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竹
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于2017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與魯西迪、奈保爾被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不同于大部分少數族裔作家專注于移民主題和族裔認同,石黑一雄的作品往往更注重國際視域,在現實與虛幻里聚焦時代和歷史環境下個體的命運和探索關乎全人類的主題?!哆h山淡影》是石黑一雄的處女作,小說以碎片化的非自然敘事方式,將回憶與真實、過去與現在并置,借悅子有關女兒的回憶呈現了二戰后日本普通民眾的迷茫和不穩定的生活。當前關于《遠山淡影》的文學批評大多集中在身份認同、創傷記憶和寫作風格等方面,文本中的后現代特征有待深入發掘。后現代主義文學強調去中心化、不確定性和語言游戲的思維向度?!哆h山淡影》在記憶敘事下充滿了人物、語言、事件和歷史的不確定性描述,本文將從后現代視角下分析小說中的不確定性,以此來尋找小說傳遞的多重信息與內涵。
《遠山淡影》中的人物形象和人物關系有著混淆、斷裂和模棱兩可的特征。主人公悅子和女兒景子的形象及關系在現實與回憶的變換中充滿了沖突和矛盾。在與小女兒妮基提起自殺的大女兒景子時,悅子關于景子的回憶突然斷裂,繼而回憶跳轉到在日本見過的友人佐知子和她的女兒萬里子。阿爾貝認為,在非自然敘事語境下,“人物可以做出很多在真實世界中不可能的事情。例如,他們有可能異化為別人”[1]。非自然敘事解構傳統的敘事概念,有意打破敘事對事實的模仿,因而敘事者與敘事內容都變得不可靠。在悅子的虛構敘事中,悅子是一個友善、溫柔、幽默、樂于助人的日本女性,佐知子則是一個脾氣很壞、待人冷漠、充滿懷疑與不信任的女人,兩個人性格的巨大反差是悅子刻意與佐知子保持的身份距離。在小說中,悅子以主人公身份用第一人稱敘述的視角,將過去的自己視作他者,用虛構出來的佐知子和萬里子的故事來替代自己和景子在日本的往事,但是,悅子與佐知子的形象卻多次在其敘事中發生重合,暴露和揭示了其刻意隱藏的身份。這種個人形象的故意混淆反映了悅子對自我身份的懷疑、困惑和分裂,也消解了悅子口中佐知子形象的真實性和悅子眼中自我的準確性。
德里達在其解構主義中表示,意義的產生在于它的重復性。陳世丹教授解釋道:“一個文本或文本的一部分可以在另一場合另一時間下被引用,由此打破原有的語境,改變和創造出不可勝數的新的語境。”[2]小說中,萬里子反復提到一個陌生女人,佐知子解釋說是因萬里子小時候看到的一個親手溺嬰而自殺的女人而受到驚嚇,“那個女人跪在那里,前臂浸在水里……她把手臂從水里拿出來,讓我們看她抱在水底下的東西”[3]。而在悅子敘述佐知子溺死萬里子的小貓時描繪的場景與溺嬰場景十分相似,“她把小貓放進水里、按住。她保持這個姿勢,眼睛盯著水里,雙手都在水下”[4]。佐知子溺貓和陌生女人溺嬰情景的高度相似將佐知子和陌生女人的形象緊密聯系到一起,“雙臂浸在水里”這一重合動作使二者猶如同一個人。而在佐知子溺貓后回頭看萬里子的時候,“我(悅子)本能地順著她的視線回頭看去,一剎那間,我們都回頭看著萬里子”[5]。悅子與佐知子視角的重合使同一場景穿越了雙重敘述空間,暗示悅子與佐知子合二為一的內在聯系。在重合而又矛盾的多重語境下,悅子作為敘述者敘述的真實性令人質疑,陌生女人、佐知子和悅子三者之間生成了模糊的聯系。
阿蘭·羅德威認為后現代作品具有自白性,是“在一種神經過敏的機智以外那種自我懷疑、內向的焦慮和罪惡感的滋味”[6]。悅子與佐知子、悅子與妮基、悅子與萬里子之間的對話常常是答非所問,更像是不在同一時空的人自說自話。不論對方說道什么,她們都是各自繼續沉浸在自己的話語里,從而無法建立有效的對話體系。
在妮基對悅子說自己晚上睡不好的時候,悅子回答她夢到白天公園里的小女孩,妮基繼續解釋為什么睡不好,而悅子繼續強調她的夢境,兩個人的對話在各自強調自己的事情中空洞地進行,沒有產生含有信息的溝通機制。這種看似對話實則是自白的答非所問,實際上是兩人在各自掩飾內心的“罪惡感”。對妮基來說,真正讓她睡不著的是景子的死亡以及她與景子陌生的姐妹關系,悅子反復提到的公園里的小女孩實際上讓她想到的也是景子以及母女之間的對立關系。盡管雙方并沒有提及景子,景子卻一直隱藏在話語的背后。景子的死亡揭露了被異化的家庭關系,而在錯位的話語體系下,景子自己的形象一直沒有完整出現過,這種缺失更是暗示了景子與悅子、妮基之間關系的疏離和微妙。
悅子和佐知子的對話常常因為其答非所問和反復強調而暴露出是一個人在兩種思想間的反復掙扎。在佐知子告訴悅子她要帶萬里子到美國時,悅子沒有提出質疑,佐知子卻多次反復強調萬里子在美國會過得很好,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萬里子。這種強烈的敏感而又近乎神經質的自白正反映了她內心對自己決定的不確定,因此試圖努力通過說服他人來安慰自己。而在萬里子屢次重復萬里子會過得很好的時候,悅子的回答是“至于我自己,我再心滿意足不過了”[7]或“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很滿意”[8],悅子也沒有直接對佐知子的話作出回應,反而沉浸在自己對自己生活滿意的自白中。二者的自說自話再次將兩個人的形象重疊到一起,她們強迫性的自白暴露了她們的自我懷疑,表現了她們對自己所強調的未來生活、現實選擇和倫理身份的不確定。
巴特勒指出對解構主義者而言,“語言和現實之間的關系不是既定的,甚至是不可靠的,因為所有的話語體系在本質上都是文化建構的產物,是不可靠的”[9]。語言并不是現實的真實反映,在她們試圖用話語來構建真實的時候,敘事與敘事者的原始意圖發生錯位,話語反而背叛、揭露、游戲了她們刻意隱藏的內心世界。
此外,《遠山淡影》在現實與回憶、過去與現在的并置下解構了傳統的敘事模式。小說講述了悅子在小女兒妮基來訪五天之中悅子所回憶的往事,現實時間過了五天,回憶的歷史時間則跨越數年,時間上的差異性揭開了現實和歷史的不一致性。德里達認為,文本的語言符號并不能構成一個意義完整的體系,“中心并不存在……(中心)是一種非場所,而且在這非場所中符號替換無止境地相互游戲著”[10]。小說最后,悅子說“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11],而在前文回憶中,去長崎山上坐纜車的是萬里子。在纜車事件中,景子與萬里子的形象突然重合為一人?!拔覀冏谀抢锍錾竦乜粗|車上上下下”[12],“纜車”這一意象充當了連接過去與現在、回憶與事實、他人與自我的媒介,同時“上上下下”消解了歷史與現在的二元對立。讀者無法確定小說敘述的中心是在過去時間里的佐知子和萬里子還是現在的悅子和景子,更無法確認過去與現在的真實性。
《遠山淡影》是一部自我解構的回憶小說,悅子在回憶中也多次對自己的敘事表示懷疑?!耙苍S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這些事情的記憶已經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記得的這個樣子?!盵13]“回憶,我發現,可能是不可靠的東西;常常被你回憶時的環境所大大地扭曲?!盵14]在這種不確定回憶的自陳下,敘述者的所敘述事實被自己推翻,悅子個人的倫理身份、文化身份都搖移不定,失去了可靠的依據。戰后的日本長崎陷入一片充滿苦痛、迷茫和死亡的廢墟之中,經歷這場災難的民眾受到的不僅是身體傷害,更多是精神傷害。目睹死亡的景子長大后更加幽閉,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悅子的一意孤行。故事視域下的佐知子和萬里子正是悅子與景子母女關系長期異化的反映,現實被虛構、扭曲的想象所修改。在悅子的回憶里,家庭幸福美滿的悅子和落魄無靠的佐知子形成了鮮明對比,悅子無法直視過去的痛苦和自己無力恢復的家庭關系,只能借助虛構的佐知子和萬里子才能完成回憶敘述,最終通過含糊的“記憶不可靠”來接近事實。悅子個人記憶的模糊和不確定性同樣折射出整個民族對歷史記憶的不確定。在記憶書寫下,歷史常常在現實環境的影響下被篡改、扭曲和缺漏,因而記憶下的歷史書寫同樣面臨不確定的困境。
后現代主義作品主張消解意義、價值和主體,批判和解構了形而上學的二元對立,因而使一切處于不確定的懸置狀態。《遠山淡影》中的人物形象、主題思想和時空概念在不確定中形成多重架構,這種表達機制多元的展現出二戰后日本民眾所面臨的價值觀和個人身份的迷茫處境。在后現代視角下,《遠山淡影》呈現出的模糊的人物身份和斷裂、錯位的對話透露了個人記憶的不可靠性,追思了整個民族的歷史記憶景觀,折射出個體在歷史和時代下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困境和作者對歷史與現實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