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老子指歸》《老子河上公章句》《老子想爾注》等漢代三大《老子注》都對《老子》中的“自然”概念作了詮釋。《老子指歸》從本體論和生成論層面均突出了“自然”的重要性,突出了道對萬物的生化是無意識、無目的的,同時又著重強調道并非主宰萬物的實體,萬物是自生自成的,這是對西漢中后期流行的天人感應等神學目的論的反動。《老子河上公章句》提出“道性自然”的思想,認為道性自然導致萬物自成,也沒有說萬物是自生的,主要突出“道”的作用,與《老子河上公章句》修道長生的主旨是相關的。《老子想爾注》中的“自然”只是“道”的一個代名詞,其實質是有意消解了“自然”的含義以及“自然”在《老子》中的重要作用,而且不再說道的本性是自然,而是將“道”神化,所凸出的是道的至高無上性,《老子想爾注》是完全從宗教角度來詮釋《老子》。
[關鍵詞] "《老子指歸》;《老子河上公章句》;《老子想爾注》;自然;詮釋
[中圖分類號]" B95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0)02—0028—06
Interpretation of “ziran” by the Three Laozi
Annotations in the Han Dynasty
YUAN" Qing
(1.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Sun Yat-sen University,Zhuhai 519082,China;
2.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China)
Abstract: Laozi Zhigui, Heshanggong Commentary of Laozi and Xiang-Er Commentary of Laozi all illustrate the concept of “ziran”. The importance of “ziran” is emphasized from the ontology and cosmology level in Laozi Zhigui, which highlights that Dao's creation and evolution of ten thousand things is unconscious and has no purpose and that Dao is not an entity that dominates ten thousand things, and ten thousand things are self-born and self-evolving. This is a reaction to the popular theological teleology such as interactions between heaven and mankind in the mid-late West Han Dynasty. The proposition that the nature of Dao is “ziran” is put forward in the Heshanggong Commentary of Laozi, which mainly highlights the role of Dao and is related with the keynote of longevity. “Ziran” becomes synonymous with Dao in the Xiang-Er Commentary of Laozi, which really dispels the meaning of “ziran” and the important role of “ziran” in Laozi. That the nature of Dao is “ziran” is no longer stated and the supremacy of Dao is underlined in the Xiang-Er Commentary of Laozi, which implies that Laozi is interpreted from a religious perspective in the Xiang-Er Commentary of Laozi.
Key words: "Laozi Zhigui; Heshanggong Commentary of Laozi ; Xiang-Er Commentary of Laozi; “ziran”; interpretation
“自然”一詞首次見于《老子》文本中,為道家核心概念之一,歷來受到道家的關注。漢代現存三大《老子注》,分別為《老子指歸》《老子河上公章句》《老子想爾注》,這三大《老子注》都十分重視自然概念,但對于自然的詮釋有所不同,在關于道與自然的關系方面差異更加顯著。本文擬對漢代三大《老子注》關于自然的詮釋進行比較分析,以凸顯自然概念在漢代老子學中的演變。
“自然”,一般認為就是自己如此。 "[1]92但細分起來,“自然”主要有三種含義,如鄭開認為自然包含三層含義:(1)“自然而然的”,與“人工制造的”相對應;(2)“本性使然的”,與“人為約定的”相對應;(3)“自然界的”,與“社會(共同體)的”相對應。 [2]196葉樹勛有類似看法,他認為自然的含義主要有:沒有外力,自己如此;沒有意圖,所為無心;自然界。 "[3]其中“自然界”的含義一般認為晚出 [4],中國古代哲學中的“自然”主要有兩層含義,其一為天然、本然,其二為無目的、無意識。“自然”這兩層基本含義構成了我們分析漢代《老子注》自然觀念的語義基礎。
一 《老子指歸》中的自然
嚴遵的《老子指歸》是現存最早的漢代《老子注》,“自然”為嚴遵思想中最為核心的概念之一,唐代谷神子為《老子指歸》作注時就指出:“夫《指歸》所以屢歸指于自然者,明至道之體湛然獨立,自古固存,其能然于眾物,而眾物不能然之,故謂之自然。”
“自然”首先表示天然、本然,這層意思在《老子指歸》中也比較常見,如說:“上德之君,體道而存,神與化倫,德動玄冥;天下王之,莫有見聞,德歸萬物,皆曰自然。”(《上德不德篇》)即說上德之君體驗著道而生存,天下尊他為王,無人見無人聞,其恩德施于萬物,都說是自然而然的,而不是由外物造成的。嚴遵又說:“母愛其子,子愛其母,男女相兼,物尊其主;巢生而啄,胎生而乳,鳥驚而散,獸驚而聚;陰物穴居,陽物剿處,火動炎上,水動潤下;萬物青青,春生夏長,秋成冬熟,皆歸于土:非有政教,物自然也。”(《大成若缺篇》)所有這些現象,都不是外在的政令和教化所造成的,而是萬物自然如此。嚴遵又探尋了萬物自然如此的原因,他說:“道德無為而神明然矣,神明無為而太和自起,[太和]無為而萬物自理。”(《大成若缺篇》)“天地所由,物類所以:道為之元,德為之始,神明為宗,太和為祖。”(《上德不德篇》)作為“天地所由,物類所以”的道德、神明、太和均是無為的,因此萬物“自起”“自理”“自起”“自理”都屬于“自然”的范疇。這層意義的“自然”主要限定于 萬物。
“自然”還表示無意識、無目的,如嚴遵說:“道釋自然而為知巧,則心不能自存……天地釋自然而為知巧,則身不能自生。……虛無無為無知無欲者,道德之心而天地之化也。”(《行于大道篇》)此處“自然”與“知巧”相對,顯然是指無意識、無目的,道德之心與天地之意是虛無無為無知無欲。由此看來,這層意義的“自然”與“無為”同義,其搭配的對象主要限定于道德。
“自然”在嚴遵思想中占據重要地位,認為“自然”是道的本質屬性,他說:“道高德大,深不可言;物不能富,爵不能尊;無為為物,無以物為;非有所迫,而性常然。”(《道生篇》)道的本性就是自然的,也就是沒有任何意志和目的的作為。那么“道”是什么呢?嚴遵說:“無無無始、不可存在,無形無聲、不可視聽,稟無授有、不可言道,無無無之無、始未始之始,萬物所由、性命所以,無有所名謂之道。”(《道生一篇》)道是萬物的來源,性命的根據,無法用名稱來表達。但嚴遵又說:“道德不生萬物,萬物自生焉。”(《江海篇》)道德雖說是萬物的來源與總依據,但它不產生萬物,萬物是自然產生的,這樣道對萬物就具有一種本體論的意味,因此嚴遵說:“道之所生,天之所興,始始于不始,生生于不生,存存于不存,亡亡于不亡。凡此數者,自然之驗、變化之常也。”(《行于大道篇》)這也就是說萬物的開始、產生、存亡均產生于不始、不生、不存、不亡,道對萬物的開始、產生、存亡所起的作用就是不始、不生、不存、不亡,這也就是說“道不是主宰它們的實體,它們是自生、自存、自亡的。” [5]353-354在此,道對萬物所起的不是生成論意義上的作用,而是一種本體論,道是萬物存在的本體。作為萬物本體的道是自然,因此萬物也是自生自成的。這也就是說,由道的自然(無意識、無目的)導致萬物的自然(自然而然),因為道是萬物的總依據和本體。
但早有學者指出:“《指歸》并沒有脫離生成論的窠臼。……關于‘自然’的概念,它常常是從生成論的思路提出并將其置于生成論的鏈條之上 的。” "[5]358嚴遵說:“夫天人之生也:形因于氣,氣因于和,和因于神明,神明因于道德,道德因于自然,萬物以存。”嚴遵認為,萬物的產生過程是:自然Wingdings 3fB@道德Wingdings 3fB@神明Wingdings 3fB@和Wingdings 3fB@氣Wingdings 3fB@形,這樣“自然”成為萬物的本源,道德也依賴于自然。今本《老子》第25章說:“道法自然。”嚴遵關于這句話的注解已經失傳,但這里的“道德因于自然”可視作嚴遵關于“道法自然”的解讀。嚴遵“道德因于自然”的說法似乎將“自然”看作比“道”更高的萬物本源,為道所永恒遵循的法則。嚴遵說:“夫道之為物……其為化也,變于不變,動于不動,反以生覆,覆以生反,有以生無,無以生有,反覆相因,自然是守。無為為之,萬物興矣;無事事之,萬物遂矣。是故無為者,道之身體而天地之始也。”(《天下有始篇》)嚴遵認為道化生萬物,雖然存在由反產生復、由復產生反、由有生無、由無生有等不同形式,但均以自然為最高法則。道對萬物是無為而為之、無事而事之,萬物實際上自生自成的,因為道與萬物均以自然為最高法則。這也就是說,萬物并非出于道之主觀目的,實際上自生自成的。
從本體論意義上說,道是萬物的本體和總依據,道的本性是自然(無為),萬物也是自然而然的;從生成論意義上說,自然是萬物的總根源,道與萬物均以自然為最高法則,萬物是自生自成的。無論從本體論還是生成論的意義上來說,嚴遵的“自然”都是其哲學思想的最高概念。嚴遵的“自然”強調兩點:其一,道遵循自然法則,道對萬物的生化是無為的,沒有主觀意識和目的摻雜其中;其二,萬物遵循自然法則,萬物是自生自成的,因此道并非主宰萬物的實體。道既然不主宰萬物,萬物實際上是自我生成與自我成就的,這一點是嚴遵特別強調的,因此《老子指歸》才會不厭其煩地反復論說“陰陽自起,變化自正”、“山川自起、剛柔自正”、“消息自起、存亡自正”、“和平自起,萬物自正”(《得一篇》)等。
從“自然”概念出發,嚴遵認為治國治身都要遵循這一原則。嚴遵說:“無律歷而陰陽和,無正朔而四時節,無法度而天下賓,無賞罰而名實得,隱武藏威無所不勝,棄捐戰伐無所不克;無號令而民自正,無文章而海內自明,無符璽而天下自信,無度數而萬物自均。……因道任天,不事知故,使民自然也。”(《大成若缺篇》)這也就是說,治國不需要律歷、正朔、法度、賞罰、威武、戰伐、號令、禮樂、符璽、度數等有為手段,治國最重要的是因循自然,不設機巧,這是效法道之自然(無為),這樣能夠達到“陰陽和”、“四時節”、“天下賓”、“名實得”、“無所不勝”、“無所不克”、“民自正”、“海內自明”、“天下自信”、“萬物自均”的效果,這是說治國無為百姓就可以自我成就。治國遵循自然就表現在治國需要無為而治,這點與《老子》思想是一致的。但嚴遵思想又有儒道會通的特點,突出體現在《漢書》嚴遵本傳中:“君平……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于孝,與人弟言依于順,與人臣言依于忠。……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余萬言。”(《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嚴遵一方面歸于老莊之指,一方面又重視孝、悌、忠,是典型的儒道會通。這一點也體現在嚴遵的“自然”概念上,他說:“天無常與,民無常處,有德者歸之,無德者見背:自然之道也。”(《小國寡民篇》)這里嚴遵所討論的自然之道是所謂民心向背問題,這主要取決于統治者是否有德,這里的德顯然是儒家所說的德性。因此,嚴遵所說的治國需要遵循自然,其實也包含統治者要有德。治身也要遵循“自然”,嚴遵說:“是以知足之人體道同德,絕名除利,立我于無身;養物而不自生,與物而不自存;信順之間足以存神,室家之業足以終年。常自然,故不可殺;處虛無,故不可中;細名輕物,故不可汙;欲不欲,故能長榮。”(《名聲孰親篇》)知足的人遵循道德,而道德是自然的,因此知足的人才能夠做到“常自然”、“處虛無”,才能做到保養自身,能夠長久。
二 《老子河上公章句》中的自然
嚴遵《老子指歸》之后,漢代出現另一重要的《老子注》——《老子河上公章句》,其成書約在東漢中后期。
雖然不像《老子指歸》那樣頻繁強調“自然”,但“自然”也是《老子河上公章句》中的重要概念 之一。
《老子河上公章句》中的“自然”多指天然、本然,如說:“不爭功名,返自然也。”(《安民篇》) 以下所引《老子河上公章句》原文,均引自此書,不另注。 "“天地施化,不以仁恩,任自然也。”(《虛用篇》)“法天地任自然”(《虛用篇》)“因循自然”(《論德》)以上都是說要因任、回歸事物之本然。當然,《老子河上公章句》中的“自然”也有無意識、無目的這層意思,如說:“人學智詐,圣人學自然。”(《守微篇》)此處“自然”與“智詐”相對,顯然“自然”是指無目的,非出于主觀故意。不過,在《老子河上公章句》中,表示本然、天然意思的“自然”占主流,而用“自然”來表示無意識、無目的的較少,《老子河上公章句》多用“無為”來表示無意識、無目的的意思,如說:“法道無為。”(《徧用篇》)
《老子河上公章句》繼承了老子關于道是萬物本源的觀點,如說:“萬物皆待道而生。”(《任成篇》)“萬物皆須道以生成也。”(《法本》)“天地神明,蜎飛蠕動,皆從道生。”(《去用篇》)道就是元氣,《老子河上公章句》又說:“元氣生萬物而不有。”(《養身篇》)道不僅生萬物,而且“道之于萬物,非但生之而已,乃復長養、成孰、覆育,全其性命。”(《養德篇》)人也是如此:“道善稟貸人精氣,且成就之也。”(《同異篇》)道不僅產生萬物,而且萬物的生長、成熟都依賴于道的作用。由此可見,《老子河上公章句》中的道主要是從生成論意義上來論說的。《老子河上公章句》又進一步認為,萬物雖來源于道,但道并不主宰萬物,《老子河上公章句》說:“道一不命召萬物,而常自然應之如影響。”(《養德篇》)“一”即“德”,《老子河上公章句》說:“德,一也。”(《養德篇》)這也就是說,道德并不干涉萬物,萬物自然順應道德,就如同影子和回聲一樣。因此,《老子河上公章句》認為萬物雖來源于道,但道對萬物的作用并非像人主一樣起主宰作用:“萬物皆歸道受氣,道非如人主有所禁止也。”(《任成篇》)道產生萬物是無意識、無目的的,道生養萬物也是無意識、無目的的,不求萬物之回報的,因此《老子河上公章句》又說:“元氣生萬物而不有,道所施為,不侍望其報也。”(《養身篇》)
《老子河上公章句》認為道與萬物這種關系其根源在于道的本性。《老子河上公章句》也同《老子指歸》一樣將“自然”看作“道”的本性。今本《老子》第25章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河上公章句》注釋“天法道”說:“道清凈不言,陰行精氣,萬物自成也。”(《象元篇》)注釋“道法自然”說:“道性自然,無所法也。”(《象元篇》)前一句說道清靜無為使得萬物自成;后一句說道沒有可效法的對象,“自然”成了道的內在本質規定。有學者指出:“注文首句認為道之清凈虛無使‘萬物自成’,后句注‘道法自然’,則把‘萬物自成’等同于‘道性’和‘自然’,或者說‘萬物自成’蘊含于‘道性自然’。” [6]“道性自然”是《老子河上公章句》最核心的命題,自然是道的本質特性,因此說:“道謂自然之道也。”(《忘知篇》)
萬物的生成與發展均來源于道,而道性自然,因此萬物的生成與發展均遵循道的自然法則,道性自然導致萬物自成。初看起來,這與嚴遵的自然觀差異不大,但嚴遵的自然觀兼具本體論與生成論兩層含義,而《老子河上公章句》的自然觀則是從生成論意義上而論的。《老子河上公章句》雖然說道并非主宰萬物,萬物是自成的,但萬物的產生與生養均來源于道,只是由于道性自然才導致萬物的自成,實際上,道是萬物的總來源與總依據。因此,《老子河上公章句》并未說萬物是自生的,它特別突出“道”的作用,萬物自成是從屬于道性自然的。在嚴遵思想中,從本體論意義來說,萬物的本體是道,道的本性是自然的,萬物則是自生自成的;從生成論意義上說,自然不再是從屬于道的屬性,而是道與萬物都必須遵循的總法則。嚴遵的自然觀特別突出萬物的自生自成(自然),而《老子河上公章句》主要突出道的作用,萬物的自成是從屬于道性自然的,而萬物自生是它不講的。
“道性自然”是《老子河上公章句》論說的基本出發點,無論治國治身均要遵循這一原則。“道性自然”是突出道的作用,因此《老子河上公章句》強調治國治身都必須要依據道,所以《老子河上公章句》說:“用道治國,則國富民昌,治身則壽命延長,無有既盡之時。”(《仁德篇》)用道治國治身才能國富民強、延年益壽。由于道性自然,因此治國治身均須遵循自然法則。《老子河上公章句》在注釋《老子》第六十章“治大國若烹小鮮”時說:“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治國煩則下亂,治身煩則精散。”(《居位篇》)治國治身都應當簡明扼要,不可繁瑣,順應“道性自然”的要求。治國上的“自然”,《老子河上公章句》多用“無為”來表示,因此說:“上無所為,則下無事,家給人足,萬物自化就也。”(《鑒遠篇》)“侯王若能守道無為,萬物將自賓服,從于德也。”(《圣德篇》)國君用道治理國家就體現為無為而治,其結果是:“修道于國,則君信臣忠,仁義自生,禮樂自興,政平無私……人主修道于天下,不言而化,不教而治,下之應上,信誒影響。”(《修觀篇》)治身也當效法“道性自然”,治身的“自然”體現為愛氣養神,《老子河上公章句》說:“治身者當愛惜精氣,不為放逸。”(《守道篇》)又說:“常道當以無為養神。”(《體道篇》)人是稟受道之精氣而成的,愛氣即包含養身需符合道之自然本性,養神關鍵在于除情去欲清靜無為,才能長生久壽。 "[7]因此,在《老子河上公章句》看來,無論治國治身都必須依據道,道性自然是治國治身都必須遵循的總原則。
三 《老子想爾注》中的自然
東漢末年又出現另一專門詮釋《老子》的著作——《老子想爾注》,它是張陵所作,張魯述之,為天師道經典文本。 [8]1-5《老子想爾注》是一部宗教文本,它對《老子》的注釋也自有其特點。“自然”在《老子想爾注》中也多次出現,但其含義與《老子指歸》和《老子河上公章句》有所不同。
《老子想爾注》中的“自然”指天然、本然,而沒有無意識、無目的這層意思。如說:“譬如盜賊懷惡不敢見部史也,精氣自然與天不親。”
以盜賊心懷鬼胎不敢見官吏為例,說明庸碌之人的精氣自然而然不能與天親近。《老子想爾注》又將“自然”與“如此”連用,如說:“不如,直自然如此。”“人舉事不俱畏道誡,失道意,道即去之,自然如此。”“自然如此”,顯然“自然”是指自然而然。但是表示無意識、無目的這層意義的“自然”在《老子想爾注》中不見蹤影,如上所述,表示無意識、無目的的“自然”多與“無為”同義。但《老子想爾注》中的“無為”并非無意識、無目的,而是指不作惡事。《老子想爾注》在注釋“明白四達而無為”說:“上士心通,自多所知,知惡而棄,知善能行,勿敢為惡事也。”《老子想爾注》解釋“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說:“道性不為惡事,故能神,無所不作,道人當法之。”《老子想爾注》把“無為”解釋為“勿敢為惡事”或“不為惡事”,“無不為”解釋為“無所不作”,即多行善事。《老子想爾注》的“無為”帶有強烈的宗教勸善特色,這是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行為。在有些地方,《老子想爾注》甚至直接刪改《老子》中表示“無為”的經文。如今本《老子》第三章說:“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老子想爾注》則作“常使民無知無欲,使知者不敢不為也,則無不治。”在此,《老子想爾注》把《老子》經文中的“不敢為”改成“不敢不為”,《老子》經文中的“為無為”則直接被刪去了,《老子》經文中的“無為”含義直接被它消解了。因此,《老子想爾注》根本不強調無意識、無目的,而突出有意識、有目的的宗教勸善行為,《老子想爾注》中的“自然”沒有這層意義就很好理解了。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想爾注》注解道:“自然者,與道同號異體。令更相法,皆共法道也。天地廣大,常法道以生,況人可不敬道乎?”《老子想爾注》認為“自然”即是“道”,效法自然即是效法道。饒宗頤說:“按《太平經》卷一百三《道畢成誡》云:‘自然之法,乃與道連,守之則吉,失之有患。’又言:‘天地之性,獨貴自然,各順其事,毋敢逆焉。’(說亦見《經鈔》庚部)以‘自然’為順事不逆天之義。‘自然’與道相連,可與《想爾》所互參。” "[8]63饒宗頤認為此處的“自然”乃順事不逆天之義,此說不準確,按照《老子想爾注》的看法,天地也要法道而生,此處的“自然”應是不逆道之義。與《老子指歸》與《老子河上公章句》不同,《老子想爾注》不再強調道的本性是自然,而是突出道的至高無上性,“自然”則成了“道”的一個代名詞,所強調的是天地萬物均要敬奉而不能違背道。這個至高無上的“道”,《老子想爾注》又用“一”來表示:“一者,道也……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常治昆侖,或言虛無,或言自然,或言無名,皆同一耳。今布道誡,教人守誡不違,即為守一矣;不行其誡,即為失一也。”《老子想爾注》認為“道”有多種名稱,可以稱作“虛無”、“自然”、“無名”,其實其本質都是“一”,通過“一散形為氣,聚形為太上老君”的論述,《老子想爾注》將哲學上的“一”演化成具有人格神的“太上老君”。這種具有人格神意義的“道”不能違背,具體體現在要遵從“道誡”。《老子想爾注》說:“道至尊,微而隱,無狀貌形像也;但可從其誡,不可見知也。”道是至高無上的,但又是微妙而隱匿的,因此我們只能遵從“道誡”而不能認識道。有學者認為:“道誡……是‘道’之宗教化的具體形式。……《想爾注》以神學本體的‘道’為依據,以‘道’來解釋道教的教義、教理,……強調一切戒律都是由‘道’所決定的,而非由人力所為。” [9]“道誡”即是“道”之宗教化的具體體現,“道誡”是由“道”決定,“道誡”也是“自然”,因此《老子想爾注》說:“人舉事令如道,道善欲得之,曰自然也。”又說:“人舉事不俱畏道誡,失道意,道即去之,自然如此。”人行事應與道相合,也就是要畏懼道誡,這就是“自然”。由此可見,《老子想爾注》將“自然”詮釋為“道”,又進一步把“道”神化,凸顯出“道”的至高無上性。
四 余 論
劉笑敢曾指出:“既然中國的哲學詮釋傳統的典型形式是以經典詮釋的方式進行哲學體系的建構,那么這一方式必然包含著‘客觀’地詮釋經典的‘原義’和建立詮釋者自身的哲學體系的內在矛盾和緊張。” "[10]52這一矛盾即他所說的一個過程、兩種定向,即在詮釋過程中,同時具有面向文本與歷史的客觀性定向與面向當下和現實的主觀性定向。 "[10]227這也就是說,詮釋者在詮釋過程中一方面要努力貼近文本,另一方面又要努力超越文本,通過對經典的詮釋來建構自己的思想體系。《老子指歸》《老子河上公章句》《老子想爾注》等漢代三大《老子注》顯然是以詮釋《老子》的方式來建構其思想體系的,不可避免地也會面臨這個問題。
“自然”首次出現于《老子》文本中,為《老子》的核心概念之一,這一點是漢代三大《老子注》都不能回避的問題,這是三大《老子注》對“自然”均有所論述的原因所在。但同時由于建構自身思想體系的需要,其“面向當下和現實的主觀性定向”各自不同,漢代三大《老子注》對于“自然”的重視不同,對“自然”的詮釋也有很大差別。《老子指歸》無論從本體論還是生成論角度均突出“自然”:從本體論角度來看,萬物的本體是道,道的本性自然,萬物效法“道”,因此是自生自成的;從生成論意義上說,自然是道與萬物都必須遵循的總法則。《老子指歸》的“自然”突出道對萬物的生化是無意識、無目的的,同時又強調道并非主宰萬物的實體,萬物是自生自成的。《老子指歸》的“自然”思想特別突出道的無意識、無目的以及萬物的自生自成是對西漢中后期流行的天人感應等神學目的論的反動,這是《老子指歸》“屢歸指于自然者”的原因所在。《老子河上公章句》突出“道性自然”的思想,認為道性自然導致萬物自成,也沒有說萬物是自生的,主要突出“道”的作用,這與《老子河上公章句》修道長生的主旨是相關的,但從整體上來看,《老子想爾注》更多發揮老莊道論的義理, [11]110因此《老子河上公章句》注老兼具養生與宗教思維。 [12]201-222而在《老子想爾注》中,“自然”只是“道”的一個代名詞,其實質是有意消解了“自然”的含義以及“自然”在《老子》中的重要作用,而且不再說道的本性是自然,而是將“道”神化,所凸出的是道的至高無上性,《老子想爾注》是完全從宗教角度來詮釋《老子》,從而建立道教的理論體系。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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