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達是最早在中國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巨匠之一,也是馬克思主義法理學中國化的奠基人。李達于湖南大學任教時所著講義《法理學大綱》是我國第一本馬克思主義法理學著作,首次用科學的世界觀構建了一個完整的法理學體系。其闡述了馬克思主義法學的基本原理,提出了法學研究的科學方法和研究對象,為馬克思主義法學中國化探索了現實路徑?!斗ɡ韺W大綱》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思想基礎和哲學依據,對法理學哲學派、自然派、分析學派、歷史學派、比較學派、社會學派等其他學派進行了批判性分析。在李達之前,法理學研究雖初具規模,但多為舶來品的翻譯介紹,《法理學大綱》將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結合中國現實,體現了法理學研究本土化的趨勢,彰顯了中國法學研究的自主性與理論自覺。
[關鍵詞]李達;《法理學大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法律本質;法理學體系
[中圖分類號]D920.O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20)06-0125-08
一 《法理學大綱》:李達在湖南大學執教生涯的結晶
李達是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也是最早在中國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巨匠之一。革命領袖毛澤東曾贊譽李達為“理論界的魯迅”,是思想領域的“黑旋風李逵”。早在1935年出版的《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一書中,學界便給予李達傳播馬克思主義影響最大的高度評價:“中國研究馬克思及辯證唯物的要以陳獨秀,李大釗,李達為最早、最有貢獻……在今日介紹成績最佳,影響最大,當然是李氏?!?/p>
李達知識淵博、學養深厚。他是著名的哲學家、社會學家。同樣重要的是,李達也是一位著名的法學家,是馬克思主義法理學中國化的奠基人,被公認為我國最早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法學的開創人。他首次系統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法律現象,科學地探索了法律本質,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較為系統的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法學家韓德培曾贊譽李達是“我國最早運用馬克思主義研究法學的一位拓荒者和帶路人”,“是一位少有的馬克思主義法學家,他對我國新法學的建立之貢獻是不可磨滅的”。相對于李達的哲學思想和社會學思想來說,對其法學思想的研究還顯得較為單薄,值得大力推進。
李達在法學方面最具開創性的貢獻,體現在他于湖南大學任教時所著的講義《法理學大綱》。這是馬克思主義法理學中國化的奠基之作,也是李達與湖南大學緣分的見證,是其在湖南大學任教時期心血的結晶。
李達與湖南大學幾度結緣。除了人所共知的他在新中國成立后出任湖南大學校長之外,他在民國期間就多次任教于湖南大學,還曾短暫就讀于湖南大學前身的一些學校。1912年,他考入湖南高等工業學校,因家庭拮據,只讀了兩個月就轉入湖南高師。湖南高等工業學校和湖南高師都是湖南大學的前身,其中湖南高師在岳麓書院舊址辦學。這是李達最早與湖南大學結緣。1923年,李達到湖南公立法政專門學校(法專)任學監兼教授,時年僅33歲。他主要講授社會學,重點是唯物史觀和科學社會主義原理。此時,他已經嶄露頭角,成為知名的馬克思主義學者。1926年,湖南法專、工專、商專合并成立湖南大學,是為湖南大學定名之始。李達一開始就是湖南大學前期領導人之一。湖南法政專門學校則成為湖南大學法科,李達也是湖南大學法科教育的奠基者之一。湖南大學成立后,李達繼續在此教授唯物史觀和科學社會主義。1926年6月,他在湖南法政專門學校任教時期的研究結晶《現代社會學》由湖南現代叢書社正式出版,這是李達人生的第一部專著,是湖南大學定名后教師最早出版的學術專著之一,更是我國早期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成果。毛澤東同志曾給予高度評價,認為這是第一部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程。1927年,湖南大學改名為湖南工科大學,僅留理、工兩科,李達任主任委員。
“大革命”失敗后,李達離開湖南,相繼到武昌、北平、廣西、廣東等地多所大學任教,研究宣傳馬克思主義,著述和翻譯不輟,中途經歷了五年顛沛流離的生活。1947年2月,李達好友、時任湖南大學法學院院長李祖蔭推薦他受聘為湖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后受毛澤東親自邀請,李達赴京參與建國大業。1949年5月,李達返回北京。1949年12月2日,李達被中央政府任命為湖南大學校長,再度回到湖南大學。
1947年2月至1949年5月,李達在湖南大學潛心進行法學研究和教學,也是馬克思主義法學思想中國化奠基階段。李達在湖南大學任教期間,局勢很緊張。國民黨反動當局禁止李達在學校宣傳馬克思主義,對李達提出“四不準”要求:不準參加政治活動;不準公開發表演講;不準私自在家接見學生,不準教授哲學和社會學。國民黨特務機關還把他列為“黑名單”的第一名,讓李達受到極大限制,甚至還有生命危險。李達之前以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社會學家身份聞名,國民黨當局因此專門禁止他教授哲學和社會學。但李達秉持馬克思主義信仰,毫不動搖。他迂回作戰,巧妙地改講在當時關注度沒那么高的法理學,將馬克思主義運用到法學研究和教學中,通過法學來傳播馬克思主義。李達深信“教法理學同樣可以宣傳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原理同樣可以貫穿到教學中去”。在這期間,作為教學的講義,他創作了《法理學大綱》?!斗ɡ韺W大綱》全書一共約十六萬字,于1947年暑期完成。由于反動當局的限制,《法理學大綱》不宜對外公開,故只在湖南大學內部出版了石印版,作為法學院的必讀教材使用,但一直未正式出版。
李達創作此書的另一目的是為了揭露國民黨“制憲”騙局。1946年11月,國民黨當局操縱并召開了國民大會,制定了《中華民國憲法》。1947年4月,國民政府又上演了“改組”鬧劇,旨在借助法律手段粉飾其統治。李達在講授法理學過程中,堅持用馬克思主義立場闡釋法律現象,批判各種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也從理論高度揭露了國民黨玩弄“制憲”的陰謀。
李達創作《法理學大綱》是一個極為艱辛的過程。既有當局的政治壓力,又有參考資料極端缺乏的障礙,他寫書時還面臨病痛折磨。他當時得了胃潰瘍和坐板瘡,不能落座。他就用兩條凳子架起一根扁擔支撐臀部堅持寫作,其堅毅不亞于古人“懸梁刺股”。因為講課受到種種限制,故他常對學生說:“我要用自己的筆來彌補我講課時的不足?!彼l憤著書、強忍病痛,克服種種困難,夜以繼日地工作。他閱讀了當時所能搜集到的國內外資料,探幽索隱,根據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加以深入研究,最終成書??上Т藭欢仁?。在“文革”期間李達被抄家,其文稿損失甚多。直到“文革”后,人們在整理李達遺稿時才僥幸發現《法理學大綱》講義殘本。武漢大學法律系組織韓德培、何華輝等人進行了《法理學大綱》整理工作,后于1984年由法律出版社正式對外出版,韓德培教授為此書寫了序言,為李達法學思想研究最早的成果。但遺憾的是,《法理學大綱》殘存下來的只有上冊,下冊卻不知所蹤,而上冊最后一部分也缺失了。1983年,這僅存的上冊出版發行,首次即印刷了23500冊,很快就銷售一空,可見其關注度之高。雖然此書命運坎坷,但李達在書中所采用的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研究方法在中國早已廣泛流傳,成為我國研究法理學的指導思想。
回顧李達在湖大這段曲折的經歷,并非僅僅作為湖南大學后人對先賢的一份應有的致敬,其意義還在于所謂“知人論世”。只有了解《法理學大綱》的創作背景,后輩方能領悟此書的戰斗性品格和著述意圖?!斗ɡ韺W大綱》凝結的不僅是李達法學思想,也呈現了其法制建國、法治救世、經世致用的政治理想。李達作為政治家,也作為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雖然中間有過無奈的脫黨經歷,但他從來未忘建黨初心,其秉持的救國救民的思想宗旨也鮮明地體現在此書中。只有重新回到歷史情境和時代語境中,了解國共殊死搏斗、光明與黑暗交戰的大背景,了解李達寫作此書的壓力與動力,人們才能明白這部法學巨著的寫作意圖與不朽貢獻。簡而言之,其意圖是有破有立、開創新章,既在于批判舊有的不科學的種種法理思潮、批判反動當局的舊法統,更有為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做法理論證和理論奠基。誠如有論者所云:“李達通過論證國民黨法統的不合法性,指出了摧毀舊法統,建構未來國家的法權基礎,從而開創了新中國的法制理論建設?!?/p>
二 《法理學大綱》的開創性貢獻
《法理學大綱》是我國第一本馬克思主義法學著作,也是馬克思主義法理學中國化的奠基之作,將其放在法理學在中國流傳譜系中,才能更好地確證其開創性的歷史地位和歷史貢獻。
(一)李達之前的法理學
法理學是抽象提升,以整個法律現象的共同發展規律和共同性問題為研究對象的基礎性法律學科。其側重于考察法律中最普遍、最抽象、最基本的理論和問題。
日本法學家穗積陳重說過:“法理學者,即法律現象根本原理之學問,即spirit of the law之學問也。”李達曾費心翻譯穗積陳重的《法理學大綱》,對法理學的這一內涵自然極為熟稔。清朝末年,我國受“西學東漸”浪潮的影響,開始研究關注法律現象背后的一般原理并將其作為一門學科研究。1897年,康有為在編《日本書目志》第六卷時,在“法律門”下再列“法理學目”,此為“法理學”名稱在我國的正式使用。梁啟超在中國首倡法學研究,于1898年發表《論中國宜講求法律之學》一文,亦首倡法理學研究。他于1904年撰寫了中國首篇法理學專門著述《中國法理學發達史論》,其開創之舉立功甚偉。在該書中,梁啟超先后提出了法系、法理學、自然法、法學等法學術語,詳細論述了法理和法律的關系,并大聲疾呼:“在整個法律研究中,抽象的法理其最要也?!绷菏吓辛宋鞣綄W者認為法理先于法律的觀點,認為法理和法律其實是不可分的,離開法律求法理,“法學之效用將窮”。從形式上講,梁啟超堪稱中國近百年來第一個較為系統闡述法理學的學者。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也于1907年為《刑案匯覽三編》作序時,為法理學的興起表示鼓舞:“今日法理之學,日有新發明,窮變通久,氣運將至。”
但由于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大背景,清末頻繁修訂律法,法律實用主義占據上風。當局僅重視法律條文的修訂,抽象的法理研究自然少有人問津。另外,清末以來西法東漸,但我國法學理論研究依然停留在“拿來主義”層面,主要研究方式仍為移植西方法理學理論,本國的法理學研究體系尚未形成,更未深入?!斑@一時期法學國門初開,本土相關資源異常貧瘠”。
到民國時期,我國法制思想有更大進步。何勤華、程波等學者曾統計,從1912年民國建立到1928年“東北易幟”,國內出版法理學方面的著作(主要包括法理學、法學通論)共17種。其中,正式冠以“法理學”名稱的著作有4種,即王振先的《中國古代法理學》(上海商務印書館1925年版)和李達譯自日本學者穗積重遠的《法理學大綱》(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11月版),另兩種分別譯自龐德的法理學名著:一部是陸鼎揆翻譯的《社會法理學論略》(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年11月版),另一部是雷賓鴻翻譯的《法學肄言》(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7月版)。其他主要是國人自己編撰的“法學通論”著作,主要有夏勤、郁嶷合編的《法學通論》(朝陽大學1919年初版,到1927年出至第6版)、王覲的《法學通論》(公慎書局1921年初版,到1923年3月出至第6版),以及白鵬飛的《法學通論》(民智書局1928年7月初版,到1931年出至第4版)。此時,法理學研究已經較為豐富。
但問題仍在于當時只強調法律的移植,整體來說重立法、輕法理研究的現狀仍未改變。法理學研究雖然形成了一定的規模,但也僅停留在西方學者研究內容的介紹上,學者忙于翻譯、摘編、注釋外來法律,少本國研究創新之處。法理學與社會現實之間呈現兩張皮的現象,如何通過我國具體國情下的法律現象研究法理學的一般原理仍付之闕如。李達批評如此法學不過是“釋法學”“概念法學”。從教學體系來說,當時這些與法理相關、名之為“法學緒論”“法學通論”的課程大多為選修課,在教學體系中并不受重視。
在此背景下,《法理學大綱》更顯示了其非凡意義。李達系統地將馬克思主義與法理學研究相結合,提出了科學法律觀概念,在此基礎上創新了我國法理學的研究范式。李達寫道:“法理學是哲學的一個分支,是科學的世界觀的構成部分?!狈ɡ韺W本質上屬于科學法律觀,是科學世界觀在法律領域中的具體應用。《法理學大綱》還代表著中國法理學研究本土化的趨勢,是法理學趨于成熟化發展的體現,彰顯了中國法學研究的自主性。
(二)我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奠基之作
《法理學大綱》是中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著作的奠基之作,這在今天的法理學研究中已經成為共識。如,當代法理學的領軍人物張文顯教授譽之為“中華大地出版的第一本以唯物史觀為哲學基礎的馬克思主義法理學著作”。劉翰先生則贊其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用科學的世界觀和科學的社會觀研究法學基本原理的系統的法理學專著”。當然,需要指出的是,筆者在閱讀《法理學大綱》中發現,李達在書中幾乎沒有使用“馬克思主義”這一名稱或者直接提到馬克思的名字,一般都是以科學世界觀指代馬克思思想,其原因可能在于躲避國民黨當局的政治審查,這一細節本身就體現了當時政治壓力之大。但該書的思想實質與表現形式通篇都在宣揚馬克思主義,這是毋庸置疑的。
法學不是一套冷冰冰的知識體系,也不存在學術界臆想的所謂“價值中立”,而是有著鮮明價值追求的人文學科。法理學派別繁多,影響較大的法理學派就有自然法學派、歷史學派、比較法學派、社會法學派等。各種不同學派的首要區別在于不同的指導思想、價值基礎。不同的哲學基礎及其決定的研究方法、研究對象導致了不同學派的產生。李達明確認識到,法律哲學是哲學中的一個分支,應該接受哲學思想的指導,各種法理學觀點正是某種價值觀在具體法律問題中的展開,“各派法理學,都采用一種哲學作為理論的根據”。
李達超越之前的傳統法理學的主要原因也在于其哲學基礎的特殊性,他旗幟鮮明地以馬克思主義科學世界觀作為法學的指導思想。李達在《法理學大綱》首頁開宗明義提出:“本書所采用的哲學,是一個科學的世界觀”,“它是人類知識全部歷史的總結論”。在當時國共內戰的背景下,李達一直受到國民黨當局迫害,在國統區敢于持續亮出其馬克思思想宗旨,并給予真理般的贊揚,無疑具有一種殉道者的勇氣。
這對于這位馬克思主義思想傳播中的“普羅米修斯”來說則是一以貫之的。在《法理學大綱》之前,李達已經在其《社會學大綱》《現代社會學》《社會之基礎知識》等著述中宣揚了馬克思主義,也開始運用唯物史觀、階級論等立場來思考法律問題,比如考察社會現實中法律的產生發展消滅歷程,批判社會契約論、生物社會學等舊法權學說。法之理在法外,法理來源于社會生活。李達的社會學研究成果也為《法理學大綱》的創作奠定了前期基礎,促成了馬克思主義法學方法意識的覺醒。
“存在決定意識”是唯物史觀的首要論點,其認為社會的經濟基礎決定了法律制度等社會的上層建筑。李達法理學以此為指導,批判以往的觀念論法律觀,后者認為法律是人類意志造出的規范,忽視了法律的唯物性與辯證性。李達認為科學法律觀是“以暴露法律發展法則為對象的科學”,法律是由社會存在決定且法律的發展有其自身發展規律,是“法律現象的各種形態中所潛藏的根本關系”。李達認為“成為科學的法律觀的法理學,是以客觀論理學作為研究方法的”??陀^論理學以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唯物辯證法為基礎,客觀論理學不同于形式論理學,前者是客觀的,是以發展、普遍聯系的觀點研究法理學,且能夠指導社會實踐。李達希冀法理學的研究者能夠“跨出法典與判例的洞天,曠觀法律以外的社會與世界的原野”。他所秉承的客觀論理學作為研究方法為我國法理學研究確立了客觀性、整體性、發展性的方法論和實踐論原則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為我國近代法理學研究提供了有力的理論和實踐指導。
除了唯物論,李達的法理學也昭示了中國法理學辯證法研究方法的成熟。當時國內的法理學研究尚未受到重視,研究方法更未形成科學體系,李達引人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論,促進了馬克思主義法學方法的覺醒。李達在研究法理學時高度重視方法論的運用。他指出:“法理學要能夠成為科學,成為科學的法律觀就必須和其他科學一樣,闡明對象的發展法則即法律的發展法則?!痹谘芯糠傻陌l展法則時,李達運用唯物辯證法中的聯系論、發展論、系統論、矛盾論的觀點闡明了法律發展是世界發展、社會發展的一部分,法律處于發展中且是基于法律自身內在的根本矛盾轉變而不斷發展,應自覺透過法律現象來發現法律的本質,探尋法律的發展規律。
(三)彰顯法學研究的中國性與自主性
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中國革命成功最重要的經驗之一。毛澤東在批判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基礎上,于1938年正式提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命題。他認為:“沒有抽象的馬克思主義,只有具體的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現中帶有中國的特性?!蔽覈姆▽W研究也需要將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結合中國現實,特別是與近代以來作為半殖民地的中國如何艱難走向法治之路這一最大的法治語境結合起來,立足中國國情而創設出嶄新的、科學的法學理論。
李達研究法理學的出發點并非出于純粹理論興趣,而在于用科學的方法研究中國法律問題,使我國法律能適應社會并促進社會發展,發揮上層建筑對經濟基礎的推動作用。李達早年留學日本,專攻理科,試圖學有所成以實業救國,后來轉而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探索救國之路,一直秉承經世致用的宗旨。李達試圖通過科學法律觀的研究“促進社會之和平的順利的發展,可以免除中國社會的混亂、紛爭、流血等長期無益的消耗”。這是湖湘士人經世濟用的風骨的體現,也是法學研究的社會關懷。
當時中國法學界的現狀是歐風美雨盛行,法學研究也只停留在翻譯、轉述的基礎上,缺乏自主意識,“法律是一種舶來品,法律的注釋也是一種舶來品”。在當時法理學研究中,“國人自己的著作,除了一兩本之外,還有幾篇片段的文章”。法理學家蔡樞衡先生更是怒斥其是一種殖民地風景:“中國有法律意識,而沒有自我覺醒的意識,也很少有意識的體系”。蔡氏因而倡言要“把民族的獨立自主性當做根據的明日之法學,是中國法學的第三個立場,也是中國法學史上的第三階段”。
李達看到,法學研究與中國社會的現實的疏離已經成為嚴重問題。雖然近代以來法律移植取得了很大成就,李達也承認以新民法為代表的法律體系,甚至與近代以來最進步國家的法律相比也毫不遜色,但這種“照賬謄錄”“改頭換面”簡單模仿卻未必適合中國國情。他說:“從帝國主義國家的法律‘照賬謄錄’過來的法律,雖然是‘最新’的東西,卻不是中國社會發展過程中所必需的東西……對于中國社會現實,并不曾有什么認識,這是可以斷言的?!彼J為,只有走出這一跟風攀附的局面,中國的法學才有生機和活力。
《法理學大綱》并非旨在照搬馬克思主義的教條,更試圖通過中國社會和馬克思主義法學二者的有機融合,達到通過理論指導實踐、實踐優化理論的效果,解決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中國化問題。他認為這才是“法理學的最高任務”,中國的法學研究必須重視與中國現實社會的有機聯系,比如通過法律視角研究社會問題,重視底層關注的勞工問題;為更好地理解法律與社會變遷的關系,還必須廣泛涉及中國與世界社會史。
三 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建構
(一)《法理學大綱》的體系建構
《法理學大綱》的進步性還在于其邏輯嚴密,首次構建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法理學體系,克服了以往主要表現為“法學通論”的零碎形式,使法理被系統化為一門學科。有學者贊其為“系統構建中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的第一人”。雖然現存的1984年再出版的《法理學大綱》只是原稿較少的部分,缺失了大部分文稿,但依然可看出其體系建構的嚴密性。
現存的《法理學大綱》的內容主要分為三大篇:第一篇為“緒論篇”,第二篇為“各派法理學之批判”,第三篇為“法律之論理的考察”。很明顯,依照先總后分的方式,第一篇開宗明義地確立了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思想基礎和哲學依據,第二篇則利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工具對其他學派進行批判性分析,以在比較中闡明其科學性,第三篇考察了法律本質、法律規范、法律與國家等具體的核心概念。其后的書稿遺失了,但估計包含一些具體問題的討論,即用馬克思主義思想來分析具體法律問題。
值得指出的是,李達法理學體系建構也受到了其翻譯的日本學者穗積重遠所著《法理學大綱》的影響。穗積重遠《法理學大綱》是其在東京大學任教時所編寫的講義,由李達于1928年翻譯成中文。兩相比較可以看出,不但兩部著作同名,李達現存的書稿目錄也與原著存在明顯對應關系:最開始是緒論,繼而是各派比較,其后是法律本質等核心命題。但李達則進一步將這些框架按照馬克思主義指導進行了更深入的討論。
(二)法理學宗旨、對象、任務、范圍之討論
《法理學大綱》第一篇主要闡明法理學的思想基礎與指導思想。他論證道:法理學的研究對象,即法律現象屬于社會現象,法理學又是科學的社會觀構成部分,法理學是屬于科學世界觀、科學社會觀范疇。李達用比較法分析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研究對象為法律發展法則;任務為“究明法律與世界、與中國現實社會的有機聯系,建立法律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解決法律脫節于中國發展現狀,促進社會發展。在唯物辯證法方法論指導下,李達認為法理學的研究不能僅自我封閉,而必須跳出法律,進入更廣大的社會領域,將法律與整個社會相聯系以洞悉其法則。具體的方法應采用客觀論理學的研究方法,用發展性、整體性、聯系性辯證方法研究法理學,要綜合運用演繹和歸納兩種推理形式,演繹和歸納要同時起作用。
馬克思主義法理學是一種科學的法律觀,其研究對象、任務、范圍與其他學派的法理學具有明顯不同。法理學的哲學派探求法律的理想標準,自然法學派考察人類自然狀態中自然法則,分析學派局限于現實法律,歷史學派著眼傳統法律,比較學派放眼不同法制,社會學派側重以法規效用為研究對象。李達總結指出,從這些學派的研究對象可見其都是主觀的、恣意的,而馬克思主義法理學是在科學世界觀、社會觀指導下形成的,其研究對象在于法律客觀發展規律。觀念論法理學認為法律本就是人類意志產物,不存在客觀性,更不具規律性;李達則認為“法律的發展法則,是法律現象本身所固有的、客觀的、內在的諸現象間復雜錯綜中本質的關聯之反映”,法律現象屬于社會現象的一部分,法律發展也應遵循社會進化的客觀規律,適用唯物辯證法。
對象既明,研究任務自然也會有新的厘定。法律是人們在實踐中逐漸了解到的一種發展法則,應與社會實踐相適應方能裨益于社會進步。然而當時法律移植成風,法理學都是舶來品,李達因此提出法理學研究任務既要認識世界法律發展的普遍原理,又要結合我國特定社會現實,促進法律改造,用法律來推動社會和平順利發展。
李達還認為法理學研究范圍包括法律無疑,但根據唯物辯證法中事物是普遍聯系的觀點,在研究法律時不僅要研究法律自身領域,也要研究其他密切相關的領域。即李達所說“法理學不能故步自封,自給自足,還必須考察法律與其他領域的關系”,在研究法律時也不能漏掉某些部分,應該就法律的全體內容,包括成文法、判例法、習慣法、政策等作為研究對象,探尋法律內部間的聯系,尋找法律的普遍性之處。法律作為上層建筑,由經濟基礎決定,故研究法律范圍時還需研究法律與經濟之間的內在聯系,也應從橫向縱向兩方向深入了解中外經濟史,探尋法律促進經濟發展的一般性原則。除政治與經濟外,法律與意識形態聯系緊密。法律學與其他各種學說、思想、宗教意識等共同構成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故李達認為“一切意識形態,都與法律具有聯系”。法律與政治、經濟、意識形態聯系時,均應以科學的社會觀為指導,使法律研究范圍成為一個系統。法律“與其他各部分具有生動的有機的聯系,并隨著整體社會的發展而發展”??梢哉f,李達在論述法理學研究范圍時,從微觀到宏觀論證思路中均貫徹了馬克思唯物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觀點。
(三)對其他學派的批判
李達的理論品質深具批判性,堪稱戰士型學者。1956年7月,毛澤東曾當面評價李達說:“你是黑旋風李逵。但你可比他李逵還厲害,他只有兩板斧,而你李達卻有三板斧……這些‘大人物’,哪個沒有挨過你的‘板斧’!”這一批判風格也典型體現在《法理學大綱》之中。現存《法理學大綱》書稿超過一半的篇幅即為李達對各派法理學的批判,見于第一篇第三章和第二篇兩部分。前一部分是對現代主流法理學流派的關鍵研究方法進行批判,后一部分則大致根據先后順序對各種法理學流派進行一一清理,上溯古代哲學派,中至中世紀神學派,下對近代蜂擁出現的各流派一一點評,舉凡自然學派、玄學派、歷史學派、分析學派等,李達均采用辯證法進行分析批判,堪稱橫掃千軍。
在研究方法方面,李達認為哲學派法理學所采用的哲學研究方法是以理想的標準來適用現實發展,明顯是一種觀念論,都無法稱之為一種研究方法。分析派即概念法學,專注于法條或概念的分析,李達認為這種形式論理學并未結合聯系的、發展的、客觀的現實認識,這種思維原理只是抽象的,對具體的、現實的認識并無用處。對歷史學派,李達則客觀地進行了一分為二的分析:既肯定歷史研究方法對理解法律發展法則的幫助,但又批判其只是用一個假設的基本觀念來推論法制歷史,抽象出一個原則,再進而自證理論的合理性,仍屬于形式論理學,只有從歷史的客觀發展才能尋找法律法則。對比較研究方法,李達認為僅研究部分法制的比較,難以構成科學的法律觀。社會學派以法律的效用為研究對象,而法律的效用僅是該學派學者對于法律的主觀標準,并非是客觀辯證,不屬于科學的法律觀。李達認為,各派法理學的研究對象都是主觀的,且是為統治階級服務,并且回避現實、文飾現實,故而最終不能揭示法律的發展法則。
在書稿第二篇,李達對各派法理學的分析與批判進一步說明了各派法理學的歷史背景、社會根源和理論實質。他肯定了各派法理學對各時代的貢獻,也肯定了后起的各派對前期各派的補偏救弊功能。但李達也認為,各派法理學存在四點共同缺陷:第一,各派法理學的哲學基礎都是以思維決定存在為主張的觀念論,導致其所研究的法律與現實的法律脫節;第二,都忽視歷史,未從歷史唯物主義角度出發研究法律與國家的起源及其發展過程,還主張國家和法律是精神的產物;第三,未從辯證法角度研究法律與社會之間的聯系,談論法律中一般原理和抽象理論,卻切割了法律與現實社會的聯系;第四,各派法理學是站在其所在階級利益上宣稱法律是公平正義的。
李達運用唯物辯證法對各派法理學進行了尖銳批判,最終做出總結,認為這些統治萬人、號稱帶有普遍價值的法律制度,其實是受他們所在階級依存經濟條件所決定,不過是階級意志的體現。各派法理學由于其所處階級社會局限性,主張法律是精神產物,孤立、抽象看待法律,并未運用唯物論、辯證法研究法律,因而不具有科學的法律觀。馬克思主義本身是對形形色色的非馬克思主義思潮、機會主義思潮的批判之中誕生的,在戰斗中愈加堅強,展示了其生命力和真理性。李達的法理學研究也昭示了,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誕生也必須先破后立,歷經對非馬克思主義法學思潮的批判才能去偽存真。
(四)法理學核心范疇
現存書稿的最后一章考察了法律與國家、法律的屬性、法律的本質等核心概念和核心范疇,李達名之為“法律之論理的考察”。
他先跳出法律內在屬性,從外部研究法律與國家關系。李達認為法律與國家的關系是研究法律本質的先決問題,對國家與法律關系的不同理解直接影響各學派對法律本質的理解的不同。在神學看來,國家是神所創造,國家的法律則基于神意所制定;絕對主義主張的君主即國家,法律是主權者的命令;民約論則主張國家是人民契約,而法律則是人民在政治中普遍意志的產物;玄學則認為國家是“倫理的觀念的實現”,法律是“實現倫理的觀念的國家規范”。李達認為,上述學派的國家觀和法律觀只是對各時代階級利害的反映,具有主觀性,并且未區分國家和社會,也未能闡述國家和法律的本質。
李達提出,按照科學的國家觀來看,國家不等同于社會,國家是階級社會之政治的上層建筑,是社會發展進程中階級沖突不可調和的產物,國家基于統治階級利益制定出的各種規范就是法律?!胺傻墓δ?,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實現國家的目的。法律是附于國家而存在的”。
李達批判了當時各派法理學,以及當時國內法理學中混同社會與國家、混同法律和社會規范的看法。李達明確提出,國家規范是伴隨國家才出現,在之前只有社會規范,而當國家產生之后,才存在社會規范與國家規范并存的現象。國家是法律制度的前提,法律是為實現國家目的而存在。在此分析基礎上,李達進一步分析法律拘束力與國家公權力關系,法律如果沒有公權力做后盾,它只是一紙具文。但法律并非主權者的命令,法律權力與國家權力二者既不相等也不互相對立。法律權力來自國家權力,以國家權力為其強制力后盾。
李達在研究法律的本質和現象、內容和形式時充分運用了唯物辯證法方法論,從本質和現象這一對矛盾統一體來研究法律本質。他認為,法律本質是階級性,法律本質隨著階級經濟結構改變而發生顯現形態的不同。內容和形式也是矛盾的統一:法律內容與形式之間的矛盾促使統治階級為保障階級統治而不斷完善法律的內容,創新舊有的法律形式。李達還論述了法律的屬性,包括法律的規范性及法律規范的普遍性、特殊性與個別性,可惜書稿在討論命令性與強制性命題時,還只剛剛展開,隨后的書稿就遺失了。但通過其總體布局可以看出,李達試圖將唯物辯證法指導下的科學法律觀貫穿其中以研究法律的具體屬性。
四 結語
侯外廬先生曾這樣高度評價李達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功績:“三十年代我國致力于馬克思主義宣傳和研究的黨內外眾多學者中,就達到的水平和系統性而言,無一人出李達之右?!蓖ㄟ^上文的梳理,我們同樣也可以說,在20世紀40年代就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的研究來說,李達亦是當然的執牛耳者。他創作的《法理學大綱》,是湖南大學法學教育史上的豐碑,更是馬克思主義法學中國化進程中的奠基石與里程碑?!斗ɡ韺W大綱》旗幟鮮明地主張馬克思主義對法學的指導地位,構建了我國第一個馬克思主義法理學體系,闡述了其基本原理和核心范疇,提出了科學方法與實踐路徑,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分析中國具體法律問題,為馬克思主義法學中國化探索了前進方向。李達所討論的問題,已經成為今天主流法理學界的通識。在今天湖南大學法學院大廳及湖南大學法學院公眾號最顯著的位置,仍銘刻著李達《法理學大綱》中的名言“國家是法律的形體,法律是國家的靈魂”,這是他所執教的這所大學對他的紀念,也是他用思想所奉獻的民族對他紀念之一。斯人雖逝,思想永存。李達法理學體系值得我們珍視,需要進一步深入挖掘,以在其肇啟的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法律現實結合的大道上闊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