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表面在說江湖,深究則是宿命。
讀罷《鴛鴦六七四》,就能明白為什么杜琪峰要找馬家輝合作劇本。
馬家輝這本新書的故事開端,就是在江湖局上,同時充盈著荒誕和宿命:江湖大佬哨牙炳金盆洗手暨六十大壽宴會,開席前的賭桌上,哨牙炳連續三把拿到牌九局里的四張最大爛牌,也就是書名所說的“鴛鴦六七四”——
“鴛鴦六”,指的是兩只花色不一樣的六點;“七四”,指的是一只七點和一只四點。
它就是從哨牙炳連摸三把爛牌開始往回追溯的:他怎樣被小伙伴孤立,怎樣收了錢卻沒幫老媽看好偷情的門,怎樣死掉父親,又怎樣輾轉到香港,從一個一心只想睡女人、開妓院的賬房伙計,被時事和命運裹挾成香港“新興社”大佬,最后在金盆洗手大會上突發劇變然后離奇失蹤。
這個以江湖、賭桌和爛牌為開端的故事,隱喻著江湖男女的各種賭——與出身賭、與時機賭、更跟時代和命運賭:以哨牙炳為主線的男主,都出身腌臜,盡管他們都生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茍且之心;但命運大潮起起伏伏,讓他們不得不賭上身家性命,從前清亂世到英國殖民,再到日本鬼子,最后在趨于繁華和規整的20世紀60年代末煙消云散。
云波詭譎的過程和變幻多端的細節,構筑起潮起潮落的江湖。
中國人為什么把地下世界稱之為江湖?
因為江湖的基本形態就是水的基本形態。
這就是為什么,《鴛鴦六七四》沿襲馬家輝的上一本小說《龍頭鳳尾》,從陸南才死做小說開枝散葉節點的緣由:陸南才死之前,香港已然龍蛇混雜,孫興社之外還有東莞幫、蜀聯社等;而陸南才之后,其弟陸北風改建新興社時,僅彈丸之地的九龍城寨,就有三支勢力強悍的黑組織,如雷大爺的蜀聯社、鄭昊的東北幫和劉方正的寶安幫等。
這些黑惡勢力,就跟英國殖民和日本侵略者等勢力一樣,有著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頑強生命力。
不變的是為爭奪話事權而龍爭虎斗的傾軋和廝殺,變的是那些為傾軋和廝殺而不斷更換的角色——即便以惡制惡,也沒有誰能永遠稱霸。
越早參透這個道理,就能越早在江湖上立于不敗之地。所以小說里有個雖然不是主角卻作用甚大的人物,英國警察力克。這個懷揣藝術夢的英國佬,過早地參透中國底層的生存法則,削尖腦袋鉆進香港警隊后,與勢力最強悍的兩家黑幫大佬義結金蘭,因為他明白:
世界上有抓不完的賊,而懂得用賊,就等于抓完了所有的賊。
命運的確掌握在你手中,但你的手卻是那樣軟弱無力。
通俗來講,這就是宿命,以及荒誕。
在《鴛鴦六七四》里,馬家輝對待世界始終冷眼旁觀。因為冷眼,也就沒有偏袒,也就更能看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優點和缺陷,和社會何以為社會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是并行不悖的美與丑、善與惡、懦弱與勇敢、熱愛和憎恨、兇狠與憐憫,是這些事物環環相扣里的陰差陽錯和溝壑縱橫,以及水到渠成時的功虧一簣。
這些看似針鋒相對的事,內里總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
這就是為什么作為主角的哨牙炳,為全書傳遞一種阿Q精神的緣故。就像他連摸三把鴛鴦六七四,都還能樂呵呵地遮掩自己的慌張和焦慮,除了面子和尊嚴,他不斷用逆來順受提醒自己,告誡自己“發生壞事情,不見得必然有壞結局,換個心態去面對,壞事未嘗不能被稱為好事……在逆境里發蕭是一種連老天也要佩服的本領。”
他笑對一切的樂觀背后,當然有精神勝利的犬儒。但透過這層迷障,馬家輝更是在表達宿命的荒誕性:宿命是必然的,像是上天布置好的過程與結局,但荒誕是偶然的,它是崩裂在秩序之外的非秩序、理性之外的非理性,它以輕佻的身影嘲弄宿命——所以一輩子都在逃避責任的哨牙炳,反倒成了一家大小的頂梁柱,甚至心不甘情不愿地支撐起新興社,成了自己都覺得可笑的人。
類似關于宿命與荒誕的體悟,《鴛鴦六七四》中比比皆是,它橫亙在每個人路上,無論男女、不分事情。這也讓整本書帶有一定的禪機,比如它對男女之事濃墨重彩地渲染后,冷不丁來一句:“只要男人不死,女人永遠有活路;只要女人有活路,男人便不愿意死。”
除了江湖、宿命和荒誕,《鴛鴦六七四》還有很多可解讀探討的空間。
而重點摹刻的黑幫更迭和政治勾連,不僅帶有為底層社會旺盛生命力擂鼓助威的贊頌,更是他渴求讀者能在精神上達成默契的訴求,仿佛馬家輝指著地上那灘血,對著讀者擠眉弄眼、一臉壞笑。

《鴛鴦六七四》
作者: 馬家輝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出品方: 青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