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語中道歉表達研究
——以《社會百面相》為語料

崔玥婷

道歉表達是一種使用頻率很高的言語行為，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道歉表達除了可以表達歉意之外，還可表達與歉意相關的多種情感，如愧疚、后悔、給別人添麻煩等。

明治維新運動后，近代日本原有的“士農工商”身份制度被打破，實現四民平等，由此產生新的社會階層。與此同時，方言與外來詞對近代日語產生沖擊，受此影響發生較大變化。其中，道歉表達的形式與內容都十分豐富，變化較為明顯，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研究發現，近代日語中道歉表達的形式更為多樣，除了現代日語中常用的「すみません」「ごめんなさい」，還出現了「失敬」「勘辨」等富有時代特色的表達。

一、先行研究

道歉表達一直是日語語言學研究的熱門領域，在語用學、社會語言學、比較語言學等領域尤為盛行。語用學研究如布朗(Penelope Brown)與萊文森(Stephen Levinson)[1]的面子理論；社會語言學如山本元子(山本もと子)[2]關于親疏關系、性別、年齡的研究；比較語言學如趙翻[3]的日漢研究，其將道歉表達分為定型表達與非定型表達，并將感嘆詞列入非定性表達中。

先行研究多集中于某一個詞的研究，如岡本真一郎(岡本真一郎)與多門靖容(多門靖容)[4]關注于「失禮」各種用法的關聯性；住田幾子(住田幾子)[5]關注于「すみません」除純道歉以外的使用場合；桑杜羅克珊娜(Sandu Roxana)[6]從發話行為角度分析「ごめんなさい」的使用變化等。

不論哪一種研究，都缺乏關于近代日語的研究，也沒有針對性別、階層、上下關系方面的研究。因此，本論文旨在整體分析日本近代語中的道歉表達。

二、調查資料和調查方法

日本近代小說《社會百面相》故事獨立，出場人物豐富，人物關系復雜，涉及各個階層，因此本文以《社會百面相》為調查資料，調查研究了書中82個、21種道歉表達。本文將這些道歉表達粗略分為典型道歉表達(說話人做錯事，需要道歉)與非典型道歉表達(說話人沒有做錯事，不需要道歉但卻使用了道歉表達)。本文以社會歷史語言學為調查方法，將收集到的語料從性別差、階層差、待遇關系三方面進行研究。性別差方面，分為男、女兩種性別；階層差方面的分類參考田中章夫[7]的分類，將登場人物分為官員層、知識層、上層市民、下層市民、奉公人、藝者六大類；待遇關系方面，分為地位高于自己、地位與自己相當、地位低于自己三方面。

三、道歉表達的使用狀況

(一)失敬

「失敬」類為非典型道歉表達，用于含有歉意的轉折或用于寒暄，為男性的表達方式，多見于官員層與知識層，不用于地位高于自己的人。

(二)勘辨

「勘辨」是近代日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道歉表達，使用場合很廣，男性與女性之間，官員層、知識層、上層市民、下層市民都有使用，多用于地位相當的人，也可用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缚北妗诡惗嘤糜诘湫偷狼副磉_。

例1：

貴郎、愚かになさいます子？(你把我當傻子嗎？)(伯爵令嬢)

貴嬢を愚にするなんて事が出來ますか。全く私が無骨で御機嫌に逆らツたのが惡いから御勘辨をお願ひますので、先ア熟くりとお考へを願ひます。(我怎么會把你當傻子呢，惹你不高興了是我的不對，你好好想一想，原諒我吧。)(官員 男 対等)

例1是官員層男性給女友(兩人地位相當)道歉時所說的話：「御勘辨をお願ひます」是在自己做錯事并且已經惹怒女友的情況下向女友道歉，為放低姿態求得原諒，采用「勘辨+願う」的形式，使用道歉表達「勘辨」明確表達出“對不起”“原諒我吧”的意思，加以「願う」表“祈求”“請求”的含義，來達到道歉以求原諒的目的。

「勘辨」類于非典型道歉表達如例2所示。

例2：

先ア最う少ウし聞いて貰ひたい。(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書生)

妾の方で云ひたい事も沢山ございますが、今更愚癡を覆したつて仕方がありませんから子、此方の言分だけは勘辨して上げませう。(我還有一大堆的事要抱怨你呢，你還反過來說我，你可饒了我吧。)(蕓妓 女 対等)

例2是藝者女性遭到舊情人(兩人地位相當)糾纏時的一段對話。其中的「勘辨」不表示道歉含義，而表達不耐煩的心情，這是一句非典型道歉表達。面對舊情人的糾纏，藝者沒有做錯事，不需要道歉，但也選擇使用「勘辨して上げませう」，表示「勘辨」類既可用于典型道歉表達，也可用于非典型道歉表達。

(三)惡い

「惡い」類用于典型道歉表達，男女均可使用，多見于官員層與知識層，多用于地位相當或地位比自己低的人。

(四)御免

「御免」類是出現頻率最高的道歉表達，多用于典型道歉表達，也可用于非典型道歉表達，表示“(不好意思)拒絕”之意，或用以引起他人注意。男女均可使用，官員層使用較多，知識層、奉公人也有使用，可用于地位相當的人，也可用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例3：

御免なさい、と云ひつゝ衣服を更めに奧の間へ行つた。(她說著“不好意思”，整理了一下衣服，往里面的房間走了。)(官員家族 女 対等)

例3中官員層女性在借過時使用了「御免なさい」，即“(不好意思)讓一讓”。借過這一行為雖不是做錯事，但含有“給別人添麻煩”的感覺，用「御免なさい」可以傳達出說話人給別人添麻煩時的歉疚，以及對對方給自己讓路的感激之情。

例4：

不埒者め！(“豈有此理！”)(主人男爵)

御免なさいまし、とお京は聲を慄はして鰭伏した。(阿京跪在地上，聲音顫抖地說“對不起”)(婢 女 目上)

例4中面對老爺的斥責，婢女說的「御免なさいまし」是典型道歉表達。顯然老爺的地位要高出婢女很多，而且婢女犯的錯令老爺十分生氣，所以婢女跪下道歉且出于恐懼而聲音顫抖，沒有進行任何解釋而直接跟老爺說「御免なさいまし」(對不起)。

(五)恐れ入る

「恐れ入る」類用于典型道歉表達，官員層、下層市民、奉公人都有使用，且男性例女性例均有出現，不用于地位低于自己的人。

(六)濟みません

「濟みません」類是女性特有的道歉表達，官員層、奉公人、藝者都有使用，不用于地位低于自己的人。既用于典型道歉表達又用于非典型道歉表達，非典型道歉表達也傳遞出“不好意思”的情感。

(七)失禮

「失禮」類是出現頻率較高的道歉表達，既用于典型道歉表達又用于非典型道歉表達，但非典型道歉表達居多。一是表寒暄“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先日は妹山侯爵の園遊會で失禮しました)，二是表含有歉意的轉折(斯う申しては失禮でごあすが)，使用沒有限制。

(八)あやまる

「あやまる」類是使用頻率較高的男性典型道歉表達，用于知識層及地位相當的人。

(九)其他

「面目無い」「氣を附ける」「赤面」「慚愧」「懺悔」「迷惑を掛ける」「免す」這幾類為男性典型道歉表達，使用頻率低，不具有普遍性。多數為知識層用于地位相當的人。

「畏まる」類也僅收集到一例女性用例，用于向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道歉。

「お詫びを仰る」「申し譯無い」「思い掛けない」「憚り様」這幾類為非典型道歉表達，使用頻率也很低，大多用于客套寒暄。

四、結語

本文以《社會百面相》為語料，從性別差、階層差、待遇關系三方面對近代日本使用道歉表達的情況進行調查研究。調查結果顯示，男性、女性使用頻率較高的非典型道歉表達為「御免」類、「失禮」類、「勘辨」類，前兩種道歉表達在現代漢語中仍作為非典型道歉表達使用，如去做客時說「ごめんください」或下班時說「お先に失禮します」，而「勘辨」類在現代漢語中已經不太用于道歉。因此高頻道歉表達的使用幾乎不存在性別差異。值得注意的是，「赤面」「慚愧」「懺悔」等漢語詞匯表達多見于知識階層男性，而女性不使用此類表達。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是，漢字傳入日本以來，日本宮廷男性貴族(當時最有文化的階層)開始學習漢字，視漢語為地位、知識的象征，而古代日本女性地位較低，多用假名不用漢字。這一表達習慣延續至近代，因此，男性(尤其男性知識層)選擇道歉表達時仍愛用漢語詞匯。

從上下關系的角度來說，非典型道歉表達不分對象，仍是「御免」類與「失禮」類使用頻率最高。典型道歉表達中，對于地位相當的人「勘辨」類使用頻率最高；對于地位比自己高或比自己低的人，各類道歉表達使用頻率相當。

與現代漢語相比，使用頻率較高的道歉表達得以保留，而「赤面」「慚愧」「懺悔」等漢語詞匯的表達隨著外來文化對日語文化的沖擊漸漸消失。隨著教育的普及，知識層與其他階層的差距縮小甚至消失，知識層特有的表達也隨之消失。近代以后，日本社會漸漸拋棄了“男尊女卑”思想，兩性差距變小，男性特有表達也逐漸消失。

本文以近代小說《社會百面相》為調查資料，但語料十分有限，且語料多集中于官員層與知識層，因此結論有一定局限性。今后，將搜集更多語料，進一步對日本近代道歉表達進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