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夢遙 編輯|金匝 攝影|KAI Z FENG 馮志凱 造型|The 1207 Studio 化妝|琪琪liu


吳彤覺得自己必須去見李宇春,否則他將失去這張流量王牌。此時是9月24日,浙江衛視演技競賽類綜藝《我就是演員》開錄一周前,游說李宇春加入的工作已經進行了4個月,就在作為總導演的吳彤以為大功告成時,他收到消息,李宇春團隊萌生退意。
第一時間即行動,從杭州趕至北京,已是凌晨。吳彤感到李宇春崩潰了,“心理壓力和生理壓力都到極限了”。他見到的她,“面無表情,絲毫沒有笑意,非常嚴肅”。
如果總導演的描述成立,這將是李宇春演藝生涯里難得出現的崩潰時刻。就像一汪湖水,在大眾印象中,這位35歲的女星從出道以來,總是保持著一種異于常人的鎮定。
2013年,李宇春去荷蘭阿姆斯特丹參加MTV歐洲音樂大獎的頒獎禮。與國內頒獎不同,那個結果是未知的,她將與EXO、賈斯汀·比伯等人競逐全球最佳藝人獎。獎項揭曉一刻,李宇春的名字被念出。在那樣一個場景下,擊敗那樣的對手,再怎么激動都是可以理解的。剛加入團隊的宣傳總監以為,李宇春下臺后一定會非常興奮,但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他看到的是一張淡定的臉,他只有壓下與她擊掌的沖動。
這種處事風格大概可以追溯到李宇春的少年時期。她的父親向《人物》回憶,當年她報考四川音樂學院,公布結果時父女倆去看榜,一堵墻看下來,名字沒在榜上。李宇春坐在街邊發呆。父親不甘心,撇下女兒折回去又看了一遍,發現拐角的墻上還貼著一批名單,這次,找到女兒的名字。他興奮極了,喊女兒回頭來看。女兒松了一口氣,比父親還要鎮定,并沒有“當時就跳起來那個感覺”。
“在我的印象里,基本上沒有那種很大起大落的情緒變化。”父親說。
“挺淡的。”這是周邊采訪中描述李宇春常常出現的一句話。不要期待她能夠眉飛色舞地說“太棒了”。“她很少表達出很明確的確定性的興奮。她始終有一個距離感,我并沒有在任何人身上體會到那種感覺。”常年與李宇春合作的攝影師許闖對《人物》說,她很少當面肯定別人。
李宇春是網絡暴力第一代的受害者。自她出道以來,因為干練、短發的中性形象,她遭受過鋪天蓋地的調侃、抹黑與侮辱。她沒有公開反抗過,甚至鮮有解釋與自辯。從表面上看,她好像與狂熱、仇恨情緒生活在一個平行空間里,完全不為所動。
2016年,QQ音樂頒獎典禮,當晚在公布最大獎項,最具影響力女歌手時,大屏幕播放出李宇春的獲獎資料,視頻配音念出的卻是:最具影響力男歌手李宇春。那個直播在后來變成一場騰訊的全面危機,憤怒的李宇春粉絲“玉米”們發動了反攻,騰訊旗下多個App的評分一度被拉低到一星半。騰訊娛樂當時的一位負責人告訴《人物》,危機最終化解前,那幾天過得極其漫長,就連馬化騰也親自參與了處理,騰訊音樂高層年終獎取消。
但這一切和李宇春本人沒有直接關系。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經紀人楊柳從震驚到憤怒,她根本無法說服自己,那個是無心之過。臺下“玉米”一片沉默,“大家都有點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有李宇春似乎置身事外。楊柳看著她,站起來,走上臺領獎,道謝,一切非常得體。
宣傳問她是否取消之后的群訪,李宇春淡淡地說:“不取消。”果然,她被問到如何看待這個現場烏龍。她平靜地講出對整場典禮的感受,指出那些令人遺憾的疏漏,她更多在談論別人而不是自己。“李宇春式優雅”隨后登上了熱搜。
所有這些故事都在論證她的波瀾不驚。那么9月24日,吳彤眼中那個“崩潰”的李宇春是怎么回事?
“那他太不了解我了。”《人物》向她求證時,她笑了,“我沒有(崩潰),完全沒有。”
為什么面無表情,絲毫沒有笑意?“我可能時常就是這樣的表情。”
湖水依然未見波瀾。只不過那一天,團隊反對聲音達到了頂點。十幾人,沒有一個支持她。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想保護她。李宇春不是專業演員,要她加入到與一群老戲骨的演技對決之中,風險太大了。如果演砸了怎么辦?如果淪為笑柄怎么辦?她是經歷過漫長網絡暴力的人,如果引發新一輪怎么辦?
對經紀人楊柳來說,李宇春愿意參與《我就是演員》實屬蹊蹺。她的志向不是成為演員,拒絕過許多知名導演的邀約。她從小喜歡周星馳的電影,但即便是面對周星馳本人的許諾,他可以親自下場和她一起演,她還是靦腆搖頭。她也不愛上綜藝,一些美食或旅行類節目,錄起來很輕松,她也都推了。
在娛樂工業里,藝人某種程度上是經紀公司的產品,塑造與改變難以避免。作為內地最大造星工廠流水線上產出的第一代藝人李宇春,2015年自己成立公司前,在天娛度過了10年。
天娛原始團隊來自湖南廣電體系,擅長通過電視節目打造粉絲文化,但李宇春抗拒這一切。她從不叫她的支持者為“粉絲”,稱她們(考慮到女性占據壓倒性比例,故用“她們”)為“歌迷”。歌是她與她們唯一的連接。“李宇春跟粉絲有聯系嗎,這么多年,幾乎沒有。”
“我覺得我沒有這個精力,我覺得它其實是件挺累的事情,而且我本來就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李宇春說。“玉米”沒有官方組織,靠著貼吧、QQ群動員。李宇春不運營粉絲經濟。圍巾、手機、圖冊,賣各種周邊產品的機會太多,除了為配合演唱會和專輯的形象概念,曾限量發售過一次T恤和旅行箱,15年來她售賣的只是專輯。
每次搭飛機,都有粉絲接送。她不會融入人群,不停步與她們合影,只埋頭向前走。但有一件事情她認為理所當然,不走機場的VIP通道。“我本來就是被大家選出來的,并不是什么特別的身份。”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青島辦完演唱會去機場,車剛下高速路,就被警車攔下了,指示李宇春避開人群。幾天前,一位好萊塢影星在機場出現引發了混亂,相關部門因此很緊張。前方已經有幾百個“玉米”等著了。
在警方堅持下,李宇春走了VIP通道。她為此破了另外一個例, 為了不讓徒等的“玉米”失望,她請她們到室外空曠處一起合影。
在微博誕生后的8年,李宇春的手機里沒有這個App。從外界看來,她確實一早就有個微博賬號,但那是唱片約還在太合麥田時,公司為她注冊的。她甚至不知道密碼,都是公司在發。離開太合麥田后,微博就停了。這讓團隊非常頭疼,一般來說,明星只有持續地更新消息、頻繁出現在社交媒體的時間線里,才能保持影響力。
直到2017年底為宣傳新歌《一趟》,她才正式啟用微博,密碼靠重置才找回。楊柳回憶,那天就像火箭發射,整個團隊嚴陣以待,看著她在手機里按下了發送鍵。在此之前她先做了一件事,把非本人發的信息一條條刪掉了。
現在,她手機的社交軟件也沒幾個。即便裝了微博,她幾乎不刷,“不太會使用”,一次操作失誤,一鍵關注了80多個人。所以與其他明星場面上的往來亦不存在。不是抗拒什么,而是沒有需求。她的表達欲極其寡淡,并不關注別人評價,不會搜自己名字玩。碎片時間,她主要在聽歌。
無論她簽下什么樣的代言,她不會按照行業慣例發微博廣告。這給團隊在商務談判上帶來了麻煩,對方遞上的是標準合同,總需要解釋一番,“微博是她自己管理,我們都無權決定”,然后把相應條款剔除掉。
做自己,對李宇春至關重要。很少上綜藝節目的一個原因是,她抗拒真人秀里的劇情設計,不愿配合去演。“我知道他們是有本子的,我內心確實會很排斥這種東西。”她說。
一切順其自然,別人心心念念的奢求卻在她這里實現了。2012年,她演唱會做的是一個音樂劇的概念,服裝風格偏宮廷式。她恰好認識了法國殿堂級設計師高緹耶,于是請他合作。完全顛覆式地,1米75的她穿上了一件白紗裙。不是為了走秀,一切為了舞臺服務。那是她被時尚圈關注的開始。勢頭很快起來,王大仁、Gareth Pugh、Jeremy Scott,越來越多的大牌設計師參與到合作中,她代言起古馳、紀梵希、歐萊雅等品牌。
設計師們喜歡她,辨識度是她的王牌,面對那些時尚大咖時,她依然保持著真實的自我。與當時擔任紀梵希創意總監的Riccardo Tisci在巴黎見面時,對方問她,如果穿高跟鞋的話,可以嗎? 她直接回答,no。“很酷,我就喜歡這樣。”Riccardo Tisci說。
不要把李宇春想象成一個破壞者。與西方走中性路線的明星大多所呈現的叛逆模樣不同,粉絲用“乖”來形容她,她謙卑低調,沒有緋聞,未見失言。“我講明白了嗎?”她習慣在每說完一段后對《人物》記者這么問,這是屬于她的語言方式。是“我講明白了嗎”,不是“你聽懂了嗎”,她像在問自己。
與她這個級別的其他藝人不同,她很長時間都沒有隨行安保。考慮到她出道即是頂級“流量”——那時候這個詞還沒出現,這當然不是一項尋常安排。身邊人多次提議,“不是說裝,盡可能避免傷害”,總說服不了她。“我其實特別喜歡就是獨來獨往,可以自由自在的。”她說。
這種情況在2013年底結束了。她去長沙參加跨年演唱會,機場扶手電梯上,前面擁擠的人群邊向上走邊拍照,一下像多米諾骨牌般滾落下來,迎面將李宇春壓倒,她動彈不得,被上行運到臺階口。她的小腿腫了起來,上面硌得全是血痕。
所有粉絲似乎嚇壞了,鴉雀無聲,竟然沒有人敢上前詢問剛被她們壓在身下的偶像。李宇春被扶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去了醫院,沒有錯過第二天的演唱會。從那以后,她聽從了團隊的安保安排。


圖1 | 2006《皇后與夢想》專輯封面

圖2 | 李宇春2012全新創作大碟《再不瘋狂我們就老了》專輯封面

圖3 | 李宇春《流行》專輯封面
雖然普通人的自由對她來說是難得的,她依然像個名利場里的普通人,派對、豪車和名人朋友,都不是她的興趣所在。“誰的生日party,我可能就來來回回就去過那么一兩次。我寧愿孤獨點,我可以干一點我自己想干的事兒。”她說。
所有這些都變成了一個反反復復的問題:如果天娛代表的是一個龐大的體系,那么李宇春是如何變成偶像產業鏈上的一個異類的?
成都鐵路公安老李幾乎在紀律部隊干了一輩子。服完兵役后,他短暫地在工廠干了3個月,就穿上警察的制服,直到今天。他有軍人情結,按照他的設想,女兒高中畢業后要考軍醫大,走他的路。讓他意外的是,女兒報了四川音樂學院。
一些日后的行事習慣在少年時已有預兆。李家的家教很嚴,吃飯要端坐,“筷子不能敲碗”。父親生氣就瞪大眼,女兒給他起外號,“大眼睛”。她初中就住校了,非常獨立。她喜歡一個人呆著,放假不愛出門,在家里打《魂斗羅》和《超級瑪麗》。住校第一周結束,老李去接女兒,女兒遠遠看見父親很激動,張開雙臂撲過來。但內斂的父親遲疑了,他沒有做出擁抱的回應。他看到,女兒一下子就平靜了。那個畫面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父親很后悔。“當時應該把她抱起來。”他回憶說,“在這個成長的過程當中,我們帶給她的是這些東西,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她沒有這種爆發出來的情緒。”
她性子里有倔強的部分。文理分科,所有人都覺得她作文好,該選文科。她對父母先斬后奏,直接選了理科。“我不想按照大家的意愿。”高三時,她突然剪了個短發回家。母親喜歡她以前留長發扎馬尾辮的樣子,罵了她。她不說話。她從小就不和父母頂嘴。下次,照舊剪短發。再下次,還剪。
選擇音樂,并非毫無跡象。她很小時候就有一個隨身聽,從來不離身。中學里她連拿了幾屆校園歌手比賽冠軍。臨畢業前,應同學要求,她想在學校開個演唱會。父母不同意,她就死纏爛打。演唱會在校禮堂里開成了,同學們排著隊簽名。
在音樂學院的第一年,她經歷過巨大的自我懷疑。母親音域極高,她繼承的卻是父親的中音,班上別的女孩能唱上去的歌,她完成不了。再加上,她來自普高,沒有系統學習過樂理,很多地方跟不上。有一次在家和母親談話,她說出這些困擾,哭了起來。這很鮮見,父母印象中,她自幼承受能力很強,不會輕易承認挫敗。失落之下,她缺席了一門考試。
從那時候起,她就找到了一種方式,強烈不適的時候,把感受壓抑下去,對外狀態是“石化的鎮定”。“很多的同學就說你很酷,我就覺得那酷就酷唄,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詞兒。”她回憶說。
自卑的沼澤是慢慢走出來的。老師給了她鼓勵,“你這個嗓音是你的寶,是辨識度最好的。”她的成績追了回來。大三那年,她報名了超級女聲。2005年夏天結束的時候,人人都在談論李宇春這個名字。

圖4 | 2005年 李宇春登上了《時代周刊》封面

圖5 | 2013年 李宇春EMA獲獎

圖6 | 在第67屆戛納電影節,李宇春與阿巴斯頒發最佳短片獎
回到當初,父親尊重了女兒的報考選擇。日后,李宇春成了大明星,在家里聊起來老李提前退休的事情,他不同意,“她走這條路的時候,是她的選擇。她也尊重我的意愿,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單位人對他的稱呼,逐漸從“老李”過渡到“春爸”。春爸喜歡他的工作,收入和女兒沒法比,“這個收入是我的收入,我們應該用自己的錢”。
他的崗位需要輪流熬夜值班。女兒很忙,一年難得回一兩次家,有個大年三十,她回來了,父親去值夜班了。“向戰斗在一線的公安干警表示慰問。”女兒跟父親開玩笑。他們很像,她繼承了他的內斂與冷幽默。她和母親電話聊過,夜班吃不消了以后可以換一換,但從未當面和父親談起。直到近5年,單位考慮到春爸年紀大了,才做出調整。
警察父親可能從未真正理解過女兒演藝工作的全部。他心里劃著一道線,這一邊是歌手,另一邊是除歌手以外的其他藝人。他本能地對演藝圈抱有戒心,覺得那里更累,不可控的狀態更多。“我感覺唱歌的歌手,單純多了。”女兒是歌手,他不希望她跨去另一邊。
他更多看到的是這個行業的負面。拍《龍門飛甲》,為了營造沙塵滾滾的氛圍,片場揚起很多石灰,吸進肺里在所難免。李宇春倒沒怎么抱怨,當時擔任她助理的嫂子,肺部落下了病根,每年需復查。父親對此耿耿于懷。
那次在長沙機場電梯被壓倒后,李宇春過一個月回到成都,父母注意到她的腿,腫脹嚴重,里面有硬癤子。他們馬上拉著她去看醫生。“她回去以后沒有好好處理這個事兒。”春爸想。那時,他就萌生了讓女兒退出一線的想法。
這個念想在2018年李宇春巡回演唱會中途付諸實踐。她滑膜炎發作,但成都站演唱會在即,她沒有取消,選擇打封閉后拄著拐杖上臺。回到酒店,春爸找到了經紀人楊柳。“你有沒有考慮過,不要讓她再當藝人了。身體扛不住了,不能再這么耗了。”他認真地說。
該回歸家庭了,他想著。夫妻倆好多年前就聊過,女兒“好像無暇顧及個人感情生活”,等她30歲要催婚。結果時間過了,只是當面提過兩次而已,女兒簡單幾句就轉移了話題,誰也不好意思咬住不放。老兩口一參加同事孩子的婚禮,就難免生出感慨,“有時候覺得做一個平凡人挺好的。”
當你知道春爸是這樣一個人,你大概可以明白,為什么當年超級女聲比賽,他一次也沒有出現在現場。春媽去長沙陪女兒了,他一直在成都上班,沒想過要請假。那只是一個唱歌比賽。他和女兒都是那么認為的。他不喜歡女兒在節目里的造型。“哎呀,比賽也差不多了,這場淘汰了就行了,就回來了。”10進8那場他對妻子說。
李宇春被352萬張短信投票送上冠軍寶座的那個夜晚,春爸去成都街頭喝啤酒慶祝。女兒打來電話,他對她說:“你抓緊時間收拾一下,回來報到嘛。”
2008年,楊柳加入天娛成為副總裁,主管藝人經紀。很快,她就發現天娛最重要的藝人李宇春,是她將要面對的一座冰山。在簽約以后的數年,天娛在北京的辦公室,李宇春僅去過一兩次。天娛曾為李宇春指定過幾個經紀人,但也只是名義上的,李宇春根本不承認,她基本不回對方的短信。

少時埋下的根基,父親那封沒有得到她回應的六七頁紙的親筆信,母親關切的嗔怪,所有的一切都在發生作用,她后來想,這才是導致她沒有滑向黑暗的原因。
作為負責公司60多組藝人的天娛副總裁,楊柳認為她本人必須與李宇春建立直接溝通。可是每次對接工作,說了一大堆話,李宇春簡單一句話就打發了,“不去。”中秋節她硬著頭皮給她發短信,邀請她一起吃飯。冰山紋絲不動。一個月后,短信回了,就兩個字,“不吃。”
即便是天娛總裁龍丹妮叫她出來玩,也會碰釘子。春春,給你介紹一個人。不去。春春,出來喝酒。不去。春春,趙本山在這里。不去。“打幾次電話都不去。”曾來北京陪伴過她一陣的母親回憶。
冰山不是一天形成的。
生活在她成為選秀冠軍的第二天就徹底改變了。她早上7點飛機就去了北京。粉絲送的禮物來不及處理,母親留下來打包,二三十個大箱子。
她在四川長大,初來乍到,不適應北京的氣候。不適應的遠遠不止于此,她期待成為一個歌手,但是她對新環境和這里的運行規則完全陌生。“你帶著很多的問號,沒有任何人培訓你。”她回憶。唱片約她選擇了張亞東所在的太合麥田——從學生時代她就喜歡張亞東的作品,后來才知道真是什么都不懂,并不是要簽在同一家才能合作。
那一年下來,整個人完全是懵的,像個高速旋轉的乒乓球,去了太多地方,見了太多人。“每天早班飛機,每天早班飛機,站著都打瞌睡,她不知道做藝人要跑這么多通告。”春媽說。夫妻夜里兩點才敢睡覺,“因為到那個時候感覺才能給她通一下電話”。
大部分時間在路途中。抵達一座新的城市已是夜幕降臨。當然會寂寞,她坐在商務車里,盯著窗玻璃上自己的投影,和自己對話。“你變了,你一點都不夠自我。”玻璃上映出的那個人說道。
太多與音樂無關的活動了。她被天娛安排客串一個角色,覺得特別蠢,根本搞不清在干嘛。還有一次她站在臺上,一波波的經銷商輪流站在她身邊拍照。“你就是一個白癡。”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又響起來。周圍混亂嘈雜,她一直站在那里,但收起了微笑。
那一年,她反復看一部叫做《海上鋼琴師》的電影。在那個主角身上,她找到了一些相似的東西,“他也是那種極其孤獨的一個人”。她意識到,人生注定孤獨才是生活的真相。
母親感到,女兒變了。以前她們無話不聊,她記得中學住校時,女兒連每個禮拜50塊的生活費怎么花,都會主動寫在一個小紙條上匯報給她。但現在,交流的門關上了。她像望不見底的深淵。“哎呀,這個比賽真不該去參加,怎么把我娃娃變成這種性格了。”春媽對丈夫說。
父母去北京看她。到的時候天黑了。父母站在門口,屋里燈光昏暗,她坐在礦泉水箱上,留給父母一個清瘦、孤獨的背影。那是讓父母難以釋懷的一幕。那不是他們所以為的明星生活,她一定是遭遇到某種困境。她住的那個兩居室空得像個倉庫,亂糟糟的,連椅子都沒有,只有房東留下的兩個小凳子。
母親害怕將要失去這個女兒了。去質問她,她并不走開,只是低頭沉默。哪怕像更年輕時候那樣,在父母面前哭一場也好,沒有,什么都沒有。
父親感到必須做點什么。他手寫了一封信,表達對現狀的擔憂和對女兒的鼓勵,滿滿六七頁紙,當面交給她。她看了后,什么話都沒有說。
她對天娛的公開反抗發生在錄制第一張專輯《皇后與夢想》的時候。頻繁商演讓她無力專注于音樂,這觸碰了她的底線。她直接去找天娛董事長王鵬。她不知道還有誰曾這樣挑戰過老板,在此之前她跟王鵬也沒有任何交集。她贏了。
“相當于第一次跟老板說不吧,”她回憶,“當你發現這招有用的時候,你就隨時會拿起這個武器。”
她在天娛變成一個特殊存在。其他藝人是求著演出部負責人,安排更多的商演,李宇春是反過來的,演出部負責人要求著她。她好像完全不著急掙錢。沒有人給予她話語權,她的話語權是通過對抗爭取來的。
剛簽約天娛的時候,公司指派的經紀人大李宇春幾歲,把她當成一個小孩,說話有時是命令式。“我會比她更強勢,因為我會說,我根本不在意你們這個東西,我要回去讀書,所以我們彼此之間是激怒的。”李宇春說。
兩人矛盾徹底激化卻是因為一件小事。有一次過機場安檢,那位經紀人沒打招呼就將自己的東西塞進了李宇春的行李箱。她知道后,非常生氣,“你為什么可以隨便地放在我的箱子里面,萬一是毒品呢?”
很多年后,李宇春對《人物》承認,她剛進入行業時過于敏感了。“除了對那個經紀人的不信任,對娛樂圈也是不信任的。為什么你會說到毒品呢,肯定因為對這個圈子有一些之前的固定印象吧。”
《超級女聲》當年的狂熱,被外界賦予了很多意義,史無前例,中國觀眾有機會用投票來決定明星的誕生。李宇春登上了《時代周刊》封面。媒體的提問難免帶著既定框架,她感到她被當作一個符號,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因此對采訪變得抵觸。“我只記得反正問我的問題,是我能回答‘是’結束的,我絕不會回答為什么。”
她聽得到那些質疑的聲音,冠軍為什么是李宇春?為此,她將2006年啟動的系列演唱會起名為“why me”。“為什么是我,why me。但是同時你又有一個屬于21歲的倔強,why me,因為我會要告訴你為什么是我,所以它既是一個疑問,它也是一個感嘆號,它會促進你自己去拼命地往前嘛。”
她的中性風格也時常成為被討論的話題。這為她帶來了困擾。“你也會想說究竟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別人的問題。那我在這件事情上面我應該是要堅持去做我自己,還是我應該放棄做我自己,別人無法去幫助你消化或者是去做引導的。”
更復雜的困境將要來了。
作為中國第一代流量明星,有李宇春的地方就有著應援燈牌與吶喊。對于某些行業前輩來說,這構成了一種破壞力。有人曾表示不愿與她同臺,或者公開表達對她的輕視。
草根選秀出身某種程度上成了她的原罪。中國廣播電視協會曾將矛頭指向湖南衛視,稱“超級女聲”低俗。“降溫處理”確實發生了。她與其他幾位超女參加北京奧運會主題曲的群星合唱,全部沒有得到特寫鏡頭。廣州邀請她與林俊杰、莫文蔚等4人錄制亞運會的主題曲,現場開幕時,卻被臨時決定不讓她上臺。參加公安部文藝晚會,她的節目被剪輯掉了。她的每張專輯都是年度銷量名列前茅,但在2013年以前,她從未得到春晚邀請。
早年那種局面是選秀歌手們都要面對的,并不針對她一人。落在她個人身上的,是另外一個狀況。

也許是她后知后覺,李宇春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互聯網的惡意,是2008年。汶川地震次日她去獻血,被人拍到,網上有人發現照片中扎針的位置不同,指稱她造假炒作。
她一貫身體虛弱,獻血是她瞞著母親去的。按流程,要先在一支胳膊抽血化驗,合格再換另一只胳膊進行捐血。她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確實很多人相信了。她本可以公開向媒體解釋,但她決定遵守自己的內心選擇,不辯護,也不再去看那些指責。
不說不看,卻停不下來自己想。“這件事情是會讓我對人性有懷疑的。”她掉進了一張網里,那些想法總會冒出來。有一天,她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也許她獻出的血會流向一個罵她最狠的人的身上。她很驚訝自己會這樣想問題,感到荒謬,又覺得有一種魔幻現實般的黑色幽默。
然后是那場席卷互聯網的狂歡。從2009年開始,“信春哥,得永生”,“信春哥,不掛科”,到處涌現出這樣的聲音。后來回頭看,人們會承認,不同于某些自我營銷式標簽,“春哥”是對女性的刻板偏見與侮辱。也許,傷人的不僅僅是一個詞本身,而是伴隨而生的那種欺凌文化。她的頭像被PS,各種移花接木的惡搞圖片流傳于網絡,甚至出現在鄉鎮“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海報里……
2009年7月內蒙古音樂節,場面失控了,臺下的搖滾迷喊著“春哥”,向臺上扔礦泉水瓶。有報道說她回到酒店就哭了,那是誤傳。她堅持在臺上唱完3首歌,還一腳將一個礦泉水瓶踢了下去。“我當下的第一反應我自己還會嚇了一跳。”她說。
“黑的最慘的時候吧,我也不會要求公司去刪那些東西或者干嗎,當時我就說了一句話,反正那個人又不是我。”包括她本人,都曾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
后來她想清楚了,所謂的不在乎,是個假象。
“表面狀態其實也沒有太大影響,我覺得內心還是會受到很多的影響。”李宇春對《人物》說。那時她特別害怕和父母在一起時,突然有人沖上來對她喊那個詞,“我會覺得我不知道怎么應對。”為此,她刻意減少與父母相處的時間,經常自己待著。
她認定了,反擊是無效的。“我仔細想了一下,還是因為我自己太清高了,我太倔強了。我覺得他們有問題,那我為什么要去跟他們去講。”她認為時間可以去幫她洗刷掉這種攻擊和傷害,她近乎盲目地相信這一點,雖然她不知道這之前需要熬多久。
再然后是那些層出不窮的假新聞:和煤老板結婚,自殺,整容死亡。無數屏幕后面有著無數ID。“天天發律師函,刪帖。”楊柳回憶。
所有傷害累加起來,構成因果。“我完全就是用了一個硬殼把自己給包裹起來,身邊的人也走不近我,我也不愿意走近他們。”她說。也正是2009年,她完成了第一張創作專輯。她開始學習打鼓,那變成她的一種宣泄方式。她對眾聲喧嘩的微博不感冒是必然的。她越來越讓自己沉溺在封閉的世界里。那里只有音樂。
2009年結束時,天娛在一個酒吧開年會。楊柳記得那一幕,別人都在唱歌、喝酒,李宇春一個人坐在很遠的角落里打鼓,“沒有一個人敢去靠近她”。她就那樣奮力敲打了幾個小時。最后,鼓被打壞了,公司賠了錢。
隨后的why me演唱會,李宇春插入一個自導自演的短片,將遭受的網絡暴力以意象方式呈現——這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片中她走過充滿敵意的人群,臉被飛來的玻璃碎片劃傷。隨著她繼續走著,傷痕不再可見。她翻唱了《流言》。唱著唱著,眼淚掉落下來,那是至今僅有的一次她當眾哭泣。
臺下的春爸春媽哭了。他們這時才體會到女兒內心的壓抑。他們理解到女兒對他們的隔離,恰恰是在保護。“那個時候我們才感受到了她當年那種孤獨,那些網絡暴力給她造成的傷害和影響。”春爸說。
她連心理醫生都沒有看過。后來,她將原因歸于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里長大。中學她住宿,父母每周三開車去給她送湯補身體。大些時,她感到不好意思了,就利用課間出來,坐在車上喝完再回教室。一次媒體采訪問及父親對她的影響,她沒有長篇大論,給了一個簡單到令人意外的回答是:“愛我媽媽。”
少時埋下的根基,父親那封沒有得到她回應的六七頁紙的親筆信,母親關切的嗔怪,所有的一切都在發生作用,她后來想,這才是導致她沒有滑向黑暗的原因。
楊柳感覺她必須做點什么了,李宇春太封閉了。她難以找到途徑接近她。有個觀念在李宇春腦中根深蒂固,她是個歌手,所以她和唱片公司太合麥田那邊的人走得更近。楊柳向那邊人打聽,得知李宇春上開心網,“有一個加菲貓頭像的是她”。

她一天到晚盯著那個加菲貓,發現她經常在半夜3點鐘上去偷菜。她就在那時候逮住她,和她說話。她也偷加菲貓的菜。“你必須要接近她,所以你就只能夠看有什么機會能夠跟她建立一個交流。”下次見面,話題有了,“哎呦,昨天你偷了我的菜。”
當時,陳可辛導演的電影《十月圍城》希望李宇春參演,楊柳加入到游說工作中。持續幾個月,隔幾天就給她發長篇大論的短信,多半是不回信息的。每次被擋回來,她就會對自己說,要不再堅持一下。她推著她往前走。春春,導演來了,見個面吧,要不不禮貌。春春,要不先看看劇本吧,演不演再說。
讓李宇春成為演員,并不是楊柳計劃的一部分,主要是想幫助李宇春打開自己。音樂就像一個避難所,她長期躲在里面,不和外界交流。而劇組就是一個流動的小社會,她要與其他明星打交道,與導演打交道,與服裝、道具、造型師打交道……
李宇春最終答應了,那是她的第一部電影。“她能感受到大家的真誠。看到導演和劇組那么執著地找她,她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楊柳說。
其實李宇春心里也有另外一種打算。她想著,若是演砸了,就再也不會有導演來找了。那時她內心很煩楊柳,見面就吵架。
事后看來,建立認可的過程非常漫長。一個關鍵節點可能是拍最后一場戲時,楊柳在睡夢中被李宇春的電話吵醒。時間是凌晨3點。她想一定是十萬火急之事,因為以前李宇春從不會主動聯系她。電話那頭說:“你騙我,不是不摘帽子嗎?”
進組時,李宇春的角色造型是梳著長長的辮子,戴著一頂棉帽子。她不適應角色的長辮子,與楊柳約法三章,任何時候帽子在頭上都不能動,眼下正在拍爆破戲,帽子被導演要求摘掉。
為什么對戴帽子這么堅持?她將其歸于一種奇怪的安全感,好像帽子在,就在電影這個陌生的冒險島上,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她無法自己與劇組溝通,“我完全是自閉兒童,我都不跟別人講話的。”
楊柳趕緊找導演身邊的人。“真的不能摘帽子。摘了帽子,建立的信任就毀了。”導演很為難,劇情是尸橫遍野,旁邊人胳膊都沒了,怎么能有一個帽子戴在頭上不被炸飛呢?
楊柳保住了那頂帽子。電影里那是個不合理的鏡頭,帽子安安穩穩地戴在死去的角色頭上。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感,導演妥協了。后來,劇組的造型師還開玩笑地送了李宇春一個戴著帽子的玩偶,“你的帽子永遠別摘”。
2013年李宇春去演賴聲川導演的話劇《如夢之夢》,是又一個大跨步。聽說賴聲川導演有一部非常重要的戲劇在籌備,楊柳決定先不問李宇春的意見,自己去聯系賴聲川的劇組。她相信話劇表演能夠繼續打開李宇春的自我封閉。起初,李宇春和賴聲川都對這個事保持懷疑,結果見面只聊了半個小時,兩個人就都改變了態度。這可能有一種奇妙的機緣,賴聲川喜歡李宇春的純真、干凈,而李宇春看的第一部話劇就是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他們很投緣。
“她如果遇見好的老師,會成長得很快。”楊柳說,“我覺得賴老師是那個能夠幫助她豐盛和變得更開闊的人。”
話劇在那一年成了李宇春的主線。與拍電影不同,她與話劇演員們朝夕相處。每天去排練,下午兩點到晚上十一二點,連續一個多月,然后是5個月的巡演。她主動放棄了明星待遇。那是學生時代之后她再也沒有過的體驗,坐著大巴往返,所有人一起吃盒飯。
最初和大家相處時,她是扮演一個觀察者,看著大家吃東西、聊天、踢毽子,后來,她也加入了踢毽子。有的演員買了麻辣燙,喊她一起吃。她感動了許久。“當時為什么特別想哭呢?”她對楊柳說。
演出謝幕,給她的呼喊聲總是全場最大的。她為此惶恐,她只是個配角。她問賴聲川,該怎么解決這個難題。“你一點都不應該困擾,你帶了多少年輕的觀眾走進話劇。”賴聲川回答她。她有所釋然。
另一邊,楊柳需要頂住壓力。“公司那邊不好交待。”商演都停了,一場話劇的酬勞是5000元。
她依然是個敏感的人。有一次,搭對手戲的演員對李宇春說,他所在的小劇場要有演出,邀請她來看。她很開心地答應了。但那人馬上說:“還是不要了,那個地方人太多了,你很不方便,你要不是李宇春就好了。”
如果對話在這里停止,對她情緒也不構成影響。那個演員又喃喃地說了一句,“不對,應該說你要是李宇春就好了。”她感覺就像被“猛插了一刀。”
“你是一個軀殼,你是個符號。”她在這話里體會到另外的意思,“你現在活著的這個人不是真正的李宇春。”
開拓疆域是在那一年前后啟動的。她覺得她離生活太遠了,她要尋找工作之外的愛好。于是,她自己裝修房子,學著做菜。腿受傷后,行動不便,她撿起了多年沒碰的吉他。每解鎖一個新技能,她就離過去那個封閉的人更遠了一點。
她研究起攝影,上網自學。她計劃拍一組肖像,人選是樸樹、周迅、張亞東。同簽過太合麥田,李宇春與樸樹都是內向的人。拍他那次,樸樹正處于閉關階段,她去他家里。半天下來,兩人都不怎么說話,就是坐在房間里一首一首地聽歌。
她對藝術產生了興趣。不只是對純粹的美的欣賞,她在里面看到了旺盛的生命力,看到奔涌鮮活的感受。她認為那正是她所缺少的。她需要一種新的刺激。
藝術顧問鄧理承認他剛認識李宇春是帶著偏見的,覺得她不過是想“貼標簽”,但接觸下來有了很大改觀。他感覺她確實大量看展,有自己對藝術的審美。
去威尼斯雙年展時,她被關小的影像作品《大衛》吸引。“每個人都去看大衛,有的時候遠,有的時候近,有的時候他被印在T恤上面,有的時候被印在什么卡片,我們每個人都在消費他,吃掉他,有的時候我們破壞他,然后又仰望他,然而我們卻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卻不知道他是誰,很多人其實都不知道大衛是誰。”后來接受許知遠采訪時,她說。
坐在那個小小的展廳里,她獨自把那個視頻看了3遍,又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她想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網絡暴力。“那種平庸之惡,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李宇春是誰,他也不知道發生什么事兒。”她好像跳脫了出來,俯視過往。
藝術也反哺了她的音樂。最新一張專輯《哇》的音樂監制陳偉倫回憶,專輯最后一首歌李宇春寫出來以后,始終沒想好名字。希羅尼穆斯·博斯的畫作叫《人間樂園》,李宇春和陳偉倫有一次聊起了這幅天堂、地獄、人間的三聯畫作,“也許,叫《人間樂園》是最適合的。”
2018年她決定發起藝術公共項目展《流行之菜市場》。鄧理知道,這是個有風險的舉動,藝術圈一定會有質疑的聲音。和李宇春聊,她很坦然。她不認為持古典主義藝術觀的那些人錯了,她只是與他們扮演著不同角色。她就要從外界打破圈層。
她非常投入,光是和鄧理的會就開了至少十幾次,每次四五個小時。他叫她“會長”。
在這個過程中,鄧理明白了她參與藝術的更深層動機。通過更平靜的語言、更具象的物質,她多了一層抒發方式。“她內心有很多很熱烈、很激烈的部分,她是想要通過藝術去表達內心。”
他們一起去看路易斯·布爾喬亞的展。李宇春很喜歡一個作品,兩個螺旋狀的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鄧理覺得李宇春有點符合那個作品的意象,“外部的看法和她對自己的看法糾結在一塊兒。”布爾喬亞有抑郁癥,但沒有因為抑郁癥而傷害到自己,藝術變成她的紓解之道。鄧理想,李宇春與她有些類似,“藝術是有一層這樣的功效的,你很多憤怒是會被化解掉的。我覺得她越來越懂得療傷了。她那一層殼越來越軟了,因為她自己懂得了怎么處理傷口。”
這幾年,變化確實在李宇春身上發生了。她更松弛了,能夠重新看待當年圍繞她的種種討論。“比如說關于草根的問題,關于傳統審美的一些東西。其實我覺得都是非常有價值的。”她說。
看著那些新時代的流量小生,迅速得到主流的推崇與業界前輩的呵護,她感慨時代變了,他們是幸運的,無需走她曾走過的路。但是同時她又覺得,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反而又少了一些反叛精神,因為所有東西都是在呵護著他們,他們也同時在被這些東西所綁架著,沒有辦法去做到真正的引領和輸出自己的價值。不斷崛起的新的偶像,分享著新聞頭條,可能也分走了她身上的壓力與注意力。她覺得這是每個人都會面臨的問題,對她而言,比較自在的一點是,會有空間去創造一些東西,“我覺得之所以沒有事情做,是因為你并沒有創造,不能怪別人。”
那場網絡狂歡已經遠去了,但時不時,還是會有流言出現。去年她在戛納,穿著晚禮服參加品牌方的活動,旁邊站著位西裝革履的老頭給她當保鏢。網上開始傳,李宇春和老頭結婚了。春爸春媽都急了,她被逗樂了,完全不在乎。

李宇春《如夢之夢》劇照

《我就是演員》之巔峰對決劇照

李宇春《十月圍城》劇照

李宇春流行實驗室之“菜市場”現場圖

與父母的關系,重新親密起來。她經常給他們打視頻電話,做了菜會拍圖片發給他們看,去年還帶著一家人去了非洲。她介紹父母給《人物》采訪,這在以前是絕無可能的事。采訪結束,她給父親發了個紅包,“老李,這是打給你的出場費。”打開一看,一塊錢。
曾經的她盡量避免和別人吃飯,怕因為自己不自在而引起別人的不自在。2012年拍《龍門飛甲》,演員們輪流坐莊請客吃飯,輪到她時,她邁出了這一步,但招呼大家時,還是拘謹得不行。現在她變得更愿意聊天了。和一個外國朋友見面,用英語一聊就是4個小時,語法都顧不上。她驚訝自己怎么能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
接回故事的開頭,她最終說服團隊,參與到《我就是演員》。“我上一次去所謂的參賽是15年前,我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了。為什么15年之后要去比賽呢?”不是為了展示演技,真正的挑戰是,大眾眼中作為符號存在,但不是作為鮮活生命存在的自己。她將其視為一種行為藝術,“是不是除了音樂,還有其他的藝術載體可以表達你想表達的東西,表演是否是其中一種呢?你在不同的角色里面,你把自己藏進她的身體里面,你跟隨著她的情緒,你說出了她想說的話。其實,那些喜悅也是你的,那些悲傷也是你的,那些話也是你想說的。”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她想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
她成為了整個節目里的驚喜,作為非專業演員,總體而言她的演技收獲了肯定。她演了五幕戲,每個角色身上都能找到曾經的影子,比如孤獨,比如輿論傷害。她選擇角色,角色也選擇她。她期待對內心的挖掘能夠更深一些。
人際交往中,她依然是被動、內向的人。但你依然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她的冷幽默。吃飯時若是有人談起工作,她會拋出口頭禪:“雷公不打吃飯人。”參加《我就是演員》時,導演吳彤給了她一個雪糕,下次見面,她就管他叫“雪糕男孩”。
只是某些時刻,以為已經擺脫的感受會在內心深處喚醒她。幾年前在臺北夜市,突然一種失控感降臨,她一直往前走,不敢停步,害怕別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但并沒有人認出她。“我其實是對人群有恐懼的。你覺得這個東西并沒有對你造成傷害,但突然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你自己意識到,原來我是受過傷害的。”
但沒有別的選擇了。李宇春深知這一點。
沒有變過的,只有她對音樂的愛。她始終專注認真,印在專輯上的歌詞,一個整句的空格和斷行,都要符合唱的節奏。她親自參與設計演唱會的每一個環節。在她看來,那是一套完整流程,所以不設返場,“設計完了,就是演完了”。《人間樂園》先后錄了19個demo,不斷修改。全部都錄完了,在去意大利的飛機上,她聽到有嬰兒哭,得到了啟示,決定在那首歌的結尾處再加一段八音盒配樂,為沉重的樂章添加一些希望。
去年她父親找楊柳談到讓她退出演藝圈的那個晚上,李宇春加入討論。
“爸爸,我達到今天這一步,其實是無數次的跌倒,整個團隊磨合、試錯。我常常會覺得我都做不到,真的太難了,所以怎么可以就這樣放棄?你太輕率地就講出這句話了。你還得往前走。”她說。
過往在,人群在。她也會一直在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