在,是轉型期社會變革的重要動因。換言之,我們認為“內卷化”具有明顯的二重性,即具有兩種不同特性的差異化樣態。它既是遵循原有社會框架內平穩狀態的產物,同時又有支持和激勵新框架產生的毀滅性力量。
學界意識到的類似“內卷化”現象存在于鄉村治理的實踐中時,更多的是秉持著一種將“內卷化”視作阻礙社會發展的思維。然而,這種觀點卻恰恰忽視了其作為一種“長期發展受限而難以實現突破”的狀態所蘊含的學理價值。換言之,當“內卷化”問題真實存在的時候,不少研究者所觀察到的現象往往是經濟社會中長期以來維持不變的一種發展形態。此時,社會的運行規則是一種以往模式下的平穩重復;而當“內卷化”問題出現轉機的時候,研究者才有機會清楚地考察到經濟社會變革中舊有體制下問題的尖銳化和復雜化。因此,我們強調應將現實中所謂的“內卷化”現象作為社會變遷中一切問題的起點和社會發展的驅動力加以對待,而非僅僅視為一種阻礙因素,這是與以往研究有所區別之處。
誠然,按照這種邏輯進行思考,研究難免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在以往關于鄉村治理領域“內卷化”研究缺乏解釋力的情況下,將目光從結果轉向過程,從阻因轉向動因的時候,如何區別傳統觀念對治理實踐的描述,給出符合澄清后“內卷化”概念的合理解釋?為回答這一問題,我們提出了針對村治場域“內卷化”問題的一個解釋框架。在此之前,我們需回顧一下前文談及的將宋代發生的重大社會變革納入內卷化范疇進行討論的原因。
如前所述,我們將發生在宋代的鄉村組織重建活動視作一次“二重內卷化”的具體表現,而我國千百年來的鄉村治理基本沿襲著宋代之后重建的一整套組織邏輯和制度體系。也就是說,當前我國村治場域發生的一系列政治社會問題,同宋代發生的重大社會變革有著顯著的一致性。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社會流動性的加強。在重大社會變革下,兩宋以前的世家大族幾近消失,庶民化和平民化趨勢明顯,國家政權一定程度上的管控也開始弱化,宋時民眾從事的生產經營活動得到了較大的自由空間,人口的地域間流動逐漸加快;(12)王文兵,王鐵成: 《宋代鄉村的土地流轉、階層分化及社會治理轉型》,《學術探索》2017年第7期。而當前我國同樣處在社會流動不斷強化的時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推進,我國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涌現了大量的流動人口,呈現出不斷復雜多變的趨勢,包括跨區域的大規模流動、城市與城市間的流動以及城鄉之間的流動等。其次,是土地流轉的常態化。宋代出現了土地權利的高度分散化和大規模流轉,使得鄉村社會的資源配置進入到重新調整的階段。此外,頻繁的土地流轉也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兼并,改變了原有的利益關系和社會結構。(13)鐘金雁:《宋代東南鄉村經濟的變遷與鄉村治理研究》,云南大學2012年博士論文。而當前我國同樣進入到農村土地的大規模流轉時期,近年來陸續開展的適度規模經營、農地“三權分置”改革、土地管理法修訂等制度及法律調整,反映了土地流轉不斷加快的態勢。再次,是社會階層的高度分化。在宋代,主要表現為鄉村農民的階層分化。(14)朱奎澤:《富民階層與兩宋時期鄉役主體》,《求索》2009年第11期。在鄉村場域,農民開始由從事單一的農業生產生活方式轉變為從事多元的生產生活方式,產生了不同階層,其社會地位也逐漸出現異化的表現。(15)林文勛:《唐宋社會變革論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4頁。而近幾十年來,我國農村社會階層分化趨勢也十分明顯,尤其是以職業劃分為基礎的不同階層和群體的興起,使得鄉村階層體系發生重大轉變。(16)朱光磊:《世紀之交中國社會階層分化的十大趨勢》,《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期;林堅,馬彥麗:《我國農民的社會分層結構和特征——一個基于全國1185分調查問卷的分析》,《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1期;王春光,趙玉峰,王玉琪:《當代中國農民社會分層的新動向》,《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最后,是經濟形式的轉變。宋代銀本位制上升,商品經濟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同時合法化的土地兼并等買賣行為活動進一步為市場化開辟渠道,改變了原有以自然經濟為主的鄉村秩序。(17)葛金芳:《宋代經濟:從傳統向現代轉變的首次啟動》,《中國經濟史研究》2005年第1期。同樣地,當前我國市場經濟改革向縱深推進,鄉村社會逐步地融入到市場運行的法則與規律之中。以項目制為主要形式的國家資源輸入,進一步影響了鄉村社會的原有治理秩序。(18)李祖佩:《項目制實踐與基層治理轉型》,《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
除此之外,將宋代發生的重大社會變革納入內卷化范疇討論,更為重要的因素是我們認為其更接近于現代意義上的鄉村治理,或可將其稱為真正的“鄉村自治”。這是本文所構建的分析框架的重要前提。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兩個時空的村莊社會規則具有同一性和歷史繼承性,表現出極強的關聯度。當前我國鄉村社會遵循的許多地方性的行為規范和價值觀念,最早都可追溯至宋代鄉村重建的宗族制度和理學文化。此后,民間力量開始有組織地介入國家治理,贏取自身利益訴求,進而在鄉村社會塑造了一種廣泛認同的權威。鄉村組織的不斷自我壯大,不僅在鄉村場域形成了延續千年的利益共同體,也間接減輕了國家社會管控的成本和壓力。從更寬泛的視角來看,兩個時空之間千百年的鄉村社會變遷完整地處于一統的內卷化軌道。在這一軌道內,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宋代之前的內卷化狀態在兩宋之間實現突破,社會經濟發展進入一個全新的階段,新的鄉村治理體系替代舊有的治理體系,同時也重塑了國家與社會間的關系,實現了傳統社會的一次治理轉型。在此之后,這一治理格局再度進入新的內卷化狀態,并延續至近現代社會,同時開啟了新一輪的治理轉型,或可稱其為“現代化轉型”。
綜上,我們的思考是如何給予當前我國鄉村治理實踐中的類似內卷化現象一個合理的理論解釋。我們分析得出這樣的結論:當前我國鄉村治理領域許多的類似內卷化現象,可以將其定義為突破內卷化狀態的一種自我戰勝的表現,并理解為在原本內卷化狀態下所存在的具有一定獨立性和促進作用的因子,而非既有研究所關注的屬于已經誤讀的內卷化概念所導致的負面表現。盡管這種表現仍然存在許多類似于原有狀態下的治理模式及其衍生現象,但至為重要的一點是其促進了社會轉型。在此過程中,我們關注到了權利對于形成這種表現的關鍵作用。例如,兩個時空的二重內卷化現象,包含了社會個體很大程度上對于地權、治理權及發展權等的強烈訴求,而社會規則又與之不適,故而在個體意愿與治理規則兩者之間形成了能夠重構社會秩序的強大張力,產生了基于個體權利滿足的新的村莊社會規則。同時,我們受諾斯(Douglass C.North)有關新制度經濟學研究的啟發,將其有關“權利”研究的理論提煉出三個關鍵維度,形成“權利情境”分析框架,并由此得出本文研究的主要命題,為二重內卷化提供一個理論解釋。
在強調有著類似“內卷化”表現的二重內卷化現象促進社會轉型的積極意義的同時,尤其要強調人的因素在其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要對人的權利給予充分關注,我們認為從這一維度出發來解釋現實中的二重內卷化現象有其合理之處。在探討社會變革的諸多因素中,權利的內在價值不容忽視,尤其要關注個人力圖實現權利最大化所帶來的顯著影響。以往關乎類似內卷化現象的研究,大多認為其是發展的障礙所構成的種種外在表現,并認為這種障礙導致了對個體權利的限制,繼而將人的訴求無法得到滿足看作內卷化產生的結果。然而,當學界普遍認同個體權利在治理實踐中的殘缺狀況時,實際情況通常是人們對于權利的重視和保護激勵了類似內卷化現象的發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是基于個人權利的選擇結果,使得內卷化發展突破到需要重建相應的治理體系以回應權利本位的階段。據此,應該肯定類似內卷化現象的正面取向,并就普遍觀察到的事實作出這樣的判斷:當前鄉村治理中出現的各種矛盾沖突和治理低效現象,其表象上有著與“內卷化”類似的特征,但其本質上卻與原本意義上的內卷化不盡等同。社會個體各項權利訴求的不斷顯現,促進了這一二重表現的形成。而將權利缺失或圍繞權利表現出的各種訴求無效視作受治理內卷化影響而導致的結果,往往忽視了個體捍衛自身權利價值的重要因素,可能導致將當前促進變革的努力行為歸結于阻礙社會發展的問題偏向。
當社會變革仍舊明顯地由類似偏向推動的時候,真實的動力源則容易被掩蓋,最終不利于新的社會秩序的重建。從另一種角度來理解,民眾的權利訴求之所以誘發類似內卷化現象,其背后實質應是尋求到關于以往停滯問題的一種解決之道,從長遠來看,力圖實現的也是改革內卷化發展的剛性,從而打破舊有穩定的局面。從這一邏輯出發,我們提出“權利情境”分析框架。
在“權利情境”框架中,涉及諾斯關乎“權利”方面的幾個重要理論和概念。第一,我們立足于制度變遷的微觀層次,以個體能動性對權利重建過程的作用作為分析的起點。制度變遷的微觀層次側重個體在制度變遷中的作用,用以解釋制度變遷的根本動力來源問題。(19)蔡瀟彬:《諾斯的制度變遷理論研究》,《東南學術》2016年第1期。第二,在個體為權利重建努力行動的基礎上,我們以產權界定的不同性質為切入點,(20)Hart,Oliver,Firms,Contracts and Financial,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張靜: 《土地使用規則的不確定:一個解釋框架》,《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1期;Meyer Marshall W. & Xiaohui Lu,“Managing Indefinite Boundaries:The Strategy and Structure of a Chinese Business Firm”,Management and Organization Review,2005,Vol.1,No.1.進一步探討相關主體間相互關系對社會變革帶來的影響。產權界定是新制度經濟學區別于以往研究的主要貢獻,既是新的研究對象,又是重要的研究成果,如何界定產權,影響著其他各項制度的安排。(21)袁慶明:《新制度經濟學的產權界定理論述評》,《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6期。我們在此討論的產權界定,主要側重于中觀意義上的國家及社會主體與產權界定的相互關系,進而探討不同主體間行為的互動邏輯及形成的權利規則。第三,對權利重要性的微觀層面和中觀層面的把握,使得我們進一步構建起宏觀層面的權利秩序分析,以最終解釋權利構成差異之于社會秩序轉變的重要作用。在諾斯的經典著作《暴力與社會秩序》中,權利秩序包括權利限制秩序和權利開放秩序兩種形式,由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轉變是現代化進程的重要標志。(22)道格拉斯·C. 諾思,約翰·約瑟夫·瓦利斯,巴里·R. 溫格斯特:《暴力與社會秩序》,杭行、王亮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頁。個體形塑新的社會秩序的過程,也是權利訴求不斷得以表達,進而邁入現代化的過程。
將權利看作一種情境性因素,圍繞權利三個方面的內容來對所觀察到的現象予以解釋,這并非反映了三個層面的權利內容在不同環境條件下的差異性表現,而是指更加注重于以“權利”為中心展開的某些特定情境的研究,并強調在這些特定情境中因“權利”紐帶而存在的相互關聯、不斷演化、相互作用的內在關系。
首先,我們從微觀視角考察制度變遷下的權利重建過程。將制度變遷與權利重建聯系起來,主要是強調制度變遷理論中個體偏好變化所起的重要作用。正如諾斯所指出的,“感知(偏好)將相對價格變化與制度變遷真正關聯了起來。相對價格的改變是推動制度變遷的重要微觀力量,而相對價格的改變引起了人們對外部世界感知的變化。”(23)諾思:《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績效》,杭行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81頁。從宋代鄉村組織的重建中可以發現人們在長期社會發展過程中對與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選擇的歷史演進。當人們感知到土地等生產要素價格比率變化的時候,個體對地權的追求和對商品經濟的投入等行為意愿也逐漸為了利于自身發展而發生改變。隨著人們認知結構的變化,新的文化替代舊的文化產生了制度規則變化,這一變化又將決定社會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并最終主導文化差異的形成。同時,由于觀念的改變與持續性的文化背景是息息相關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在權利重建過程中產生的不同發展程度的社會差異,可以進一步解釋社會轉型所具有的漸進特征。當社會變革發生后,具有路徑依賴的舊有文化,一定程度上仍帶有低績效的表現,阻礙著完整的制度變遷。不過,本文分析的重點是強調基于權利意識的認知結構的轉變對社會治理方式的激勵作用,故觀念的路徑依賴性不在討論范圍之內。對此,我們提出本文的第一個命題。
命題1:社會制度與個體觀念之間有著重要的交互作用。一方面,制度為觀念的形成及變化創造了低成本的條件;另一方面,觀念偏好轉向追逐權利的過程,也意味著個體對于社會認知結構的相應變化,而這又進一步促進制度變遷的形成。
其次,我們強調個體為爭取自身權利而努力的能動因素不容忽視,同時,對現實中不同主體間產權界定所表現的形式、方式及程度、最終差異及社會變革帶來的影響等給予高度關注。有研究從社會學視角提出的“關系產權”概念(從“模糊產權”出發,立足于制度意義上的產權界定,試圖就權利產權面臨的困難予以解釋)(24)周雪光:《“關系產權”:產權制度的一個社會學解釋》,《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2期。以及經濟學意義上的“產權”概念值得借鑒。在轉型社會中,權利訴求的不斷強化,必然要求社會主體通過產權的界定為權利達成提供制度規則。雖然產權界定可以節約社會成本,促進新的社會秩序的建立,但基于不同利益的主體在產權如何界定、界定的程度如何把握的問題上,卻面臨理論的悖論(所謂的“諾斯悖論”)。(25)陳文申:《試論國家在制度創新過程中的基本功能——“諾斯悖論”的理論邏輯解析》,《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0年第1期。對此,我們提出第二個命題。
命題2:權利意識要發揮出最大的效能,取決于產權制度對權利主體的界定及保護程度的合理性。以社會主體為代表的經濟產權和以國家主體為代表的關系產權,共同構成了鄉村治理中的潛在張力。這一表現正日益體現出經濟產權相關主體的合法性地位,也反映了其利益構成愈發廣泛。
過去幾十年來,這一潛在張力也存在一個動態的變化過程。一方面,體現為正式制度的非正式合作。在資源輸入的背景下,由政治控制形成的治理格局強化了舊有的制度結構,行為主體依賴關系產權實現彼此間的認同與資源交換。另一方面,體現為非正式規則的正式化。在現代化進程中,村民主體自發形成的具有現代性要素的權利規則逐漸登上政治舞臺,力圖重新建立起維護自身意志的產權制度安排。
最后,我們從更為宏觀的視角來考察權利構成邏輯的差異對形成不同社會秩序的重要影響,以此論證本文的第三個命題。
命題3:鄉村治理現代化進程的實現,取決于從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的轉變;而個體權利現代治理規則的塑造,是促就這種轉變的激勵因素。
諾斯為解釋不同國家間經濟績效的差異,提出了以規則為基礎的社會秩序理論。(26)North,Douglas C.,John Joseph Wallis,Barry R.Weingast,Violence and Social Orders,A Conceptual Framework for Interpreting Recorded Human Histor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該理論包括兩種權利秩序,即遵循自然國家的權利限制秩序和遵循公民社會的權利開放秩序。當前鄉村個體圍繞權利訴求所進行的各項斗爭,是兩種權利秩序下不同邏輯的碰撞。調查發現,注意到了對國家及正式組織的經濟和政治競爭有約束作用的鄉村組織的出現,這為突破群體限制、實現更多村莊社會訴求提供了契機。實際上,這也反映了精英團體中非人際關系化的形成,其通過一系列構建現代治理規則的探索活動,改變了國家與公民之間的互動關系,進而為實現權利本位的制度化運行邏輯創造了可能。
本研究團隊的調研資料來源于福建省沿海地區的M鎮。M鎮是當地一個生態旅游重鎮,同時也是全區(隸屬于沿海地級市的下轄區)的交通要道。筆者在此進行了長期的駐村調研,對一條跨境公路的修建過程進行了跟蹤。該公路貫通了境內數座村莊,征用了大量農田和房屋,其中以E村涉及的范圍最廣、規模最大。同時,該村莊也由村民內部集體商議,達成了一個針對跨境公路與村內原有道路連接工程的規劃方案。本文選取E村作為典型案例,圍繞基礎設施修建中所反映的鄉村治理現象進行分析。
近年,M鎮被列入福建省市級小城鎮綜合改革建設試點鎮,是該區依托鎮內的交通優勢、良好的產業基礎,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蘊所確立的重要區域增長極。2017年年末,該鎮常住人口64167人,轄24個行政村,E村是其中人口占比較大的村莊之一。(27)國家統計局農村社會經濟調查司:《中國縣域統計年鑒(鄉鎮卷)-2018》,中國統計出版社,2019年。除此之外,境內主要的鄉鎮企業也多分布于E村。(28)根據學術慣例,文中以鎮、村為單位的相關地名均為化名。該鎮的人口結構主要以農業人口為主,但村民普遍存在兼業謀生的情況,且多數在當地企業就近就業,從事農業生產活動的時間十分有限。近幾年,由于國內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加之產業轉型和小鎮發展定位的轉變,導致鄉鎮企業發展出現頹勢,村民就業機會和經濟收入減少,同時本地青年勞動力流失,村莊治理的社會基礎動搖,倒逼其治理模式的改變。
在E村,人們的自主發展意愿變得強烈,在鄉鎮企業工作多年的經驗,使他們意識到權利對自身發展的重要性。例如,我們在訪談中了解到,在當地鄉鎮企業就業的兼業員工,其權利訴求隨著經濟社會發展不斷提升。當他們意識到子女或年輕一輩在城市工作獲得了更高的勞動報酬和更好的工作福利的時候,兼業群體也開始要求當地企業提高相應的就業條件。而在一家企業被要求提高其所雇傭的勞動力的工資和改善生產環境時,M鎮境內的其他企業出于競爭壓力,亦主動遵循要素價格均等原則,相應地提高了本單位員工的薪酬福利等。(29)2018年8月20日于E村與若干村民小組主要兼業勞動力的訪談記錄。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看到當地村民對權利的一種隱性運用,這使得權利主體在組織面前具有了談判優勢。
這種意識的覺醒從生產領域延伸到了生活領域。農業稅費取消后,國家以項目制的形式向基層輸入資源。修建跨境道路當年,M鎮就以招商引資等方式獲取23個項目,包含4個重點項目。跨境道路是其中的重點項目之一。與稅費改革有所不同的是,國家治理基層的方式從原有的資源汲取到如今的資源輸入,發生了巨大轉變,且表現出明顯的技術治理特征。(30)李祖佩:《項目進村與鄉村治理重構——一項基于村莊本位的考察》,《中國農村觀察》2013年第4期。但是,學界普遍的看法是宏觀層面治理方式的創新并未克服原有治理上的內卷化問題,反而在鄉村社會形成損害民眾利益的新的共同體,謂之“分利秩序”。(31)陳鋒:《分利秩序與基層治理內卷化——資源輸入背景下的鄉村治理邏輯》,《社會》2015年第3期。我們認為,這實際上揭示了政府能力建設與鄉村社會發展間的一種深層次關系。農業稅費改革前,政府財政能力不僅取決于自身的資源汲取與控制能力,同時也取決于農村社會的承受能力及征繳成本。而將過度的資源汲取導致的干群關系緊張和基層沖突等問題視作一種內卷化的表現,實際上是對這一深層關系的淺層理解。
我們從調研中了解到,E村村民對于跨境道路的修建,普遍抱有很高期望。雖然不直接參與修建資金的管理運用,但村民們認為資源輸入方為國家,政府有權統籌項目的具體安排。而且,在改善當地經濟狀況上,村民與基層政府有著同樣的發展目標,村民愿意為項目的實施做出讓步,前提是村民的相應權利得到政府的重視和響應。例如,在田地、房屋征用過程中,E村村民大多積極配合政府工作人員,在一個月內就完成了80余宗房屋的征收、搬遷工作,同時完成農田征用480余畝,并獲得征地補償款近2000萬元。接受訪談的村民XDL表示:
政府主導的幾項惠民工程,實現了我們普通百姓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雖然我們時常看到有個別村民不愿配合政府的工作,長時期進行過一些斗爭和抵抗,但最終雙方都能達成和解。事實上,不配合只是表象,其背后更多的是維權心理在起作用,希望政府能同他們繼續商討征遷補償等事宜,進一步維護自身權益。但是,即便是這些個別農戶,其最終目標同村內大多數人,甚至同政府部門都是相一致的。(32)2018年8月23日于E村一村民小組的訪談記錄。
調查發現,基層各主體有著一致的發展目標,即擺脫舊有的發展狀況,持續性地促進當地經濟社會的繁榮。一方面,鄉鎮政府通過項目制進行招商引資,在完成政績考核指標、增加財政收入的同時,也針對當地居民的維權行為開展了數次協商談判,加強了政府自身制度建設,逐步向現代服務型政府轉變。另一方面,村民們也大都認可政府的組織和安排。雖然村民并未直接參與項目資源的分配,但對于肉眼可見的工程建設活動,他們認為這將為村莊的發展帶來重大改變。事實也的確如此。筆者再度調研時發現,新修公路極大地方便了村民的日常出行,同時為該鎮引進了更多的民營企業,為村民開辟了更多增加收入來源的渠道,直接改善了他們的生活。在這一認知形成的背后,村民們的權利意識起到了決定作用。不管是愿意配合、還是不愿配合政府,都隱含著村民主體對各自偏好的一種追求;愿意配合的村民更多是出于對就業權及經濟發展權的追求,而不愿配合的村民更多是出于對福利權的追求。由于村民普遍感知到了周邊正在發生的可能改變自身命運的一些變化,使得他們表達個體偏好的意愿越來越強烈,最終促進了社會發展方式的轉變。
本研究團隊從微觀個體出發,考察了項目制背景下村民權利意識的覺醒對制度變遷的重要作用。同時,進一步對考察的主體進行劃分,從中觀層面分析權利對不同主體間的影響。從調研中我們發現,道路建設過程中的沖突根源在于產權界定下的利益劃分問題。諾斯認為,以國家利益為代表的基層政府面臨著兩重性,即需要在產權界定與保護上實現社會利益的最大化,增加國家稅收,同時又需要保證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為組織內競爭增加籌碼。(33)諾思:《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陳郁、羅華平等譯,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2頁。基于在M鎮的調研發現,政府部門的自利傾向受分稅制及稅費改革的影響頗大,即受到自身治理資源有限性的很大影響。一位接受訪談的鄉鎮公務員DLS表示:
上級政府安排的項目資金需要各鄉鎮努力爭取,我們需要下足功夫,集中引進一些涉農、惠民項目,雖然這些項目對改善民生有著直接的作用,但有一點是難以高效地帶動當地經濟發展。對此,我們會有選擇性地考慮通過招商引資來解決這一問題。當企業入駐村莊進行開發建設時,我們也自然傾向于保護企業主的利益,在產權界定上模糊起來,由此形成了新的問題。針對類似情景,我們關注到了一些村民對產權界定現狀的不滿。對此,我們需要調解相應的社會糾紛,重新完善我們的現行政策。(34)2018年9月5日于M鎮政府會議室的訪談記錄。
農業稅費改革后,基層政府與企業間塑造了一種新型的產權界定關系,即“關系產權”。這一產權界定方式,為政府解決了治理資源有限性的難題,并且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交易成本。但是,看似十分穩定且具有短期功利性的 “隱性產權”方式,卻引起了社會的長期抵抗。對此,一位上訪村民XWQ接受訪談時表示:
對于我們普通老百姓來說,自然也希望看到家鄉有所發展,從這一點上,我允許政府有使用及管理項目資金的權利。但是,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可靠的保障,即使是平時抽不出空進行農業生產的田地,我們也想著將來能依靠它給自己的家庭帶來收益。通過一些渠道,我了解到征地補償的有關信息。如果政府征用的土地面積過多了,或者是補償款項不公平了,這是我和我的家人無法接受的,我有權決定是否進行交易。從這一點上,我希望通過上訪等形式,獲得和政府談判的機會。(35)2018年8月23日于E村一村民小組的訪談記錄。
訪談發現,當國家利益同個體利益發生沖突(36)此處所提的“沖突”,是一個中性意義上的表述,“沖突”被認為是促進社會轉型的積極因素,是重構社會秩序的關鍵。時,事態的解決往往取決于產權界定的合理性。一方面,以上訪村民為代表的主體,有著很強的保證自身權益最大化的意愿,且積極付諸行動。另一方面,村民的抵抗行為更多是出于經濟層面的考量,體現了經濟產權的價值內涵。市場機制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無疑對基層政府的治理行為產生了限制,并有效地促進了新的界定規則的達成。
上述案例所述的建設工程,如果從主體的角度而言,更多的是包含政府與村莊、國家與社會之間圍繞個體權益的分配而進行的互動博弈。盡管面臨少許沖突和暴力事件,但我們認為產權制度在其中起了自然應對大規模暴力的作用。然而,現實生活中產權制度并非唯一通過限制資源的稀缺性競爭來治理社會關系的方式。調研發現,在與基層政府就征地補償等事宜進行協商的同時,村莊內部也達成了針對跨境公路與村內原有道路連接工程的一個規劃方案。與國家資源輸入的項目不同的是,村內道路連接工程需要各村民小組以每戶成年的勞動力數量收取固定的工程費用,包括舊路翻新費、道路修建費、工程管理費等。然而,這種分攤公共設施費用的方式卻在E村經村民內部多次協商未果,項目也因此擱置數月。之后,村“兩委”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村民代表會議,尋求公開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案。我們從中了解到,有部分村民小組成員對工程費用的分攤標準有異議,希望可以通過協商重新制定金額;也有部分村民小組成員認為工程修建過程中的資金分配缺乏公開透明的機制,且無人對資金的大量投入所能換取的經濟效益進行保證;還有部分村民以“村莊內還有其他道路出口”為由,認為自身并非道路修建的直接受益者,村“兩委”應該視情況設定不同的收費標準。
以上情形,反映了制度在不同個體間產生的不同結果。如果把立足于村“兩委”的協商代表制度視為一種正式制度,那么可以發現在這一制度框架內存在著基于不同利益的村民共同體。顯然,針對諸多項目規則的制定,一個村級組織內部分化了不同發展目標的村小組組織和一些非正式組織。如前所述,自宋代鄉村組織重建完成后,宗族制度實際上替代了國家力量,在鄉村社會重新塑造了一種依賴血緣及文化認同的村治權威。E村位于我國閩南地區,其宗族傳統延續千年,未曾斷絕。盡管在集體化時期,村莊顯性宗族活動消失,但是農業稅費改革后,國家行政權力逐漸退出,對村莊大小事務的治理又回歸于主要依靠宗族形式進行治理。(37)馬華,王紅卓:《宗族底色下的大型村莊治理研究——以粵西黃村為例》,《地方治理研究》2019年第2期。E村的情況大抵遵循著這種宗族性村莊的邏輯。據當地村民XZZ介紹,E村的宗族血緣關系最近可上溯三代人,最遠可追溯至十幾代人之長遠。在現有治理形態下,E村則主要以30~40歲年齡段的中青年人為第一代人,往上三代的同一宗族,其血緣關系最為親密,基本擁有共同的宗祠載體,逢年過節也會一同進行祭祀、祭祖等活動。(38)2019年3月15日于E村村委會的訪談記錄。
在城市化進程中,E村的多數青年人常年在外務工,宗族底色有所淡化,但在參與任何公共事務上,外出村民仍會委托本族宗親代為處理。以上溯三代人為例,可以發現,村“兩委”在主持修路工程時,會有偏袒同族人的私利心理,或出于資金籌措上的照顧,或出于具體施工動土方案的調整,或讓本族村民得到更多的工程收益,等等。這實際上就相當于一種“隱性特權”。宗族人數越多的話,其治理過程中的精英地位就越顯著,進而就越有可能在利益分配事項上形成限制其他宗族成員進入的權力。在道路工程修建的會議討論中,不同宗族以合作發展的名義將村級資源組織起來,大宗族天然地在討論和決策上占有優勢。同時,小宗族無宗族關系的村民又十分認同這種形式。雖然他們無法從中直接獲益,但工程的順利實施對其自身發展也有很大的推力,而這種形式避免了由于大規模暴力事件發生而影響工程建設順利推進的可能。
然而,這種情形并非出現在所有的宗族內。由于修路項目耗資巨大,技術含量要求較高,所以村莊商議將工程發包給相應的承包商進行競標。在具體的修建過程中,承包商主導了工程利益分配的話語權。調研發現,承包商遵循的是市場效益最優的原則,并兼顧項目技術操作上的可行性,而此前由村莊組織制定的規劃方案,存在明顯的成本問題,并非項目建設的最優選擇。由此,E村的一些宗族成員也開始認可這一邏輯。因為從節約成本的角度出發,如果依照新方案實施項目,則能從根本上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獲取。由此,宗族權威出現了弱化,有些大宗族的成員認為應該依據技術規范或整體效益原則,甚至號召重新建立新的治理組織。
借用諾斯關于社會組織的兩種內在邏輯形式,可以將上述案例界定為現代社會形成的一個必然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應對社會暴力的治理方式有了一個質的改變。但這一改變始終遵循一個前提,即暴力是始終存在于人類社會的。從當前鄉村治理中的一些沖突和糾紛中,不難看出暴力也表現出一種日益開放化的形態。促成這一轉變的要素,是鄉村社會正在由以傳統宗族自治為主體的權利限制秩序向以具有非人際化特征的權利開放秩序進行過渡。在傳統宗族自治模式下,村莊內的宗族精英主導著權利的分配,在實際治理過程中具有隱性的組織特權,這使得非宗族精英的群體所享有的權利受到限制;而在具有非人際化特征的治理模式下,制度安排則具有明顯的二重性,即制度內遵循著舊有模式的邏輯,但也存在部分精英群體致力于創造更多有利于自身發展及組織發展的意愿。當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時,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具有規模化的意愿群體將發展成永久性的經濟組織或政治組織,從根本上排除人際關系的影響。從這層意義上來看,還可以做出進一步的擴展,即由權利限制秩序向權利開放秩序轉變,關鍵在于建立起適應社會發展現狀的一種新型權威,這一權威將為實現權利不受限制的社會組織的組建提供了必要條件。例如,處于二重內卷化時期的宋代鄉村社會,在經歷長時期混亂、無序的局面后,依靠庶民化的宗族制度塑造了新的治理權威。但這一權威的建立卻依賴于人際關系的作用,所以仍遵循諾斯定義的自然國家的治理邏輯。當前,我國鄉村社會同樣處于新一輪的二重內卷化時期。不同于前一時期的是,現階段轉變的誘因將制度形成的人格化特征進行了嚴格的區別。換言之,在當前鄉村社會,不同權利主體從外界獲得了實現自身利益目標的啟發,而社會的不斷創新同樣激勵著原有權利受保護的鄉村精英嘗試改變治理規則,從而尋求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當這一過程持續不斷地發生時,二重內卷化就符合了作為促成社會轉型的積極因素的設想。
針對鄉村治理領域研究中的內卷化問題,本文對“內卷化”理論進行了反思與澄清,并對當前鄉村治理領域的類似內卷化現象提出了“二重內卷化”的概念。為解釋這一概念所意指的具體內涵,我們從諾斯有關制度經濟學的研究著手,立足于“權利”視角,嘗試建構一個“權利情境”分析框架,并結合近年來實地調查的案例予以論證。
本文的前半部分,著重探討“內卷化”概念的本質意蘊。在對誤讀的“內卷化”概念進行分析的基礎上,進行了重新的定義,并強調其概念本質應包括三方面內容:一是強調發展的剛性;二是強調條件的約束作用;三是強調行為主體的能動性。對此,梳理了當前鄉村治理中關乎“內卷化困境”的研究表述。之所以提出“二重內卷化”概念,旨在強調當前類似現象的積極意義,并將其視作社會變遷中一切問題的起點和社會發展的驅動力加以對待,而非僅僅作為一種阻礙因素。本文的后半部分,著重呼應前文所定義的概念給出一個合理解釋。在建構的分析框架中,選取了制度經濟學中三個重要的概念,即制度變遷理論、產權理論和權利秩序。首先從制度變遷的微觀層面分析個體能動性對權利重建過程的作用;其次從中觀層面以產權界定的不同性質為切入點,進一步探討相關主體間相互關系對社會變革所起的影響;最后在前兩者的基礎上,以宏觀層面的權利秩序解釋權利構成差異之于社會秩序轉變的重要作用。本文賦予了既有研究所表述的“內卷化困境”以中性意義,是本文的主要創新之處,可為后續研究提供方向上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