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鉅
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主干,儒釋道文化對中華民族的民族過程和各民族精神秩序的生發和位育影響深刻而長遠。民間信仰是在民間自發流傳的非制度化信仰觀念,具有民俗性、自發性、分散性、地域性和歷史傳承性等特點。相對于制度化的宗教信仰,大多數民間信仰在教義教規的系統性、組織的嚴密性以及教職人員的專職化等方面較為缺乏。瑤族民間信仰多種多樣,不同地區的瑤族由于文化場域的差異而有所不同,但都深受儒釋道文化的影響。今天右江流域瑤族民間信仰圖景的形成,亦是如此。右江流域瑤族民間信仰大致可以分為道和巫兩種,道公主持道場,巫公則從事占卦、送鬼等活動,主要的儀式有喪葬、做廟等。基于右江流域特殊的文化場域生發起來的瑤族民間信仰,已成為當地重要的地方性知識,在民族工作中需要特別關注。
右江流域瑤族各支系的民間信仰,在自然崇拜、祖先崇拜、鬼魂崇拜以及諸多儀式方面交融程度較深。自然崇拜方面,右江流域瑤族萬物有靈觀念深厚,人們在收獲季節要請道公來祭祀主管糧食神靈,銅鼓、金鑼等重要神器封存不用時也要埋到谷倉、玉米倉或地里。出于對森林草木、山川河流的崇拜,右江流域瑤族祭山神活動非常普遍。凌云縣的瑤族常在自己獵區范圍內的山腳地下埋雞蛋,以敬山神,祈求捕得獵物。田東縣的布努瑤在進入一個村莊之前會摘三片葉子,在心里念“我最大,我什么都不怕”,然后藏好,人們相信這樣做可以防止外邪入侵。在春節期間,人們還把包粽子的葉子集中收好,待過完春節后再舉行儀式送走。右江流域瑤族有花婆信仰,如凌云縣的瑤族認為花是繁殖人類的神母,夫妻不生育子女時請道公或巫婆祭“花王”,希望“花王”撤花種給他們生育兒女。田東縣的布努瑤如果想要男孩,則在村口舉行“求花”儀式,舉辦儀式時,如果迎面走過來的是男性,那就預示著將來這個家會生男孩,如果是女性走過來則生女孩。田林縣的盤古瑤認為小孩的構成不僅需要陽間“父骨母血”的結合,還需要陰間的花皇父母養育的“花魂”來共同完成:“每一個花龍(人),是花公(父親)加上花母(母親)才有的。花公是男,給骨頭和筋,花母是女,給血和肉。本來是只有血、肉的,后來花龍吞了筷子、飯匙,才有了骨頭。”[1]右江流域瑤族除了敬重自然萬物,也特別注重防止不好的東西入侵,因而于門頭處掛剪刀、鏡子、小簸箕等現象在各支系的瑤族村寨中非常普遍。右江流域瑤族崇拜土地神,日常生活中的表現就是定期祭祀社王。凌云縣的藍靛瑤在農歷二月初二全寨祭祀社神,背隴瑤在每年臘月二十八,盤古瑤則在每年五月初,時間略有差異,但儀式和目的大同小異。田東縣的布努瑤各村屯祭祀社神沒有統一的時間,一般集中在年底,具體時間由道公決定;舉行儀式時,除了在社神所在地舉行儀式外,道公還會逐家逐戶驅邪。祖先崇拜和鬼魂崇拜方面,在右江流域瑤族的家里,神龕往往安置在堂屋的正中,祖先也供奉其中。在神龕中,人們還會寫上“歷代高曾祖(考、妣)一脈宗親”“祖德流芳昌百世,宗功余澤旺千秋”等字樣。在清明節前后,右江流域瑤族要拿供品前往祖先墓地掃墓。田東縣的布努瑤還在頭飾中鑲上16個印有花紋的圓形銀片,代表祖先牌位。藍靛瑤在每年的冬至當天要看好時辰,做好紅米飯或粑粑,殺好雞,然后請麼公來祭祀祖先。基于祖先崇拜和鬼魂崇拜,右江流域瑤族在人去世后都要做道場,送亡人前往其該去的世界。為了彰顯對祖先的崇敬,右江流域瑤族極為重視亡人墓地的選擇。樂業縣的木引瑤在老人去世后,由兩個懂風水的老人帶一枚生雞蛋、一根小木樁去找墓地。找到合適的地方后,就在原地立上木樁,把雞蛋放在木樁尖頭上,然后提著死者的名字問他是否滿意。如果雞蛋沒有落下,就表示滿意,將立樁處定位墓地;如果雞蛋落下,表示不滿意,就繼續尋找,直到找到滿意的墓地為止[2]。背隴瑤選墓地的方法與此相似,只不過方法是在問完亡人之后,用力把雞蛋打在鋪有砂紙的地上,如果雞蛋破就表示同意,不破就按雞蛋跳往的方向繼續打,直到蛋破為止[3]。另外,右江流域瑤族極為重視人的靈魂。例如:盤古瑤相信人有三魂七魄,魂魄離開軀體人就會死亡,如果小孩、成年人、老人丟了魂,就分別要舉行招花魂、架橋招魂、家屬喊魂儀式將魂找回來;木柄瑤在結婚時,男方在接親過程中要用一個壇子將新娘的靈魂從娘家背到夫家。
儒家文化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各民族文化的生成和發展過程中影響巨大。從宋代到清代,中央王朝都在瑤族聚居區興辦學校,開設儒學、社學、瑤學、官學和義學等,且在招生名額和經費等方面給予優惠,鼓勵瑤族子弟入學接受教育,客觀上促進了儒家文化在瑤族地區傳播,部分因子被吸納進入民間信仰體系并最終成為其中的支柱性內容。在右江流域,瑤族民間信仰活動的諸多敘事中,儒家文化尤其是儒家倫理的影子隨處可見。其中,孝文化的影響特別突出,典型表現為始祖崇拜及系列祭祀儀式。
在百色市的田東縣、凌云縣和河池市的都安瑤族自治縣、大化瑤族自治縣、巴馬瑤族自治縣、東蘭縣、鳳山縣以及南寧的隆安縣等地的布努瑤社會流傳有密洛陀神話。傳說在洪荒時代,世界混沌一團。萬物之母密洛陀站在裂縫的地方,將世界分成了天和地。她用左、右耳環創造了太陽和月亮,將彩裙變成了彩云,把珍珠串變成了繁星;她命令大神造出飛禽走獸,管治山水,種植花草樹木、瓜果蔬菜、五谷雜糧,她用蜂蠟創造了人類,后分化成為漢、壯、苗、瑤四個民族,造就了今天多民族的大家庭。雖然各地布努瑤有關密洛陀的神話存在一定差異,但對密洛陀的信仰卻是矢志不移的。例如在民族起源方面,河池的密洛陀古歌說,密洛陀幾番努力仍造不成人,非常著急。“郎布冬所林”與九位大神上山打獵時,發現了香蜂育兒的奧秘,便產生了用蜂蠟造人的想法,密洛陀據此捏成了八個香蜂蠟人,其中四個是男性,四個是女性,八個孩子長大后,男女搭配成為四對夫妻,講不同的語言,老大、老二成為漢族,老三成為壯族,老四成為瑤族。田東縣布努瑤關于民族的起源也與蜂有關系,傳說瑤族的祖先維六曾獨懷喂養了兩只黃蜂,并祈禱它們變成自己的兒子,最后夢想成真,大哥叫旨陽,弟弟叫旨維;長大后,旨陽學會了做生意,變成現在住在平地的瑤族;旨維因為貪睡,維六曾獨懷就給他三穗小米、三粒南瓜籽、一把鋤頭和一把柴刀,叫他到大森林的山腳下開荒種地,成為現在石山區的布努瑤。為了紀念密洛陀,各地還在每年農歷五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九日期間舉辦祝著節等活動,紀念和祭祀密洛陀。祝著節在百色市還有達努節、祖娘節、晚九節、瑤年等稱呼,其緣由各地傳說各異,主要有密洛陀生日、為密洛陀祝壽、密洛陀忌日等。其中,以密洛陀忌日傳說居多。傳說密洛陀在農歷五月二十五日逝世,五月二十九日出殯。在祝著節這一天,布努瑤群眾要把家里打掃干凈,在家門和神臺上點燃香燭,殺雞祭祖,迎神回家。另外,在凌云縣背隴瑤社會中還存在紀念祖先的特殊節慶布港夢咪。布港夢咪是背隴瑤祖先參加各種賽事活動的稱呼,以其獨具一格的內涵滲透到民族文化藝術領域。傳說背隴瑤老祖宗包老杜開天辟地時,就開造了那娃那棒街。背攏瑤祖宗從農歷五月二十八日出發,于六月初一回來,時長兩天三夜。背隴瑤群眾為了祭奠祖宗,于每年農歷五月二十八日晚餐前準備豬肉、雞、酒等作為祭祀食品,讓祖宗前往那娃那棒街進行各種比賽。以上圖景,實際是瑤族始祖崇拜受到儒家孝文化影響的一種現實表達。除了始祖崇拜,人們還特別重視給老人祝壽,在田東縣作登瑤族鄉的布努瑤社會里就有請道公來給老人添糧補命的儀式。
佛教對右江流域瑤族民間信仰的影響也不小,田東縣等地的瑤族甚至把自己的部分民間信仰活動稱為佛法。田曙嵐在凌云縣考察時發現當地有多處佛教活動場所。其中,迎暉寺創建之年已不可考,但古代曾存在過刻有“宋太平興國重建”字樣牌匾,當地傳說宋仁宗時的蛋子和尚(一名彈子和尚)出身于此;同在該縣的水源洞,解放前已經是當地著名佛教勝地,有佛像數十尊,“每逢正月開春,土人朝山拜佛者極多”;在該縣縣城西南的云臺山山頂,解放前也已經有佛剎數間[4]。可見,佛教文化很早就已經融入了瑤族的社會生活,對右江流域瑤族的民族文化發展有重要影響。
右江流域瑤族的一些民間禁忌產生也深受佛教影響。筆者在凌云縣邏樓鎮新蘭村開展田野調查時,該村藍靛瑤群眾曾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傳說唐三藏的母親投胎為王員外家的白母狗,白母狗很兇,見人就咬,王員外甚為頭痛。唐三藏在取經回來的路上經過王員外家,白母狗不僅不咬他,還整天圍著他轉,保護他,王員外覺得非常奇怪。當晚唐三藏在王員外家留宿,夢見土地菩薩對他說:“白母狗就是你的母親,現在投胎王員外家。”第二天上午,唐三藏在臨行前向王員外提出買下白狗。王員外將狗相送,堅決不收錢。唐三藏認為,經書和母親投胎的白母狗同樣重要,就把它們各放在挑擔的兩頭,挑著返回長安。在回程的路上,為保證經書和白母狗平行前進,唐三藏采取平挑的方式挑擔。結果,被黑桃樹、柒樹、桐油樹、天松木擋住了去路。于是唐三藏就罰黑桃樹、柒樹逢人就被砍;取消桐油供神臺的資格,改用茶油點燈;天松木則被罰到高山上生長,如到平地生長就會死亡。唐三藏取經回來之后超度了很多人,藍靛瑤做儀式所用的經書都是他取回來的。人們在做儀式的時候,打鑼鼓的聲音一般都是“咚恰咚恰咚咚恰”,意思就是念唐三藏的原名“光儒光儒陳光儒”。為了表示對唐三藏的尊重,所有做道公的藍靛瑤都忌吃狗肉,因為吃狗肉就是吃師父的母親。
道教對右江流域瑤族民間信仰的影響非常明顯,有的學者甚至將瑤族的民間信仰提升為瑤傳道教[5]。瑤傳道教提法固然還值得商榷,但反映出道教對瑤族的民間信仰影響極深。道教在傳入瑤族地區后與瑤族的原始崇拜相互吸收、相互交融,在明清時期得到迅速發展并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以還盤王愿為例,其最初只是瑤族紀念盤瓠的祭祀儀式,在明中葉瑤仙馮三界向瑤族地區傳播道教龍虎山派的內容及醮齋科儀之后發生重大改變,在內容上由原來以盤王為至尊的原始崇拜逐漸演變為以佛道為主,供奉的神靈體系日趨龐大;在形式上,還盤王愿原來是“用糝雜魚肉,叩槽而號,以祭盤瓠”[6],發展為復雜的民間信仰醮齋儀式,成丁入社儀式發展為佛道的剃度儀式。受道教影響,右江流域瑤族具有明顯的正一道特征,尊老子為祖師、張道陵為天師,自稱梅山教派的道公尊梅山九郎為法主;奉元始天尊、靈寶天尊、道德天尊“三清”為最高主神,供奉玉皇、十殿、閻王、天府、地府、王母娘娘、三元唐葛周、功曹以及各路真人等道教神靈。同時,右江流域瑤族把自己信奉的始祖、家先以及各種神靈也納入民間信仰體系中一同供奉,開展活動,儀式主要有還愿、喪葬、度戒、打齋、祭社、解關煞、架花橋等。使用的法器有銅鈴、牛角、筶杯、銅劍、銅鑼、桃簡、神像畫、上元棍等,在做儀式的時候經常有符咒出現。田東縣作登瑤族鄉的布努瑤群眾在準備長期外出的時候,都會到道公或巫公處求一張符帶在身上保平安。如果一個人長期患病或得了怪病,人們就認為是鬼怪作祟,要請道公或巫公來做儀式驅除。
當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已成為全國各族人民的共同意志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一條根本遵循,如何基于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推進各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學界和政界都十分關注的問題,儒釋道文化與右江流域瑤族民間信仰的交融恰好提供了一個實證案例。瑤族原始崇拜與儒釋道文化的交融并不是在定居右江流域后才開始的,大約在唐宋朝時期佛教文化、道教文化就相繼傳入瑤族地區。在此之前,儒家文化也已經在瑤族社會中得到了較好的傳播和發展。佛教、道教的進入并與儒家文化以及瑤族自身的原始崇拜交融涵化,迭代生成了儒、釋、道和原始崇拜四位一體的民間信仰格局。受此影響,右江流域瑤族的中華族性明顯,儒釋道文化成為右江流域瑤族與其他民族共同構建共有精神家園、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紐帶。要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特別是關于民族工作的重要論述,準確把握和實施民族政策,既突出中華民族的一體性營造,也注意對各民族場域的關照,挖掘、整理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推動各民族自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共同致力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