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書
詩話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獨有形式,許顗《彥周詩話》將其定義為“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關(guān)于詩話的起源說法不一,學者普遍認為,繼唐朝詩評、詩式、詩格之類的作品之后,詩話產(chǎn)生于北宋初年,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即是開端之作。早期詩話是文人雅士對前朝或當代詩人逸聞趣事、詩學價值等內(nèi)容的隨感、漫談、雜記和評論,無固定程式或規(guī)范體例,具有主觀隨意性強的特點。到了明清,詩話從點評論述轉(zhuǎn)向追求特定的詩學建構(gòu),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增強,結(jié)構(gòu)更為謹嚴、論述更深入有力。
詩話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論形象直觀的思維特質(zhì)和話語方式,與西方文論的重理論性和邏輯性形成鮮明對比。在中西文論交流的歷程進程中,包括詩話在內(nèi)的中國古代文論曾長期處于劣勢,人們對詩話的學理價值缺乏足夠的認知。隨著中國古代文論研究的不斷深入,詩話的價值在中西方都越來越受到關(guān)注。“中國古代的一些富有詩學價值的詩話,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鑒賞和理性認識的剖析、詮解和概括總結(jié),其學術(shù)價值未必遜色于西方有些泛泛而論的詩學論著。”[1]西方學者托尼·伯恩斯坦(Tony Barnstone)與周平(Chou Ping,音譯)在《寫作的藝術(shù):中國文學大師的教導》的前言中指出:“中國的詩話,‘對于今天的作家來說,盡管有著時空的暌隔,但仍然是實用與有趣的指南。’”[2]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是較早關(guān)注中國詩話詩學價值的西方學者之一,《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是其為耶魯大學東亞系和比較文學系編著的教材,其中的詩話研究涵蓋全書的四章(共十一章),重點闡釋和翻譯了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嚴羽的《滄浪詩話》、王夫之的《夕堂永日緒論》《詩繹》和葉燮的《原詩》。研究宇文所安的詩話翻譯對梳理詩話在中西文論交流互鑒中的作用,以及重塑中國傳統(tǒng)詩話的詩學價值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西方學界對詩話的興趣由來已久,早在1922年,嚴羽《滄浪詩話》中的“詩辯”與“詩法”部分便被留學生張彭春翻譯為英文在美國雜志上發(fā)表。20世紀70年代,學者黃兆杰全譯了王夫之的《姜齋詩話》。1996年,學者兼詩人陳瑞山將《滄浪詩話》全文翻譯成英語,成為迄今為止英語世界唯一的全譯本。此外,劉若愚、林理彰、葉維廉、葉嘉瑩、李又安等學者都進行過詩話研究與翻譯。與斯賓加恩(J E Spingarn)等早期英美文學批評界出于自身理論建構(gòu)的內(nèi)在需求不同,宇文所安翻譯中國文論具有雙重目的:一是對中國文化文學的熱切愛好和強烈的探究愿望,二是作為漢學教授向西方學生介紹中國文學思想的職責所在。
宇文所安多次在書中多次提及詩話獨一無二的魅力和權(quán)威性,他打破傳統(tǒng)“觀念史”的研究方法,通過文本細讀和評論來闡釋文本,從詩話中發(fā)現(xiàn)思想風格(style of thought)[3]。他從這些詩話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學批評的獨特價值和詩學命題:“詩話的理性力量與它的審美力量不可分割,二者都依靠個性的投射。”[4]通過對歐陽修隨意、溫和的詩話語氣的分析,他指出“詩話”的隨意性可能剛好標志著它的高雅[5]。在宇文所安看來,“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是詩話傳統(tǒng)的典范,這不僅因為它是第一部詩話,還因為它以從容的方式為評判事務(wù)尤其是詩歌提供了多種角度”[6]。在肯定歐陽修作為批評家對文學評價的糾偏職責的同時,宇文所安指出“當代文學史與文學選本中的梅堯臣是歐陽修的梅堯臣”[7],體現(xiàn)了其后現(xiàn)代的文學批評史觀,即文學史是書寫者的文學史。
嚴羽的《滄浪詩話》是宋代最系統(tǒng)的詩話之一,對后世影響深遠,也頗具爭議。宇文所安從文學史的角度體察嚴羽的詩學價值,主要分析了危機感與失落感、詩與禪的關(guān)系、純詩的可能性和嚴氏批評話語特點幾個問題。他認為“嚴羽的危機感與失落感觸及到后世古典詩學的心弦”[8]。這種危機感與失落感來自于“以議論為詩”的宋詩對古典詩學傳統(tǒng)的偏離,嚴羽因此期望建立自己的詩歌課程,提倡“宗盛唐”,追慕盛唐氣象。“以漢魏晉盛唐為師”,學詩者才能“入得門正,詩志高遠”。盡管如此,宇文所安并未否定嚴羽與宋詩之間存在關(guān)聯(lián):“嚴羽自己所擬定的‘學詩’幾乎并沒有能夠完全摒棄宋人的書卷氣;但他改變了它,強化了它,然后超越了它。”[9]“以禪喻詩”一直是批評家關(guān)注的重點,宇文所安贊同劉若愚認為詩和禪是類比而非同一的觀點,但他進一步提出了是否存在“詩悟”與“禪悟”之別的疑問。此外,他歸納了嚴羽詩與禪的三層關(guān)系,即學詩與參禪在過程、狀態(tài)和本質(zhì)上的異同。他對“悟”的理解較為深刻:“‘悟’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真正的悟;而是某些獨特的只能用禪悟的比喻才能描繪出來的狀態(tài)。”[10]宇文所安認為,嚴羽“尚意興”“惟在興趣”“言有盡而意無窮”“妙悟”等關(guān)于詩歌的論述涉及詩的審美本質(zhì)和藝術(shù)性,“提出了某種類似于‘純詩’的可能性”[11]。關(guān)于嚴羽的批評話語,宇文所安使用了“蔑視修辭術(shù)(rhetoric of contempt)”“行話連篇”“拿腔做調(diào)”“禪宗文字做作的白話風格”“急躁任性”“叫囂”等表達來形容嚴羽的激進觀點和批評個性色彩。
宇文所安認為,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是一位“孤獨的修正主義者,試圖將世俗詩歌的價值統(tǒng)一到他個人對《詩經(jīng)》所蘊涵的價值的理解之中”[12]。他關(guān)注王夫之情景關(guān)系的理論陳述,在作為詩歌話語模式的情和景的問題上,他充分肯定王夫之對詩歌價值的理論建構(gòu)以及“藝術(shù)”追求的詩歌發(fā)展方向。
到了清代,詩話作為文學評論的理論性和體系性進一步增強。葉燮所著《原詩》是一部富有理論性、戰(zhàn)斗性的詩話著作,對詩歌的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以及創(chuàng)作等問題都有相當系統(tǒng)完整的論述[13]。宇文所安認為:“《原詩》第一次嚴肅嘗試提出一套全面系統(tǒng)的詩學……比《文心雕龍》更配得上‘詩學’這個稱謂。”[14]同時,他對理、事、情三者的辯證關(guān)系、葉燮的文學史觀和詩學中的哲學話語和哲學模式等都進行了深入剖析。宇文所安對葉燮詩話的哲學維度有著認識深刻:“從許多方面看,葉燮經(jīng)常使用哲學話語來談詩,而且經(jīng)常提醒他的讀者,他所說的東西不僅僅適用于詩歌。”[15]宇文所安認為,葉燮的哲學話語不僅適用于詩歌,也與周遭事物之理相通,“他不但提供了一個更高的哲學模式來包容那個‘法’的觀念,而且他的模式還把詩歌的運作與詩歌之外的自然世界的運作整合在一起”[16]。
由此可見,宇文所安對中國詩話的理解和闡釋既圍繞詩話作者的個性特點展開,也結(jié)合了中國文學批評傳統(tǒng)和詩歌價值觀變化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語境,考察細致,分析透徹,無不啟人心智。
文學性和思想性是詩話翻譯中必須考量的重要問題。詩話“本質(zhì)是文學語言,語氣生動,語感親切;以象寓理,因理用象;意蘊深廣,實證燦然;小處見大,言短味永”[17]。宇文所安的詩話翻譯從跨語際、跨文化視角出發(fā),采用直譯、增補、創(chuàng)譯等多種翻譯方法,成功再現(xiàn)了詩話的詩學內(nèi)蘊。
原文:夫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滄浪詩話·詩辨》)
譯文:Poetry involves a distinct material (材*)tha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books. Poetry involves a distinct interest(趣*)tha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natural principle.
譯文選詞看似簡單隨意,實則是譯者認真思忖斟酌之后的結(jié)果,并非草率直譯。宇文所安曾坦言,他的譯文“試圖把關(guān)鍵的異義懸置起來”[18]。對于為何將“材”翻譯為material而非talent,他做了詳細解說:一方面,“材”與“才”可相通;另一方面,talent在英文中是一種抽象能力,無法表達從詩歌中感覺到的直覺對象(visionary percepts),而直覺對象才能成為詩歌的真正“材料”,即material。
原文:從容涵泳,自然生其氣象。(《詩繹》)
譯文:It moves leisurely and soaks through the words, so that it naturally generates the atmosphere of the poem.
王夫之提倡情景交融,景與物交感于心,經(jīng)詩人的體悟而產(chǎn)生靈通神化的詩歌語言。他以《詩經(jīng)·國風·周南·芣苢》中的“采采芣苢”一句來說明詩“意”的自然生發(fā)狀態(tài)。“涵泳”二字是中國古典文論常用詞,此處形容詩意悄然滲透于語詞的過程,譯文“soaks through the words”頗具形象性,十分貼切地再現(xiàn)了“涵泳”的意義。
王夫之在評價詩歌時多引用詩人原詩,出于彌補西方讀者文學背景知識的需要,宇文所安適時補充了詩歌作者和詩歌名的必要信息,方便讀者查閱。增加中國古詩文知識也是宇文所安常用的翻譯方法。
原文: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為之。(《夕堂永日緒論》)
譯文:Since old-style poetry has no predetermined form(體; i.e., no tonal restrictions, no demands for parallelism, and no set length), it seems that it is something one can write however one pleases.
譯文對古詩之“體”做了解釋性補充,即古詩無音律、平行結(jié)構(gòu)和詩行長短等方面的限制。譯文雖不能完全展現(xiàn)古詩特征,但能讓西方讀者獲得初步的認知,增補性翻譯在文論翻譯中不失為譯者的正確選擇。
創(chuàng)造性釋譯指譯者不拘泥于原文的形式結(jié)構(gòu)和字詞表達,對文本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讀和翻譯。在選譯歐陽修《六一詩話》的時候,宇文所安對順序進行了調(diào)整,開篇幾段依次為七、四、五、六、二的順序,以達到“強化主題的作用”,從而讓讀者對歐陽修論及梅堯臣聲名的隱沒和喚起人們欣賞平淡質(zhì)樸詩風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更為清晰。以下譯例也充分展現(xiàn)了其創(chuàng)造性釋譯方法的運用。
原文:沉著痛快(《滄浪詩話·詩辨》)
譯文:firm, self-possessed, and at ease
“悠游不迫”和“沉著痛快”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詩歌風格,前者如李白,后者如杜甫。“沉著痛快”最先出現(xiàn)在書法評論中,“概括了作品總的品格和風貌:堅勁而流利。即作品既有內(nèi)在的骨力,顯得力透紙背;又富于生氣和彈性,顯得活脫崢嶸”[19]。文論話語被譯成英文往往很難等效,通過對詞語內(nèi)涵的多重闡釋來發(fā)掘文本內(nèi)在的美學意蘊是譯者創(chuàng)造性的表現(xiàn),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宇文所安要用三個而不是兩個詞語來傳譯“沉著痛快”了。
原文:詩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原詩》)
譯文:And the foundation for poetry is in that person’s capacity for feeling.
葉燮認為“胸襟”是承載詩人性情、智慧、聰明和才辨的基礎(chǔ),宇文所安將“胸襟”理解為一種經(jīng)詩人培養(yǎng)而來的感知外物的能力,“可以跟18世紀晚期英國和歐洲的‘sensibility’(感受能力)相比”[20]。葉燮推舉杜甫為千古詩人,嘆服其胸襟見于其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抒懷萬千心緒之際。可以說,“capacity for feeling”與杜甫“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的胸襟之論頗為貼切。
在中西文學交流過程中,西方漢學家對中國古典文論的傳譯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詩話文獻中蘊含著豐富的文學批評觀點,是重構(gòu)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體系的第一手資料”[21]。在《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中,宇文所安通過“概述+原文+譯文+解說+注釋”的獨特方式,譯介了眾多中國文論史上的經(jīng)典名篇。作為美國漢學家,他采用中西文論雙向闡釋與互動的方法,為英語讀者呈現(xiàn)了一幅西方視角下的中國古代文論全景。如前文所言,吸引宇文所安的正是詩話的獨特詩學價值,在他的詩話翻譯和批評實踐中,始終貫穿著中西比較詩學的意蘊,實現(xiàn)了詩話理論價值的闡發(fā)和重構(gòu)。
宇文所安在《滄浪詩話》的譯釋部分指出,憂患意識是嚴羽和郎吉努斯的共同主題,兩位批評家都懼怕詩歌偉大傳統(tǒng)的失落,向往詩歌的偉大傳統(tǒng)和魔力,《滄浪詩話》和《論崇高》“都試圖提供一些重振詩歌的技巧,都屬于技法詩學范疇”[22]。此外,宇文所安將詩人瓦萊里和鄧恩語言的“圓”與“不圓”之異用以解釋“下字貴響,造語貴圓”的詩法。“意”是重要的文論術(shù)語,宇文所安認為:“‘意’既可以指巴羅克(Baroque)意義上的‘概念’(concept)或‘奇想’(conceit),也可以指‘美學觀念’(aesthetic idea)。”[23]通過對“意”的中西比較闡釋,詩話語言獲得了更多元的解釋力。
在闡釋嚴羽詩之“五法”時,宇文所安認為“五法”更像是詩歌的五種不同要素,因而他借用西方偵探小說來解釋“體制”“格力”“氣象”“興趣”和“音節(jié)”的內(nèi)涵。他專門從讀者的角度談?wù)摗皻庀蟆焙汀芭d趣”,認為“氣象”指品質(zhì)的完整,是文本留給讀者的整體印象。“從讀者的角度談文本的特質(zhì)就是‘興趣’:它是一種感染力,它激活了文本,同時抓住了讀者。”[24]“興趣”的譯文stirring and excitement很好地體現(xiàn)了譯者的這一現(xiàn)代讀者觀。盡管宇文所安的解釋與中國文論之間本身存在著差距,但他為西方讀者提供了理解幫助,這種全新的闡釋視角對豐富中國文論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思想家王夫之的詩論觀點非常豐富,宇文所安認為,王夫之將“興觀群怨”之情與讀者所在情景進行關(guān)聯(lián),與伽達默爾的闡釋學具有相似之處[25]。這種將古老的中國傳統(tǒng)文論與西方后現(xiàn)代批評觀進行對照闡釋的方法增強了中國文論的現(xiàn)代解釋力,促進了中國文論的傳播和接受。在《緒論》第五條中,王夫之批評賈島“推敲”之疑惑其實是因為詩人并未“即景會心”,而真正的好詩只有在人情剛好與它的外在對應物相遇的時刻才會誕生。對此,宇文所安區(qū)別了中國非虛構(gòu)詩學與西方虛構(gòu)詩學和浪漫主義之間的差別,讓西方讀者加深了對中國文論的理解。同理,他認為中國古典詩學中關(guān)于情景交融的核心觀點或許可以給西方傳統(tǒng)提供某些真知灼見:“沒有真情就沒有真景;可信的內(nèi)在現(xiàn)實和對外在世界的遭遇是水乳交融的。”[26]摒棄西方中心主義,從古老的中國文論中發(fā)現(xiàn)閃光點的開放學術(shù)思想尤為難能可貴,體現(xiàn)了宇文所安作為漢學家和胸襟和抱負,也說明了中西交流互鑒的可能性。此外,宇文所安還將葉燮的重要詩學觀點“法”與西方哲學家聯(lián)系起來,認為他“在創(chuàng)建一個中文版的康德的‘自由合率’說”,即葉燮的詩學觀點與西方哲學思想之間存在共通之處[27]。
有學者指出:“古代文論的美學光輝、生命活力,不僅沒有磨滅,而且在當下及以后的中國文論、文藝創(chuàng)作中,還會成為獨特的、內(nèi)在的精華,尤其是在與西方文論和美學輝映中彰顯出特有的魅力。”[28]作為獨特的文學評論形式,詩話的詩學、美學價值更是不容忽視,然而,目前國內(nèi)外對詩話翻譯研究還有待深入,仍有部分詩話的翻譯無人涉足。宇文所安的詩話研究以文本為中心,融翻譯、解說以及評論為一體的綜合研究方法具有明顯優(yōu)勢,其跨語際、跨文化詩話翻譯和闡釋策略對開闊中西比較詩學的視野提供了范例。他特別關(guān)注古代文論的文化語境,對文本進行了多層面的解讀,通過中西比較詩學的方法,為中西文論搭建了平等對話和交流互鑒的平臺,有助于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