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馬克·吐溫是美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在4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他共寫了十多部長篇小說,幾十部短篇小說,作品以幽默、諷刺而著稱。其中,他的晚年作品《亞當夏娃日記》以其獨特的日記體風格及幽默、充滿溫情、細致的筆觸描繪了人類第一對夫妻亞當和夏娃對自然、生命、愛情的探索,展現出作者心中那片優美和諧、充滿愛的伊甸園。這部作品與他的其他作品如《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等相比較鮮為人知,因此國內外對這部作品評論較少,以往評論多集中于分析夏娃的生態女性主義[1]、分析馬克·吐溫的宗教觀[2]、對小說中插圖的藝術研究[3]等。在這部作品中,馬克·吐溫沒有采用作者權威式的傳統敘事方式寫小說,而是運用了獨特的敘事藝術——復調理論構建小說。
復調理論是蘇聯學者巴赫金在研究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基礎上創設的概念,借用音樂學術語“復調”來說明小說中的“多聲部”現象,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詩學特征,以區別單旋律的已定型的歐洲小說模式。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詳細系統地闡述了復調小說理論。復調小說是指“多聲部性”“全面對話”的小說,具有以下特征:主人公是表現自己觀念的獨立主體,人物獨立的思想觀念是藝術描寫的主要成分,小說的全面對話性,共時性的橫向藝術描寫。這些特征形成復調小說真正的獨特性。本文運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分析馬克·吐溫在小說《亞當夏娃日記》中的敘事藝術,探索作者采用復調敘事理論來寫小說的目的及意義,探索作者要表達的情感和觀點。
巴赫金強調在復調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的關系是相互獨立、平等的關系。主人公不僅是作家觀察世界的客體,也是具有獨立自我意識的主體。主人公之間,主人公與作者之間是平等的對話關系[4]。一方面,主人公的意識獨立于作者之外,有極大的自由,可以根據所處的生活環境進行思考,按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充分發表自己的見解,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因此形成了主人公的“獨立性、內在的自由和未完成性”[5]。另一方面,由于作者處于主人公的“外位”,即作者能夠從外圍了解主人公自己都不可能了解的生活事件,因此能將有關主人公的所有事件綜合起來,根據自己的藝術構思和審美理想,選擇最適當的寫作方法及技巧去描寫主人公的思想意識,對人物進行性格塑造,實現主人公作為人物主體的完整性。
在馬克·吐溫的《亞當夏娃日記》中,作者馬克·吐溫、主人公亞當和夏娃三者相互之間是既相對獨立又完全平等的對話關系。
一方面,作者與主人公之間是相對獨立的。在小說的敘事結構安排上,小說由亞當日記和夏娃日記平行構成,亞當在日記中記錄了亞當眼中的夏娃及世界,而夏娃在日記中記錄了夏娃眼中的亞當及世界,兩個主人公根據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對對方的言行進行描寫,并充分發表自己的見解,記錄了自己的思想意識,形成了主人公的“開放性、獨立性、未完成性”[6]。由于亞當與夏娃性格不同,亞當日記篇數多但每篇篇幅短;而夏娃日記篇數少但每篇篇幅長,并且修辭手法豐富生動,這便形成兩種不相融合的聲音。讀者能夠充分感受到似乎兩個性格迥異的主人公是真實存在的,他們親筆記錄著真實的生活,完全感受不到作者權威對主人公的控制和影響,這正是復調小說中作者力圖達到的“作者權威缺失”效果,主人公不是作者的傳聲筒,而是普羅米修斯創造的自由人。
另一方面,作者與主人公之間是相互作用的全面對話關系,這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首先,小說的敘事結構體現著作者、亞當、夏娃三者之間平等的互動關系。作者將小說敘事順序依次安排為30篇亞當日記、9篇夏娃日記、1篇亞當日記補錄、2篇夏娃日記、1篇亞當日記。小說以環抱及嵌入的形式來安排亞當夏娃日記,讓他們的日記形成相互對話形式,作者有意將亞當日記作為小說開頭和結尾,中間環抱著夏娃日記,并在夏娃日記中嵌入一篇亞當日記,示意為亞當在夏娃心中處于中心位置,這樣就形成了環抱式的對話結構。作者以這樣的敘事結構與兩個主人公進行交互式的對話。亞當對夏娃的態度從反感、排斥到接納、包容,而在夏娃內心深處總有亞當的位置,他們進行著充分的對話交流,達到真正的相互理解,最終實現了兩性之間平等、相親相愛的親密和諧關系。
其次,基于外位性思想,作者、亞當、夏娃三者在敘事內容上互動對話,以構建人物主體的完整性。外位性是指“作為主體的‘我’能夠看到他人無法看到的、有關他人的外在方面。同樣,他人也能夠看到‘我’無法看到的有關‘我’的外在方面,任何人都無法認識完整意義上的自我。完整的自我是由‘我’自身以及他人眼中之‘我’共同組成的”[7]。在小說中,亞當心目中的自己和夏娃眼中的亞當才是完整的亞當,而夏娃心目中的自己和亞當眼中的夏娃共同構建出完整意義上的夏娃。因此,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情節發展與敘事內容,讓有些事件呈共時性,而有些事件是呈互補性。夏娃日記中記錄了她探索世界及追求愛情過程中的自我意識,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夏娃是一位聰明勇敢的女性及賢惠的妻子,但作為人類的第一位母親,她又是如何撫育孩子的呢?這個問題在夏娃日記中沒有記錄,但在亞當日記中可以得到回答:“她把它抱在懷里,一抱就是半夜,她輕輕拍打那魚(孩子)的背,嘴里發出柔和的聲音來安撫它,表露出的悲傷和關切真是無微不至。”[8]在亞當的眼中,夏娃是一位母愛滿滿的母親。將夏娃對自身的認識以及亞當眼中的夏娃綜合起來就構成了完整的夏娃,得到了夏娃的完整性——一位聰明勇敢的賢妻良母。由于作者處于主人公的外位,能夠察覺到主人公所無法察覺的事,如夏娃如何養育該隱,只有亞當在日記中詳細記載,而夏娃如何發現火,只有夏娃進行記載,以這樣的形式參與主人公的對話,構建出主人公作為人物主體的完整性。
再次,作者還可以以插筆的形式參與主人公的對話。在小說中,作者將亞當日記補錄嵌入夏娃日記中,亞當記錄了夏娃與大自然的動物、植物親密相處,到處都能發現大自然的美。在她的感染下,亞當也能發現夏娃的美。作者在此借亞當的筆描寫了夏娃的外貌、行為舉止,表達男性對女性美的欣賞和贊美。這篇亞當日記補錄的寫作風格與亞當之前的日記完全不同,不再是之前簡短的篇幅、單調的詞語,而是辭藻豐富、語言規范、優美流暢,極富表現力和感染力,讓讀者感到亞當充滿了生活熱情、學會愛和被愛,體現了亞當對夏娃的愛。作者的隱而不露,抒發己見,讓讀者感受到他對女性的尊重、贊揚。因此,作者、亞當、夏娃三者之間呈現出既獨立又平等的對話關系及相互作用。
在復調小說中,作者不再對人物進行客觀性特征的描寫,沒有傳統的工筆肖像描寫及社會環境描寫,而主要展現那些具有同等價值的不同主人公的獨立意識,因此獨立的思想觀念成了藝術描寫的主要成分[9]。主人公的意識成為主體意識,而作家的意識變為客體意識,這種意識的雙向對流使讀者在讀小說的時候明顯感到主人公的主體意識大大增強,好像是主人公在敘述自己的故事。而這些主人公大都是些“思想式”的人物,作為觀察世界的主體,他們思考并回答著“現實世界對他們是什么”[10]的問題。在《亞當夏娃日記》中,亞當和夏娃的敘事聲音形成了兩個聲部的對話以推進小說情節的發展。作者讓主人公亞當、夏娃有獨立的自我意識,敘述人物自己內心的聲音,將主人公真實的內心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跟隨著亞當夏娃獨立的意識一起探索世界、認知世界,感受他們愛情的酸甜苦辣。
當亞當剛開始認知世界時,他是以一個實用主義者的思維去感知及探索世界,世界對他而言就在于有用性。他對大自然的美景及身邊美麗的事物絲毫不感興趣,將時間花在計算園內財產等具有實際價值的事務上。對于給動物命名這件事不關心,一是覺得沒有必要取名,是“費力不討好”[11]的事,二是不想在這些無太大意義的事情上花心思。當他不太贊同夏娃取好的名字時,也不想為這種事煩惱,因為“對我毫無好處”[12]。他勤勤懇懇地建造小屋來避雨,因為這是有關生存、具有實用價值的事情。但從亞當和夏娃成家以后,他開始懂得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對不具備生活實用性的事物有了很大的好奇心。他對他的第一個兒子進行了詳細的觀察分析,想對它進行實驗。當它躺著的時候,他認為它是魚;當它能爬的時候,他認定它是袋鼠;當它能走的時候,他認為它是一只熊;之后,他知道了它不是“它”,而是“他”,是他的兒子。亞當記錄的思想意識體現了他對世界、對人的認知過程,回答了世界對亞當是什么的問題。
亞當對于夏娃的認知也經歷了一個變化的、動態的過程。首先,“它”是披著長發的新造物,總是搶在亞當前給事物取名,愛嘮叨、愛哭,“水從它那用來觀看事物的兩個小孔流了出來”[13]。當知道她的名字叫“夏娃”時,“它”成了“她”。當他想方設法躲避她時,她總能找到他,他總逃不開、甩不掉她。但隨著兩人的相處,他開始懂得欣賞夏娃的美,覺得她是最好的伴侶,即使失去了伊甸園,他們的生活也過得幸福快樂。他對星期日的認知也發生了變化。開始時,他總覺得星期日是最無聊、最累的一天,他總用最簡短的話記錄著:“這一天總算打發過去。”[14]但自從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后,他開始喜歡星期日,他看著夏娃逗孩子,“讓那魚(孩子)在身上翻滾,用傻里傻氣的聲音去取悅它,假裝著要咬它的爪子,把那魚逗得發笑”[15],沉醉在這樣溫馨的家庭生活畫面中。“以往的星期日無聊得難以打發,可現在卻盼望著星期日快來。”[16]夏娃去世后,亞當在她墳前悲傷地思念著她:“她出現在哪兒,哪兒就是伊甸園。”[17]
在亞當和夏娃生活在一起后,亞當的世界觀和愛情觀發生了質的變化。他從一個對無關之事冷漠之、對麻煩之事逃避之、主動與別人劃清生活界線、不知道淚水為何物、只在乎實用性的造物變成了懂得愛、懂得生活、懂得星期日意義的有情感的男人。
夏娃剛來到世上時,她覺得她是一個實驗品,不知道被創造出來的意義,于是她帶著強烈的好奇心開始探索世界。她觀察著星星的美,為了追逐星星,不惜走很遠的路。她對給動物命名充滿了靈感,“我一眼看見某一動物,就知道它該叫什么”[18]。她把水中自己的倒影認為是一個好閨蜜,向她傾訴著她的喜怒哀樂。她發現了火,一方面她覺得火是有用的,“烤過的蘋果比生蘋果更有味道”[19];另一方面,她感到了火具有令人“畏懼”[20]的力量。她以動物為友,靠著老虎睡覺,騎在老虎、豹子、大象上遠行并欣賞風景。為探索新事物以及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她整夜未眠,一旦發現真相,就感到興奮不已。最終夏娃明白了,她的使命就是“為了尋求這個神奇世界上的一切秘密,而且幸福快樂地生活”[21]。
她在愛情中體驗著不同的感覺。當她發現另一個實驗品(亞當)時,她開始跟隨著他并且不停地跟他說話,并用“我們”表達她的友好。當她給渡渡鳥取名、覺得他對自己表現出欽佩時,她感到如此幸福,開始體驗到“愛”的感覺。當她被亞當推出他新造的小屋、在雨中站了一夜時,她感到孤獨傷心難過,她開始體驗“悲哀”的感覺。看到亞當在瀑布上漂流時,她害怕亞當有危險,她感受著“畏懼”的感覺。在失去伊甸園后,她梳理著她愛亞當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愛唱歌、聰明、體貼、勤奮、有教養,而是因為他是她的男人。這種愛“絕非是靠推理和統計就能解釋清楚的,難以解釋,而且沒必要解釋”[22]。夏娃是一位跟隨著自己心意、大膽追求愛情、生活在大自然中、富有靈性的女性。
在小說中,有獨立意識、愛思考、愛探索的主人公亞當和夏娃的自我意識成為主體意識,他們深入地思考并詳細地記錄了在對世界、對愛情等問題進行探索過程中的自我意識,形成了兩性平等交流、互相尊重的對話關系。由于主人公亞當和夏娃是觀察世界的主體,現實世界成了他們自我意識的成分,這便由傳統小說中的主人公“他是誰”的問題,變成復調小說中世界對主人公是什么的問題。主人公周圍現實的一切成為他對自身反射的客體,自我意識的對象。由于男性與女性的差異,亞當和夏娃對世界的認知及探索方式是不同的,但是都經歷著一個動態的變化過程,體現著復調小說的辯證性與事物發展的規律性。作者馬克·吐溫在小說中沒有像傳統小說那樣發展情節、描寫人物形象,而是以平等視角展現亞當和夏娃的獨立意識,通過強烈地展現人物自我意識,極有力地表現了他們的個性特征,塑造了人物性格,創新了小說的描寫對象和敘事內容。
復調小說中的橫向藝術描寫是指小說中的一切都存在于同一空間,相互作用,作者把各種矛盾對立的思想集中于同一平面上來描寫,而不作縱向順序的思考和排列,具有共時性特征[23]。
在小說中,兩個地位平等的主人公亞當、夏娃的自我意識及他們各自的世界通過“共時性”橫向地結合在統一的事件中,但相互間的聲音不發生融合。亞當夏娃在日記中所記載的大部分事件是按共時性特點呈現的。如夏娃給渡渡鳥取名的事,夏娃寫道:“看到渡渡鳥時,他認為那是野貓——從他的目光我就知道他準這么想。我的語氣極其自然、平和,毫不咄咄逼人,我說:‘唔,依我看,沒準那是渡渡鳥!’雖然我想他也許有點兒生氣,因為我竟然知道,而他一無所知。盡管如此,他對我仍很欽佩。”[24]而亞當寫道:“簡單是自以為是和愚笨。渡渡鳥!正像我不像渡渡鳥一樣,它未必就是渡渡鳥。”[25]作者沒按縱向的時間順序安排事件,沒有交代事情發生的原因后果,而是將主人公的自我意識置于橫剖面上,以呈現這一瞬間橫剖面上紛繁多樣的主人公的自我意識,以體現主體意識矛盾性。兩個主人公的聲音是相互矛盾、不相融合的,揭示著他們意識中對立的兩面,夏娃的自信及謙虛,亞當的不服及謙讓。又如夏娃看池塘中自己倒影的事,亞當認為“她經常對著水塘照自己,昨天她正照著時掉進去了。她險些被淹死在水中,說那滋味真不好受”[26]。而實事上夏娃把倒影當作自己的好閨蜜,對她傾訴自己的喜怒哀樂,“她是我的安慰,我的避難所——她對我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此”[27]。亞當對夏娃怪異行為的不解及夏娃渴望友情的心聲形成了這一橫截面上的兩個平等但相互矛盾的聲音。
作者使用戲劇對比的形式將主人公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觀察結果及思想意識組織在同一個瞬間,讓亞當夏娃的意識呈多元化及同時并存的特點,不再是傳統敘事的單聲部獨唱,讓讀者可以全方位地聽到共時的多聲部演唱,并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如音樂中的“對位法”,表現為“不同聲音各自不同地唱著同一個題目”[28]。因此橫向藝術描寫是一種創新的小說藝術時空視覺,體現小說藝術時空關系上的新變化,是眾多個性鮮明、平等獨立的聲音交流和爭鳴的舞臺,使小說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引發讀者的共鳴及思考。
本文運用巴赫金的復調理論來分析馬克·吐溫小說《亞當夏娃日記》中的敘事藝術。研究發現,《亞當夏娃日記》是一部典型的復調小說,具有亞當和夏娃的雙聲部聲音,并將“全面對話性”的特點貫穿小說的各個方面。首先,主人公是表現自己觀念的獨立主體,作者馬克·吐溫、主人公亞當和夏娃三者相互之間是既相對獨立又完全平等的全面對話關系,從而作者安排了平等對稱的敘事結構。其次,人物獨立的思想觀念是藝術描寫的主要成分,小說的主旨在于展現亞當和夏娃的獨立意識,以他們在對世界、愛情的探索過程中的思想意識作為描寫對象及敘事內容,平行、交錯地敘述著自己的情感、喜好與體驗,形成了兩性平等交流、互相尊重的對話形式。最后,小說中運用共時性的橫向藝術展現了兩個主人公在同一事件中個性鮮明、平等獨立的對話聲音,形成一種全新的小說敘事時空關系。作者馬克·吐溫采用獨特的復調敘事結構是為了將亞當和夏娃置于平等的地位,歌頌男女平等的愛情,贊揚女性的智慧及獨立的個性。主人公的自我意識的強調、橫截面式的藝術描寫以及作者與主人公的平等關系,形成了復調小說真正的獨特性,因此復調藝術對小說的結構、人物塑造、情節推進及敘事語言有最基本的作用;在描寫人物意識方面,復調小說比作者權威式的傳統小說在一定程度上更具優勢及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