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軼
詩人:把自我投向世界
寫作深入下去,必要遇上艱難和孤獨。世間有千百種娛樂和消遣。人在塵世,本有許多選擇,但一個人不懼艱難和孤獨,矢志愛詩和寫詩,矢志要做詩人,這真是只有自己才能決定的事情。有人認為詩歌與繪畫、音樂等同屬于藝術,也有人勉強孩子學習繪畫、舞蹈和彈琴,但人們很少強迫孩子寫詩。這既說明詩比音樂、繪畫更具個性,也說明寫詩是詩人自覺的選擇,是詩人天賦、直覺、本能和意志的表現。伊薩柯夫斯基說:“只有詩人自己,并且在自己身上,才能找到寫詩的秘密?!?/p>
中國古代詩人會在宴會上比賽吟詩,三國時候的曹植被迫要在七步之內寫出一首贖回自己性命的詩,但這都是傳奇和佳話的有機部分。真正的詩人,尤其是當代詩人,很少在公開場合表演寫詩。最初激發詩人的那些元素:隱秘的情感,獨特的經驗,突然的靈感,瑰麗的想象甚至深刻的思想,都不適合公開和表演。因此詩人在無人注意的時刻和地方,在曖昧不明中寫詩,寫出那些奇特的句子。如同在空氣里收集到水珠,詩人從縹緲的想象里凝練出詩句并把它寫出來,這顯然是神奇的事情。
世上有沒有詩歌寫作指南?即使有,詩人也不會按照指南寫詩?;蛟S對于寫《浮士德》的歌德,寫《四個四重奏》的艾略特,寫詩成為可駕馭的創作,但在更多寫短詩的抒情詩人來看,寫詩的過程完全是不可預料和無法控制的。法國詩人儒夫說過:“詩歌是一門最有獨立性和最捉摸不透的藝術?!蔽覍戇^幾百首詩,不知道能不能算作詩人。假設我也是詩人,我就認為短詩的產生簡直是靈光乍現。太陽的光芒突然從云眼里透出,照亮了沉悶的大地,爾后又隱入云層。事隔多年之后,重讀曾經寫過的詩歌,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驚奇自己當時是如何想到那一切的。
詩歌理論家或許各有判斷和論述,但關于詩人和詩歌的產生、成長還有諸多問題。雖然沒有明確答案,可思考這些問題,至少會發現詩歌出自獨特的心靈,更具精神性,更需要先天的稟賦和強大的個性。要通過教育培養屈原、李白、蘇東坡、海子這樣自由的靈魂,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可以說,詩人是自己成為詩人的。但換一個角度,一個人寫出了詩,放在自己的抽屜或者電腦里,最后他死了,他生前的詩稿被付之一炬,他的硬盤被格式化,他的詩為人所不知,他就不是詩人。正如“工人”“農民”一樣,“詩人”也是一種社會化的稱呼。人們只有見過一個人的作品之后,才能把這個人稱之為“詩人”,而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個默默寫詩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不是自己成為詩人的。
勒韋爾迪的比喻非常形象:“在詩人寫作過程中的詩仿佛是創作的底片,然而它的正片卻在讀者身上。”作品發表是寫詩的人走向詩人的轉折。詩歌作品只有發表——無論發表在權威的《詩刊》還是《星星》抑或是草根的互聯網,只有被人——即使是為數不多的人看到,產生認同、共鳴并被感動,詩人的個體創作才能成為公共財產,如果被成千上萬的人看到并喜歡,詩歌甚至有可能成為人類的財產。像音樂一樣,詩歌也是世界語言,輕而易舉就能跨越了國界和民族。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詩在漢族人心中扎根,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的詩篇在青海湖激起了波浪。
石子投向水面,必然要激起漣漪。寫詩的人,把自我投向世界,才能成其為詩人。一個有趣的巧合是,發表的第一步被稱為“投稿”。把代表自我的作品投向公眾的海洋。一個人寫的那些長短句,被拋投出去以后,他就無法控制,無所作為,只有等待了。等待那些文字和句子在人們心中激起的回響。雖然那些文字曾經完全屬于自己,而投出去之后歸屬多元了,既屬于自己,也屬于編輯。假如能夠發表和傳播,它將引起的反響和評價,更是無法預料。因為它既屬于作者,也屬于讀者;既屬于今天的讀者,也屬于將來的讀者。
所以個性色彩極濃的詩歌,如何贏得更多人的共鳴,這是有雄心的詩人須要思考的問題。專業人士或許會在一首詩里尋找與眾不同的元素,而廣大讀者卻在一首詩里尋找他熟悉的元素。熟悉情感、經驗和想象讓他親切和感動。中國先秦屈原的詩里,有清潔的情操,有愛國的精神,有為追求真理九死不悔的精神。讀者中許多人的靈魂里也有這些情愫的種子。屈原的詩就像浩淼的春風和春雨,催發了人們心里埋著的種子,讀詩的人在詩里發現屈原的同時發現了自我。因此,詩歌幫助寫詩的人成為詩人的秘密在于它有打動人心、震撼靈魂的力量。
我們身處的時代正在巨變之中。生活和觀念的多元允許個性彰顯?;ヂ摼W提供的方便使發表更加容易。從表面看,鼠標一點,個體創作的詩歌就能成為公共產品,默默寫詩的人轉眼成為詩人。但實際上,成為大詩人的道路更漫長。在我們的時代,優秀的詩人多了,優秀的讀者同樣多了。大部分發表的詩歌并未被人們記住。大浪淘沙,時過境遷之后,堪稱偉大的詩人和詩歌屈指可數。中國宋代的詩人文天祥說:“留取丹心照汗青”。能否青史留名,關鍵在于是否有一顆丹心。有一些真理如此絕對,千年之后還是真理。
詩歌:亦應以世界的變遷作故鄉
公元759年秋天,杜甫帶著家人,輾轉進入距離我出生地不遠的甘肅天水。詩人在此地寫了《天末懷李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庇媒裉斓脑捳f,就是“涼風颼颼從天邊刮起,不知此時你心境怎樣?鴻雁捎帶的消息何時到達?只恐江湖秋水風多浪急。”杜甫在遠離京城的荒涼之地,在無比艱辛的旅途上,分外思念老朋友,而他在西北,李白流放南方,山河遙迢,他們絕無會面的希望,甚至連互通音信都很渺茫。詩里的兩個問句表明,一切都無法把握,他只能對著天邊的涼風,對著江湖秋水傾訴衷腸和絕望,然后把思念和感懷寫進詩里。但是,如果放在今天,杜甫這首著名的詩篇有可能不會產生,因為他只要想念老朋友李白,就會打開手機微信的視頻功能,與李白對談:“嘿,哥們,你心情咋樣啊?”
朋友圈里分享《沒有手機的童年,我們是這樣過的》。是的,僅這個題目就很有意味。沒有手機的童年,我們有春夏秋冬,有刮風下雨下雪天,有坐在車窗邊漫長的旅途,我們有來自遠方的傳聞和傳說……所有這些,風花雪月,離愁別緒,都是傳統詩歌生長的沃土。而現在,互聯網和高速鐵路消滅了距離,人們很少受困于時空,很少被思念所苦,喪失了深深的鄉愁;科學技術改變了自然生態。一年四季都有花開,即使在寒冬臘月,到處都能看到人工培育的鮮花,人們不會為花開花謝悲喜交集。曾經觸發過杜甫、李白的那些情景,已經不能觸發我們了。偉大的詩篇和他們所產生的背景定格成發黃的圖片。我們今天的世界,不同于昨天的世界?!拔乙允澜绲淖冞w作我的故鄉”,這是奈莉·薩克斯的著名詩句;中國畫界也有“筆墨當隨時代”的名言,詩應該,而且必須以世界的變遷作故鄉。
當然我仍然承認,詩還是抒情的藝術。但肯定不是過去的那種抒情。世界變了,從中折射出的人類感情亦將改變。包括詩人在內的藝術家,其任務就是找到或者創造藝術的新內容和新形式。“我經常在寫信/我經常在幸福地奉獻/我把春天的花朵/分給鄰居、朋友和陌生人”。這是我《四月將至》的第一節。30年前,寫信曾經是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今天我已經不寫信了,即使一封短信也不寫了。我也不經常使用“幸?!边@個詞。隨著年齡漸增,深感活著就是一切,哪有“幸?!笨裳??與其夸夸其談,不如默默體會。春天是有花朵,但不一定屬于我。即使屬于我,我也不會分給陌生人。不是我小氣,而是陌生人不會接受。誰知道送花是不是一個騙局?我們的生活里騙局和陷阱已經太多。總之從今而后,我不再這樣寫了。我認為詩應該真實描述當下的生活和精神,即使生活和精神已經陷入困境。
“‘找一根筷子/從它的屁股里插進去/把它的消化系統/五臟六腑/乃至小確幸的靈魂/一攬子捅出嘴巴/然后或蒸/或煮/或炒/或燜/全由我們了/這是一群人/圍觀一只龍蝦時/他發表的觀感”。現在我就這樣寫詩。這首年初的作品,白描了一個日常生活片段。人類的發展早已威脅到其他物種的生存。人們聚在一起,花費過多時間談論吃過的東西。高原的石羊被吃掉了,水里的魚被吃掉了,草里的蛇被吃掉了,樹上的猴子被吃掉了……野生動物都被吃絕,人們開始飼養海參、蝎子和蟑螂。人們不滿足于吃各種各樣的東西,他們還講究各種各樣的吃法。當他們圍著一只龍蝦沾沾自喜、夸夸其談時,他們的野蠻、殘忍和貪婪暴露無遺。如果說詩有其現代性,那么揭露當代人的“精神病態和社會病態”就是現代性的具體表現。如今我離開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道路,而遵從了波德萊爾《惡之花》開創的傳統。
有的詩人終生不變,不變成就了自我的風格;有的詩人始終在變,雖然變起來并不容易。我寧愿是后者。我從傳統轉向現代,轉向當下。我由欽慕長詩轉向短詩。我由捉摸不定的意象轉向現場的記錄。我努力拒絕繞得太遠、水分過大的形容詞。我由名詞的堆砌和定語的修飾,轉向活生生赤裸裸的動詞。中國古代詩人馬致遠純用名詞寫了一首詞,我則希望純用動詞寫一首詩。這首詩必將充滿活力、能量和欲望。我不再玩弄詞藻了,那沒有任何意義。當代人已經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心情,安靜地翻開詩集,注視一個結著愁怨的姑娘,幽怨的姑娘,撐著油紙傘,慢慢走過長長的雨巷。人們只是在地鐵上,在公交站,在紅燈對面時,從手機上滑出一首詩。如果這首詩在瞬間無法抓住他的心,那注定就是失敗之作。詩亦應以世界的變遷作故鄉,無限貼近和收容那些價值無著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