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
1
鄔雪終于醒過來了,她努力睜開眼睛,四周黑咕隆咚,仿佛是誰向大地潑了墨,一片漆黑,黑得稠密,黑得徹底,黑的濃膩,黑得化不開。她陷入無底的深淵,看不清東西,辨不清方向,眼睛已顯得多余。這是在哪里?這里發生了什么事?自己在云里霧里旋轉,云騰霧繞,頭重腳輕,今夕何夕。那云霧好像不是在天上,而是在自己的頭腦里翻滾。身子動不了,胸部好疼,伸手一摸,胸口上壓著東西,什么東西好沉,心臟受到擠壓,累得無法形容。她張大嘴巴喘了幾口氣,氣喘不出來,歇歇,再使勁喘氣。她用手推一下,白費勁,她失敗了,好像是一塊板子,板子像焊在那里似的,山一樣重,但也不該有這么沉啊。她一動,身子下是泥土和幾塊磚頭,她伸手扒拉出一些,身子往下移動一點,方可喘出氣來。
哎喲,老天,頭上咋個濕淋淋的,有液體下來了,流進嘴里,哪里來的水?莫非自己在水塘里,水灌進嘴巴里了,那還不淹死?小時候倒是溺過水,幾個孩子下塘里游泳,狗刨幾下被嗆了水,咕嘟咕嘟,肚子里裝滿了水,直往下沉,那是一種絕望的感覺,可現在一點都不像啊。天上下雨了?可看不到天,有聲音傳來,時有時無,但不像雨聲那種淅淅瀝瀝,抑或是嘩嘩啦啦的,雨水從哪里來?水的味道不是這樣的,水是無色無味的,豈非怪事。這味道有點咸,還帶點腥味。再一摸,不對,那液體不像雨水,黏稠粘稠的,粘手。天哪,她想到那個燙人的字眼:血。對,肯定是血!一想到是血,就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一緊,手腳就開始冰涼,不但胸口上疼,頭也疼起來了,人就有快要死的感覺。
斷裂聲,坍塌聲不斷傳來,水泥、沙灰如被人篩過似的往下拋灑,淅淅颯颯,沸沸揚揚,下了一場砂礫雨,鄔雪嚇得閉上眼睛。
迅速離開危險地帶是人的本能,她想沖出黑暗,尋找光明,無奈被物體壓著,她想大叫幾聲,喉嚨嘶啞,喊不出來。她仿佛被死神捆綁著拉倒黃泉路上,走得悲哀,走得恐懼,走得凄凄慘慘戚戚。
她想到老爸、老媽。他們在哪里啊,快來救命,一點都動不了,身上痛得要命,血要流干了,人要死了,人都要死了還不來管?真是的。口干舌燥,嗓子幾乎要冒煙了,給點水喝行嗎?哪怕一小口都行。平時慢一點回家,他們就急吼吼的,仿佛天塌了,地陷了,在家里慌得團團轉,要么打電話詢問,要么左一次右一次跑到門口張望,說是現在社會上不安定,怕遇著壞人,特別是單身女子。
有一天下班時間到了,還差一個材料沒有寫完,耽誤了兩個多小時,手機又欠費。他們老兩口打不通電話,心急火燎地跑十多公里路來鄉政府找,以為女兒出事了。等見著人,他們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坐下來直揉胸口,老胳膊老腿累得要散架了。可是今天,女兒面臨災難,死神已經把自己綁在黃泉路上了,卻見不著他們了,他們難道要拋棄女兒?
啊,想起來了,她好像是在辦公室寫材料。依稀記得鄉長對她說:“鄔雪,要趕個材料,很重要的材料,十萬火急,知道嗎?”
鄉長到底是鄉長,說話大大咧咧的,不同于普通人,對下屬喜歡打官腔,嚇唬人。
鄔雪笑笑說:“鄉長,不就是個材料嗎?慌那門子神,別嚇唬我。”
鄉長正色道:“咦,你可別大意,不是我嚇唬你。我們猴兒山鄉就要風光了。成了全縣的典型,知道嗎?典型,樣板,多不容易。哎,“四萬”知道嗎?”
鄔雪當然知道,但她故意用驚疑的眼光看著鄉長說:“四萬,怕是白板吧。不就是麻將牌嗎?誰不知道。”
鄉長哈哈大笑,指著她的鼻子說:“你就給我裝吧。告訴你,萬畝洋芋、萬畝蔬菜、萬畝核桃、萬畝花椒的種植已經成為典型,上邊特別重視,全縣各個部門的領導要來開現場會,我要在會上作交流發言,你必須抓緊時間完成,我可是要唱主角的。知道嗎。”
鄔雪說:“知道了,我的鄉長大人,猴兒山鄉的男一號,保證按時交材料給你,行了吧。”
“鬼丫頭,我就知道你能。”鄉長嘿嘿地打趣道。
她這樣說,其實心里是有底的。這個材料其實不難,各種數據已經報上來了,前幾天陪同鄉長到幾個村作了調研,實地走訪了幾個村的干部,還要了總結,記了一大本子素材,下班前完成應該不成問題。
鄔雪一梳理,大腦清醒了。因為當時她寫材料時間長了,有點口渴,站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放了點茉莉花茶,還做了幾個伸展運動,轉動了幾下頭,看看手機,時間應該是下午四點半左右,她向鄉長保證過,下班前一定交稿。她不敢耽誤時間,剛坐下要敲字,感覺哪里不對勁,桌子上的茶杯動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濺了出來。她還沒有反應是怎么一回事,很快,整個辦公樓開始搖晃起來,門窗嘩啦嘩嘩地響,桌子上的口缸、水壺、花盆,幾個藥瓶稀里嘩啦全落到地上。電腦被甩到地下,木質文件柜倒在她面前,砸散了架,紙片到處飛揚,她也被掀翻在地。整幢大樓伴隨嚎叫聲、呼喊聲和物體的撞擊聲。木板門被重力拉開,窗子玻璃嘩啦碎了一地。她意識到又一次地震了,而且這一次比上兩次更加兇險,于是爬起來往外就跑。可是,她怔住了,門外樓道早被垮塌下來的水泥板堵死了,根本出不去。塵土、石頭、磚塊急劇往下落,地板開始扭動。耳畔不斷傳來“轟隆隆”的聲音,那聲音沉悶,像滾雷,像從天空襲來,又不太像,應該是從平地滾來,山上有石頭、泥土,夾雜著樹木的奔瀉聲。她感覺辦公樓被拋高后,又重重地落了下來。緊接著,“轟”的一聲巨響,屋頂蓋了下來,她感覺頭被什么東西磕了一下,霎時落入無底深淵,很快失去了知覺。
鄔雪不是鄉干部,本來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學語文老師,書教得不錯,是學校的教學新秀,學生特喜愛。因她文筆好,經常寫點小散文、詩歌、教學論文在報刊上發表,課余時間還練練毛筆字,字寫得像模像樣,被書法界譽為本鄉、甚至本縣顏體第一人。縣文聯組織過幾次文學和書畫下鄉活動,她都參與,有時安排采風寫點散文,為本地洋芋、蘋果和教育均衡發展寫過專稿,為某個村的新農村建設出過集子,有時搞點書法作品送給村公所張貼,幾個縣鄉領導找她求過墨寶,是本鄉為數不多的才女。
有句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她一出名,就有人瞄上了。鄉政府正缺文秘人員,半年前被借調到鄉政府工作,說是做些抄抄寫寫的事情,不去都不行,想不到竟然遇到天災,自己年紀輕輕就這樣走完了人生歷程,實在心有不甘啊。如果不來鄉政府搞什么文秘,恐怕也不會被困在這個鬼地方。
不過,話也不能這么說,估計學校也不能幸免,黃泉路上無老少,也許所有的校舍都倒塌了。她們學校的教學大樓和辦公樓早就破損,前兩次地震被震出裂縫,已屬于D 級危房,本來要推倒重建,可沒有錢,只能維修加固,上邊叫觀察使用。什么叫觀察使用?虧他們想得出這個詞,這叫信口雌黃,地震說來就來,震你沒商量,怎么觀察?那種房子不倒才是怪事,那些老師學生算是走霉運了。
如果學校出了事,那可不是一般的事,那是人群聚集的地方,災害會更嚴重。災害一旦發生,也是人們最關注的地方,救援人員也會朝那里趕,如果救援人員趕到了,那現在應該展開救援了。
成新應該到了,他昨天還說今天下午到,她記住了8月3日這個日子,這個日子并不是刻意為之,想不到,會這樣湊巧,好事壞事會湊在這一天,會這樣讓人不可思議,會有驚天動地的災難發生。他要轉幾次車,風塵仆仆千里趕來與自己見面,卻不知道他的戀人在一個不為人知的黑乎乎的鬼地方,這個地方一點也不浪漫,一點也不雅觀,有的只是眼淚和悲傷,血腥和死亡。
外邊的世界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變化,那些老師、學生,還有鄉政府里的同事是否安全,他們會不會像自己一樣在黑暗里煎熬和無助。在這個煉獄般的黑三角里,生命隨時都會被上帝拿走,自己生存的希望在漸漸稀釋、融化。
她已經嗅到死神的味道,涼颼颼的,看到死神邪美的笑容和伸出的如鉤似的魔掌。
她哭了起來,這個時候,哭是一種表達,一種宣泄,一種無助。
2
成新在西藏當兵已經兩年,他向領導請了假,從雪域高原趕回來探親。說是探親,算是回家一趟,因為他的家鄉就是猴兒山,見見年老的父母和小妹,當然,最重要的是見見心上的人兒鄔雪。兩人其實也就是兩年時間沒有見面,心里就特別思念,就想廝守在一起,說說知心話兒,逛逛鄉街子,買點東西,或者去縣城電影院看一場西部大片,那多舒服熨帖。要說想念得很呢,電話幾乎每周都要通一次,或者發短信,那些話是重復了無數次,講了若干遍,就是說不夠,聽不厭。那邊講猴兒山的變化,說鄉里在建新農村了,家家戶戶都在改造房屋、廁所、畜廄、道路,還講學校里哪家小兩口兒結婚沒多久又鬧崩了,后來又和好如初了,等等。這邊講西藏的天有多藍,山有多高,藏民有多淳樸,部隊與地方搞聯歡了,等等。聲音是聽到了,話說了幾籮筐,就是人見不著,拉不著手,聞不到對方的氣息,難免遺憾。
他在電話里對鄔雪說:“在我當兵的最后一年,一定要約你到西藏去一趟,感受一下天之高遠和蔚藍,山之嶙峋和壯美,看看世界上海拔最高、最雄偉、最霸氣的冬天,感受藏民的習俗。”
鄔雪歡呼雀躍,高興地說:“好啊,我喜歡原始、野性和蒼涼。去,當然要去。”
成新美滋滋地想著與鄔雪見面的情景,不知不覺就來到滇東北昭城,再搭車往猴兒山趕。他喜歡家鄉猴兒山,那地方養人。家鄉在群峰的襁褓中,那大片大片的山地,被造物主用巨筆飽蘸白色、紫色在碧綠的底色上盡情涂抹,那幅立體畫線條明快,色彩均勻,畫的清香一波一波地襲來,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城里人來這里游玩,都禁不住浮起快意,即便心存塊壘,也會頃刻蕩滌一腔神清氣爽。如果是在春夏季節,猴兒山藍天鮮亮而明朗,晚上一陣雨水,白天又是麗日晴空,空氣潔凈新鮮。舉目四望,群山堆綠滴翠,大地披紅鋪綠,所有植物拔節猛長,滿眼飛翠,勃勃生機,醉了一片山坡。
現在,聽說家鄉發生巨變,更加美麗,更有看點。
他喜歡家鄉,那里有魂牽夢縈的舊影,那里有收藏童年、見證青春的景象。
聽鄔雪在電話里講,鄉政府搞了一個萬畝洋芋、萬畝核桃、萬畝蔬菜和萬畝花椒連片種植,群眾致富了,錢袋子鼓了,一個個笑在眉頭喜在心。老爸他們肯定增加了不少收入,說不定眉眼都洋溢著笑呢。這次一定要好好看一看,現在轉業兵政府也不安排工作,等復員回來,把婚結了,與鄔雪廝守在一起,把家里那間破房子推倒重新修建,參與村里鄉親們大干一場,不愁找不著致富的路子。
車很快就到猴兒山地界了,有人憋不住要“唱歌”,大家像被傳染了似的一窩蜂下車,男的往車前面,女的往車后面。成新剛離開車沒多遠,腳就趔趄了一下,他有點奇怪,莫非坐車時間長了,走路不適應。很快,大地搖晃起來,一股低沉而雄渾的嚎叫聲從遠方傳來,接著又似無數輛載重大卡車隆隆駛過,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站立不穩已經倒在地上,不遠處的那座大山被巨力撕裂開來,形成一個巨大的裂縫,山上的石頭、泥土傾瀉而下,塵土四起,煙霧彌漫,不辨天日。成新意識到災難來了,大喊一聲,地震了!他站立不穩,急忙抓住一棵小樹。周圍的人驚慌失措,全都傻了似的,癡呆呆地站著,說不出話來,被眼前發生的事嚇蒙了。
整個大地像喝多了酒的醉漢,搖晃、顫栗。剛才還是滿目蒼翠的山峰,頃刻之間就變得一派倉皇、慘不忍睹。這一切,不過就是眨眼之間的事。
清新的空氣立刻變得污濁,明麗的陽光須臾變得晦暗,愉快的世界瞬間變得愁苦。
那條路估計是新修的水泥路,山路十八彎,彎得像羊腸子,全是依山而建,路狹坡陡,起伏不平。山路一邊靠著山壁,一邊是懸崖。剛才還是平平展展的路,這時路面全是山上滾下來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泥土、枯樹,有的地方被拉裂了。那輛一直喘著氣的中巴車走不了,司機魂飛魄散,慶幸那個乘客一泡尿救了大家,調轉車頭一溜煙跑了。人們四散開來,各自背起行李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奔去,幾個婦女已經在嚶嚶地抽泣了,她們一定是想到了親人的安危。本地農村仍然處于貧困線上,農民大多數住的是土坯房,曾經在前兩次地震有很多房子已經出現破損,開了好寬的裂縫,現在恐怕是兇多吉少。
成新忙打電話給鄔雪,連撥幾個都是忙音,他的心被一股力量拉扯著,催促他加快步子。當時,余震不斷,山上仍有泥石落下來。好在他就出生在猴兒山這個地震多發區,余震雖然不斷,但越來越小他是知道的。所以,他放開步子就趕。
他們這里的村子在群山環抱之中,山勢陡峭巍峨,地震后山體滑坡嚴重,容易發生次生災害。他抬頭看著路邊的山上,許多石頭似墜非墜,犬牙交錯,猙獰恐怖,隨時可能有巨石落下。看看腳下,亂石遍布,障礙難行,下腳困難,新修的水泥路面目全非,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順著山壁那條路往鄉政府疾走。
他和鄔雪說是青梅竹馬,那一點也不為過。他們從小在一個村子里長大,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幾乎形影不離。鄔雪家里窮,一般不吃早點,他媽早上給他烙蕎粑粑,或者面粉粑粑,叫他吃了又去,他說帶在路上邊吃邊趕路不容易遲到。他實際上是帶在路上分一半給鄔雪吃。時間長了,總吃人家的,估計鄔雪就有些不好意思,推說不想吃粑粑。他人老實,不知道鄔雪的想法,就回去給母親說不想吃粑粑了。他母親就蒸成包子、饅頭,或者花卷,換著花樣做,他將包子送給鄔雪時,鄔雪還是說不想吃。他生氣了,說不要算了,幾天不理她,上學也不去約她。
過了兩天,他看見她在路上慢慢走著,左顧右盼的樣子,她實際是在等他,他追上她。她討好地說:“成新,我這幾天特想吃饅頭!”
他于是高興地說:“今早上的饅頭又大又白,蠻好的。”
她拿過一個來三口兩口就吃了,他看著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呵呵地笑了,他倆很快就和好如初。鄔雪那時不長個兒,整個兒一個黃毛丫頭,身子單薄,干瘦干瘦的,成新卻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雙臂粗壯有力。成新像大哥哥一樣處處護著嬌小的妹妹,如果她被人欺侮,他會握著拳頭找人拼命。有一次曾把一個調戲她的男同學三拳打翻,騎在身上還繼續打,直到那個男同學告饒才住手。
成新成績不是太好,語文還勉強過得去,數學特別不好,鄔雪就手把手地教他,他也很認真的樣子。由于雙方的努力,成新在班上的成績還算可以。由于兩人關系很好,同學們經常取笑他倆是小兩口兒。
有一次鄔雪的母親對成新他媽說:“老妹,你看,他們是多好的一對,我們兩家知根知底,比親人還親,等到了法定年齡就送給你家做兒媳婦。”
成姨聽了樂得直笑:“那敢情好,我最喜歡鄔雪了,又乖巧,又聽話,可不許反悔啊。”
成新媽把話給兒子說了,他第二天見著鄔雪就扭扭捏捏的,怪不好意思的。估計鄔雪的母親也給女兒說了,見了成新也有些不自然。
他們順利考到縣城讀高中,當時就相約一起考大學,畢業后分到一起工作。然而,老天捉弄人,畢業時,鄔雪順利考取了本省的一所師范大學,成新卻名落孫山,他情緒十分低落,鄔雪勸他復讀一年再考,他說復讀一年怕到時考不起,被人恥笑,這樣的例子不少,荒廢了時間不劃算,不如去掙錢。后來,成新隨父親到鄉政府辦的褐煤廠去掙錢,這也是他大學夢破滅后的無奈之舉。
但是,兩人的關系并沒有因為一個讀大學一個打工有所疏離,反而更加親密,成新一有時間就把掙到的錢寄一些給鄔雪當生活費。
成新想,所謂愛情,就是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裝在心里,或者一個女人把一個男人裝在心里。他肯定是把她放在心里了。
她大學畢業后回到家鄉考到教育系統當老師,目的還是為了成新,這成新是知道的。她畢業后完全可以應聘留在大城市,但她害怕時間一長會漂白兩人的感情。鄔雪參加工作后,成新就報名去當兵,她拗不過他,同意了,只是希望他不要丟下書本,讀一個成人函授,拿一個大專文憑,他答應了她。復員后就登記結婚。
這回來與鄔雪見面,就是商量一年后復員回來結婚的事。
可是,她在哪里呢?
3
鄔雪咬緊牙關雙手撐著地動了一下,依然拔不出身子,而且身上疼得要命,她咳了一聲嗽,清理了一下嘶啞的喉嚨,急得大喊:“救命啊!快來救命啊!”
盡管聲音嘶啞,效果不理想,但是,她還是隔一會兒又喊幾聲,她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一聲聲的呼叫上。
她左眼下方有一顆痣,老輩人說那是眼淚痣,注定命苦,一生當中淚水多。她不相信命運,鄙視命運這種說法。她小時候,被同學欺侮,被父母打罵,考試不理想,等等,動不動就哇哇大哭。母親說她舌根長,一點小事也要哭天抹淚傷心至極,實際上就是哭起來時間長,不容易停歇。長大后,好哭被同學看不起,說是林黛玉也沒有她的淚多。她決定奉行好女有淚不輕彈的信條,除非特別委屈而哭,很多時候控制自己不要隨便淌眼淚,也做到了。可是,一旦哭起來,就剎不住車,讓人感到震驚,像是淚水可以劃開一條鴻溝。這次遭遇這種災難,想控制也無法做到,淚水流了不少。那個眼淚痣隨著年齡的增大,或許真的有某種原因。
呼叫無果,她便淌眼淚,小聲啼哭,即便聲音不大,也不愿意憋著,這樣覺得舒服一些。
眼睛已經逐步適應了這個黑暗的角落,一旦逐步適應,眼前的環境也就明朗了。她此時有重大發現,頭頂上和身后擠進一絲兒光亮,這個地方被幾塊預制板蓋著,形成一個相對逼仄的三角空間,地上全是殘磚碎石,電視、電腦、泥土、玻璃,還有散了架的器具東倒西歪,慘不忍睹。逼仄的空間空氣十分污濁,外邊亂風的聲音伴隨著塵土、血腥和莫名的混合味道一波一波地涌來,喬虹幾次想嘔吐,都強制自己忍住。
光亮就是希望。
她打了一個噴嚏,一個響亮的噴嚏。
這個噴嚏全身都扯動了,調動了每一股神經,每一個關節,每一塊肌肉都鉆心地疼,特別是腹部、大腦的疼痛,讓她又淌出不爭氣的淚水,她此時更清晰自己的處境,希望盡快脫離險境。
通過光亮,她轉動眼珠搜索,看到離自己不遠處躺著一個灰頭土臉的男人,那個男人躺在一堆破碎的水泥板上,像一個大字,肚子上穿出一根鋼筋,鋼筋伸出肚皮一尺有余,沾著已經凝固的血跡,看那樣子兇多吉少。他身邊布滿石塊、混泥土和雜物,他應該是鄉政府的干部,鄉上的幾十號人她都認識,但因光線不是太好,那人塵土覆面,儼然是一個“灰人”,臉部已經扭曲變形,一時難以確認是誰。
她想問,你是誰?又覺得鋼筋都穿破肚子,人肯定沒了,問也白問。
她還發現,她之所以幸免于難,是那張桌子救了她。那塊樓板一端搭在桌子上,上邊是一大堆混泥土和磚塊,一端壓著自己胸部以下,又形成一個救命的小三角空間。
她這時聽到有人哼哼,那聲音時斷時續,那是從胸腔里沖破障礙發出來的,估計傷得不輕。聽聲音絕對不是那個男人,而且那人離自己更近。原來,那個聲音來自于自己的頭頂上,她仔細再聽,是個女人。聽那聲音她明白了,那是鄉長的老婆徐彩娥,她是來找老公被困住了,鄔雪中午在食堂和她照過面,兩人互相對視幾秒鐘,并沒有答話。
鄔雪明白了,在這個廢墟的狹小空間里只有三個人,一個是肚子上插著鋼筋不知死活的男人,一個是傷重的女人,但還活著,只有她傷勢相對輕一些。生的希望靠不了別人,只能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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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又喊:“快來人啊,救命啊!”
喊叫聲驚動那個肚子上插著鋼筋的男人。他居然沒有死,勸鄔雪:“別喊了,你喊也是枉然,此時救援人員還沒有到,要保持體力,不要消耗能量,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他還活著?那么長的一根鋼筋戳進肚里,腸子恐怕已經穿孔了,生命力果真強硬。
他說我們?他居然說我們,這個無恥的家伙。她沒理他,真是笑話,她現在知道他是誰了。在她心目中,他是一個特別討厭的男人,一個她最不想見的人渣。在這種險象環生的環境中,他自己泥菩薩過河,命懸一線,隨時可能死亡,還有心思討好賣乖,真是不知羞恥。
聽聲音就想起來了,他叫王長貴,是本鄉的一個副鄉長,工作倒是挺賣力的,鄉長很信任他,就是見著女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喜歡吃年輕女子的豆腐,偶爾會在女人屁股上捏一把,特別喜歡講黃段子,越是有女士在場的時候他越滿嘴跑馬,唾沫橫飛,大家都喜歡聽他胡謅,聽完后大家笑得人仰馬翻,直揉肚子,不斷有人叫再來一個提神。看見有人鼓噪,他仿佛吃了興奮劑似的,更加來勁。
鄉村這種人隨時都能見著,就像網上說的那樣,打點小麻將,吃點麻辣燙,笑話帶點黃。可是他的黃段子有些就過頭了,而且露骨,赤裸裸的,三句話離不開下半身,鄔雪聽不下去就捂著臉離開了。
王長貴還愛喝酒,并且有一套歪理,說是生活里沒有酒就沒有興奮和燃燒,缺少生活的滋味。人看著土氣,說話居然文縐縐的,還有點詩意。有人說他是孔夫子挎腰刀,文不文,武不武的。猴兒山鄉離皇帝遠,離圣賢遠,沒那么多講究,大家經常圍在火塘邊,男女擠在一條板凳上互相說粗話調笑,扭扭掐掐,推推搡搡,抬著一海碗包谷酒,男人灌女人,女人灌男人,不依不饒,不醉不散。
熱辣辣的酒直沖喉嚨,說話也熱辣辣的,男女都喜歡用酒遮面。
那樣的場合,王長貴不能少,他經常被女人們灌暈,醉眼迷離,大著舌頭,說話顛三倒四,東拉西扯,滿嘴胡謅,第二天照樣下村,工作一點也不受影響,算是“酒精”考驗的干部。
有一次,鄉長笑著對王長貴說:“你小子能喝會說,是‘黃學會’的會長吧,哪點收集那么多黃段子?我看你講了半天,離不開男人女人肚臍眼下方巴掌大的那個地方。”
他嘿嘿嘿,扮著鬼臉說:“頭兒,這不是工作疲憊了,精神生活又枯燥,講幾個笑話給大家放松放松,對吧。”
“你這家伙,活寶一個。”鄉長拍了拍王長貴的背說。
他確實是大家的活寶,他肚里永遠有那么多笑話、葷話,有他在場,鄉上的人就開心,就樂呵,政府大院里充滿爽朗的笑聲。
鄔雪生性傲氣,不善開玩笑,王長貴講的那些帶黃味兒的話她也聽不大懂,也不想懂,聽不起還躲不起?
王長貴那付尊容就不讓人喜歡,五大三粗的個頭,黑不溜秋的皮膚,特別是右嘴角上長了一顆紐扣大的黑痣,看了就倒眼,而且黑痣上還長著一簇黑毛,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當他講葷話的時候,那顆黑痣上的黑毛一跳一跳的,特別引人注目,那樣子更讓人發笑。
看過《林海雪原》的都知道,那里邊有一個匪首座山雕的情報副官劉維山,臉上就有顆黑痣,上有兩寸長的一撮黑毛,綽號叫“一撮毛”,挺壞的。
看到王長貴那個長相,就讓人聯想到“一撮毛”,他本身長得就像一個壞人,沒辦法不讓人討厭他。
不過,有一點好,他盡管不招人喜歡,但還是分人的,對鄔雪這樣有氣質有知識的女人,他一般收斂得多,沒有隨便動手動腳,只是那一次偷窺,讓鄔雪從心底里恨上了他。
猴兒山鄉臨江邊有一處溫泉浴池,水質好,含硫磺,還會冒氣泡,叫硫磺珍珠泉。鄉政府的男人、女人們偶爾會去泡一個澡,說是泡了神清氣爽,特別對皮膚有保健作用。
四月份,正是一個百花爭艷,像霧像雨又像風的時節,滿目大地鋪綠、山巒滴翠,鄉政府邀請了一批本土作家、電視臺記者去采風,主要是宣傳猴兒山那“四萬”。末了,作家們被請到硫磺珍珠溫泉泡澡,這個“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溫泉讓作家們興奮莫名。溫泉水溫大約在45 度左右,一股清冽柔滑的泉水源源不斷的補給進來,氤氳著或濃或淡的硫磺味兒,這種露天洗濯,別有一番風味,讓人愜意極了。作家們對硫磺珍珠溫泉大加贊賞,在報刊上寫了不少文章介紹,電視臺也作了連續報道。經媒體一宣傳,一時小小的溫泉名聲大噪,來泡溫泉的城里人不少,十里八鄉的人也聞訊趕來,特別是周末,車水馬龍,人滿為患,熱鬧非凡。
鄔雪沒有去過,聽鄉上的人說溫泉如何如何神奇,如何如何舒服,她聽了就動心了。有一天下午下班后,她約了兩個要好的女教師開車去泡溫泉,那天不是周末,恰好中午落了點雨,傍晚沒有其他人,三人開著“現代”,一個小時就把鄉政府遠遠地拋到后面了,路兩旁清脆碧綠的樹林,間或夾雜著平如地毯的草灘,讓人賞心悅目。很快,一汪泉水就在眼前。
那天下午,她們在水里有些肆無忌憚,有些忘乎所以。漸漸地,三個女士玩瘋了就把泳衣脫了,說反正就我們三人,嘻嘻哈哈地玩起水來,互相打水仗,你掬我一把水,我推你一筋斗,玩得十分高興,說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狂了。
其實,不要說國外,國內一些地方都有裸泳的習慣,她們都有所耳聞,小時候經常光著屁股在河溝里游泳,一群小朋友光著身子是很自然的事情。人長大了,顧忌也就隨之多了,很長時間沒有裸游了,現在一入水,心里就癢癢的。裸泳刺激、爽快、豪放、本真。人雖然泡在水里,水只有齊腰深,玩瘋了就站起來追逐打水,與當年小孩子嬉戲無異,竟然忘了危險。
突然,有個女教師指著池子邊的樹林喊:“有人偷看!”
鄔雪吃了一驚,嚇得蹲在水里不敢亂動,只看到那人的背影就不見了。過后,她們穿戴好后,找到看管溫泉的李大媽詢問,李大媽告訴她們,除了你們三人,剛才王長貴和他的一個朋友來過,好像衣服都換了,不知什么原因沒下水,急匆匆開車走了。
如果說,講黃段子還勉強可以接受的話,那么,偷看女人裸體洗澡就不能容忍了,那是一個人的道德品質有嚴重問題。
那是一個陰影,一個在心靈上抹不掉的傷痕。每次見到他,心里就發堵、憤懣、壓抑。此后,鄔雪就更看不起王長貴了,見面也沒有好臉嘴。
在鄉政府上班,就那么一個地點,即使處處小心避讓,難免也會照面。有一次她從廁所出來,王長貴剛好去上廁所,兩人就面對面了,那條路本來就不寬,他看到鄔雪,臉上很快堆著笑,要上前打招呼,她頭一甩側身就過去了,因用力過猛,錯身時還撞了他一個趔趄。憤怒是一顆無聲的子彈,她和他照面的一瞬間,就從目光中射出去了。那一定是很有殺傷力的子彈,估計王長貴那一臉的笑容瞬間絕對會僵硬無比,鄔雪得勝而歸,心情大好,回到辦公室偷偷發笑,這無聊的家伙,活該!
想不到,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候,這個無聊的家伙還裝假正經、裝大瓣蒜,無話找話來安慰她。
人有時挺怪,有逆反心理,討厭的人叫你不要干的事,你偏要反事倒做,故意氣他。她就是這樣的人,偏不信邪,不呼救,誰知道廢墟里還有活人?困的時間長了,不餓死渴死,也要悶死,見閻王也就快了。
鄔雪又大叫了幾聲:“救命啊,快來救命啊!”
這一次扯開嗓子大喊,連胸部都喊疼了,聲音更加嘶啞。
那個男人又說話了:“妹子,真的不要喊了,你這樣聲嘶力竭的聲音,外邊也聽不到。這個空間本來就狹小,空氣不是太好,我估計你也受了傷,身體虛弱,保持體力特別重要。如果有人來,他們知道鄉政府大樓全垮塌了,肯定會想到有人埋在里邊,一定會來搜救的。”
鄔雪緘默不語,擦著眼淚。
王長貴說:“ 妹子,保持鎮靜,耐心等待是最好的自救辦法。”
“你就聽老王的,他說的有道理。”這時,徐彩娥說話了。
徐彩娥說的話,鄔雪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做了回答,因為她心里有疙瘩。
作為一個年輕女人,鄔雪絕對算得上是一個美女,修長身條,長得很結實,豐滿而不失緊湊。白凈皮膚,略挺拔的鼻梁。她的牙又細又白,笑起來文文靜靜的,給人一種少女的羞澀。
美麗,有時并不見得是好事。
鄔雪寫完材料,經常都要拿到鄉長辦公室給鄉長提意見修改,這本來是工作上再正常不過的事,無可厚非,結果在修改稿子的時候被徐彩娥撞見了兩次。
一次是兩人在專心致志地修改一篇報告,自然頭靠得攏一些,正說著,發現有人闖進來像個樹神似的立在他們面前了。
鄉長看了一眼徐彩娥,厲聲質問她:“你干什么?雷擊癡你啦?站著不會動,沒看見在工作。”
“不干什么,就是看看你們兩個在干啥子。”徐彩娥輕飄飄地說。
“你說干啥子?你沒有看見在討論報告嗎?難道還要向你匯報?”鄉長發火了。
一次是鄔雪正忙著趕一個材料,忘記了打飯,鄉長給她把飯菜端來了。結果鄉長前腳進,他老婆后腳就跟進來了。
徐彩娥冷笑道:“哎喲,嘖嘖,親熱得很嘛,吃飯還有人送。”
鄉長指著老婆的鼻子吼道:“鄔雪專心寫報告,忘了吃飯,我作為領導,給她打飯,讓他盡快完成材料,有什么不對?”
“對,對,你也打碗飯給我吃!”徐彩娥居然會玩冷幽默。
“給你,這個‘四萬’報告,你來寫,我親自喂你!”鄉長更加惱火,一把抓起那個材料,戳到徐彩娥臉上。
徐彩娥顯得很委屈:“人家就是隨便說說,你發什么火呀。”
鄉長手一揮:“你那是隨便說嗎?你少給我陰陽怪氣的。滾!滾!”
徐彩娥被罵走了,當時雖沒有撒潑吵鬧,但那張臉已經陰沉沉的了。徐彩娥背地里就對鄉上的一些人說,那個狐貍精憑著她那個漂亮臉蛋與她老公孤男寡女經常獨處一室,干什么不要臉的事,天曉得,早遲會把她男人的魂勾了去。
徐彩娥說那些話,是有人暗中使壞,說你要小心啊,兩個人經常在一起,日積月累,高山都能變成平川,大海都能變成桑田,人的感情不會變?這樣的例子還少?
徐彩娥本來是一個腦子不會轉彎的人,被人一激,把門的就溜邊了。
當然,有人待她一開口,就笑笑,將話岔開了:“嫂子,你這件毛衣巴適,顏色適合你的皮膚,好漂亮喲。哎,你們幾個說,對不對?”
身邊的那些女人都會圍著徐彩娥不停地夸毛衣的質地、價格、款式,等等。
也有人對她的言論不屑一顧,說這個女人無聊,這不是往她男人臉上擦屎嗎。要損男人也不是這種場合嘛。
但是,畢竟也有那么一些人天生愛捕風捉影無事生非,到處擴散。
那些流言像流行病毒很快擴散開來,鄉政府不少人都知道了,一些人的目光見她就像蒼蠅似的盯著,只瞞著她一個人,連她原來那所學校的老師也知道了,校長還專門打電話叫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別把自己卷進桃色事件里去。
鄔雪有口難言,找鄉長訴苦。
鄉長說:“鄔老師,這個世界上,不吃飯的女人有,不吃醋的女人一個也沒有。別理她。”
鄔雪說:“鄉長,你是罵她,還是罵所有的女人?”
鄉長一愣:“怎么會呢。啊,哈哈,鄔老師,你是例外。”
鄔雪問:“我為什么例外?”
鄉長知道說漏了嘴,不跟她糾纏那句話,就岔開話說:“你是有文化素養的人,不要與那個婆娘較真,她一個鄉下婦女,沒讀過幾天書,素質低,沒教養。”
一個鄉長這樣評價他的老婆,她無語了。如果去追究,她就同徐彩娥那樣低素質、沒教養的人劃等號了。
這時,徐彩娥又出聲了:“鄔雪妹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她的聲音實在微弱,說話的時候幾近哽咽,但明顯聽出來十分傷心。
鄔雪當然沒有搭理她,臟水往別人頭上亂潑,搞得她聲名狼藉,說一聲對不起就算了,沒那么簡單。
不管怎么說,在這個黑三角里,上天安排那兩個討厭的人與自己同呼吸共命運,也不感到寂寞了。
4
成新背著一個大雙肩包,那里面有在西藏給家里買的零碎東西,有鄔雪的兩個項鏈、一個手鐲。項鏈精致小巧美觀,一個是藏民用牦牛骨雕刻而成的,一個是用狼骨做成的,據說有吉祥和避邪的意思,佩戴上這些飾品有一種原始自然、粗狂豪放的野性魅力。鄔雪喜愛文學,愛文學的人都有浪漫情懷,喜歡標新立異,一定會喜歡。還有一塊小藏毯,不僅色彩鮮艷,而且柔軟舒適,保暖防潮,鄔雪在辦公室加班,冷了,累了,搭在身上休息片刻,應該是很實惠的啊。
他邊走邊想著鄔雪的安危,心里越急越邁不快步子,路上的石頭很多,有的像一座小山橫在路上,要繞一些時間才過得去,山上還在有泥石流不停地往下滑動。不少地方的路已被攔腰切斷,拉成一個大大的口子,他心里十分緊張,鄔雪怎么了,會不會有危險?四點半,應該是她在辦公室工作的時間。天哪,他不敢想下去了。
聽連長說,那次玉樹地震,他們去搶險救災,很多房屋都垮塌了,人實際上多數是被墻倒下來打死的,或者是山體滑坡掩埋住的。當然,戰士們永遠都沖在第一線,最艱巨的任務交給他們,最危險的地帶有他們,最艱苦的地方也有他們。即便用雙手刨那些磚頭水泥瓦礫,也要救人。因為他們的口號是“拼命救命”,全然不顧個人的安全,哪里最危險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他這次遇著這么大災難,作為一個戰士,他會像連長說的那樣,沖在搶險最前面,會先去救人的。
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危險再大也顧不得了。
這時,他遇到一個農民一瘸一拐背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過來,那孩子腦袋上有血跡,耷拉在他父親的肩上,估計是受了重傷。
“老鄉,里面情況咋樣?”成新急忙問。
“咋樣?猴兒山垮了,我們村子全被山石垮下來蓋住了,人全被埋了,我和兒子是在山坡上放羊,隔垮山不遠,地一震,我就被搖了從山上滾下來,腿也碰傷了,兒子的腦殼被石頭砸破,流了不少血,也不知道還有救沒救。嗚嗚!”那農民哭了起來。
“那有多少人家?”成新問。
“二十多戶人家啊。還好,有的人是全靠花椒救了一命。”那個農民抹了一把眼淚說。
成新感到奇怪,花椒能救命,一臉的疑惑?
“地震時,好些人都在地里摘花椒,沒有被房子倒下來打死。”那個人說。
“那,老鄉,要不要我幫忙!”成新明白了。
那個農民邊走邊說:“不需要。同志,埋著的人太多,你還是去救別的人吧。”
那個農民急匆匆地走了,他應該是去衛生院,但愿他父子兩安然無恙。
走了一段,又遇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年輕漢子,他說他們的所長腿斷了,被安置在學校里,沒有人來治療,他怕時間長了出大問題,他外甥在衛生院當醫生,電話也打不通,他要去找他來搶救病人。
那個年輕漢子是派出所里聘用的工人,他說:“完了,全完了,鄉政府的大樓垮了,我們派出所的房子也垮了,人都全埋在里面了,好慘啊。”
成新最關心的是鄔雪到底怎么了:“鄔雪呢?你是派出所的人,你知道鄔雪嗎?”
那個人說,你是說鄔老師啊,我,我,不知道啊。
成新見他說話吞吞吐吐,心里不踏實,就問:“你說實話,鄔雪到底怎么了?”
那人說:“鄔雪老師,她,她,她可能遇難了。”
成新說:“不可能,你亂說。”
那人說:“我中午去找鄉長送材料,路過她的辦公室,看到她在電腦前寫材料。那時是四點左右。我想,我想,鄔雪老師她……”
成新沒聽完那個人的話就狂奔起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鄔雪的命硬,那年發生車禍,人已經看著不行了,都送進重癥病房了,家里人都認為無望了,最后她還是戰勝了病魔,奇跡般的生還。現在,她怎么就丟下他走了。她是他的新娘,明年就要和他一起走上婚姻的紅地毯。
不,絕不!他要救人,哪怕用雙手刨,也要把鄔雪刨出來。
他默默地祈禱鄔雪不會出事,希望奇跡出現,希望她能從廢墟里爬出來。最好是鄔雪病了沒有來上班,或者到小河邊散步,或者……
這時,包里的手機響了。是連長打來的,連長命令成新:你的家鄉發生地震,我們都知道了,這一次我們部隊沒有接到救災任務,你既然請了探親假,你就參加當地搶險救災,做一個戰士應該做的事。
成新領了連長的命令,加快了腳步。
5
他們在煎熬,在度日如年,在與死神較真,多捱過一分鐘就多有一份危險。在他們心中,似乎沒有人會想起他們身處險境,都過去那么長時間了,為什么還不來人救援啊。汶川、玉樹,即便是前段時間離猴兒山不遠的彝良地震,從電視上看到好多人趕去救援,一個一個把傷員抬出來,送上救護車。官兵們在廢墟里刨人,雙手血淋淋的,把人刨出來,要么背起就跑,要么放在擔架上,那場景多感動人啊。可輪到自己,怎么就見不著一個人呢。難道所有的人都把猴兒山忘了,把這里的人丟下不管了?
拿破侖說,承受痛苦,比死亡更需要勇氣。老頭這話是有道理的,死,有時是很痛快的,眼一睜,一閉,就去了,多么利索。可慢慢折磨一個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叫痛苦。
他們現在就是在承受痛苦,身上在流血,肚子在轟鳴,嗓子在冒煙,人被困住,走又走不了,救也無人救,各自都在備受煎熬。
時間就像一個裹腳的老太太,走得實在太慢了。
幾個小時的時間并不算長,但對于在那個黑咕隆咚的狹小空間里的幾個人來說,仿佛過去了幾個世紀那樣漫長,那樣讓人感到生命的渺茫。
鄔雪忍不住哭了起來,要是自己出不去,老爸老媽咋辦?他們的寶貝女兒有一點閃失,老兩口兒還不給活活氣死。成新咋辦?他一年復員后就要當新郎了,可等待他的可能是一具冰涼的尸體,他受得了嗎?
“嗚嗚,嗚嗚!”
王長貴說:“鄔雪妹子,別哭,別哭,這個時候哭多傷身啊。”
越是勸,鄔雪越是傷心。
“嗚嗚,嗚嗚!”
王長貴等鄔雪止住哭聲,才又說:“鄔雪,假若救援人員暫時來不了,你可要挺住,餓了,哪怕順手抓點垃圾吃,缺水時哪怕喝自己的尿,也要保住自己的命,我是經歷過的。”
鄔雪再不理,就說不過去了,就低聲說:“你說吃什么?垃圾,還喝自己的尿?”
王長貴說:“是啊,為了活命,什么不可以吃?”
鄔雪說:“惡心死了。我寧愿死,也不會去像你那樣做。”
王長貴說:“鄔雪,我可是認真的。”
鄔雪沒有吭聲,她不想再談論這個令人作嘔的話題。
可王長貴固執,偏就要揪住這個話題不放:“不到生命最后一刻,任何人都不會那樣做。有年冬天下大雪,我們幾個人去大黑山打兔子,在山里轉上幾圈就迷路了,轉了五天還沒有出來,那場大雪下了半個月,我們身上的干糧早吃完了,人餓得半步都挪不動,快要死了,幾個人都躺倒了,其中我那個表弟給活活餓死了。我們幾個不得已把自己的大便吃了,勉強維持了虛弱的生命,等到親戚找到我們,我們已經倒在雪地上昏過去了,人差點就……見了老……祖……宗。”
鄔雪實在聽不下去,即便是要死,也不可能吃自己拉出來的糞便。但是,王長貴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在那種情況下,幾天沒有食物補充,又連續在山里奔波勞累,體力消耗嚴重,生命本來就已經十分脆弱,說沒就沒了。不吃糞便恐怕真的活不了。
鄔雪分明感覺到,他的聲音特別微弱,講到后邊,幾乎是邊喘氣邊把那幾句話講完的。這個男人平時身強力壯,力氣大得可以踢死一頭牛,現在,卻連說句話也有氣無力。
這時,她感到很疲倦,胸疼又加劇了,恍恍惚惚做了一個夢,她當新娘了,那天陽光好明媚,天空好碧藍,來賀喜的人好多,成新穿著綠軍裝威武雄壯地來了,他身上還戴著紅布做成的繡球花,自己也穿著潔白的婚紗。好多人在祝福他們,向他們拋灑花瓣。成新彎腰把自己抱在懷里,就要走入洞房……突然,一個女人沖到她面前說,慢!重重給她頭上一拳,打得她滿臉生疼。
她一下就醒了,原來,上邊掉下一個盒子正落在頭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好在盒子是紙做的,并無大礙。
只聽到鄉長老婆在說話:“疼,疼啊,我的手好疼。鄔雪妹子,我侮辱了你,你別放心上,對不……”。說著,便沒了聲息。
鄔雪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徐彩娥就這樣走了,都到這種時候,她還說什么對不起。
鄔雪正要喊她,徐彩娥又講話了:“鄔雪妹子,我的雙手可能斷了,一點都動不了,我知道你中午沒有吃什么東西,肚子一定餓得不行,這很危險,我身邊倒是有幾個吃剩的月餅,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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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雪說:“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餓。”
因為一直想著求生,不說到吃,鄔雪并沒有感到饑餓,徐彩娥這一說,她才想起自己頭天晚上想著第二天要和成新見面,大腦一直處于亢奮狀態,在床上翻燒餅到天亮,不小心著了涼,頭一直悶乎乎的疼,吃了幾片藥也不起效,中午不想飯吃,只吃了一個干饅頭,這時早餓得前心貼著后心了,精神更加萎靡,但她不會答應的。
徐彩娥說:“妹子,其實,我也是聽到有人嚼舌根,叫我小心點,說你人長得漂亮,經常與我老公出出進進的,還雙雙去溫泉洗鴛鴦澡,怕時間長了會出軌。”
鄔雪火一下直沖腦門頂,不耐煩地說:“瞎說!我和你老公下過幾次村,那是去搞‘四萬’調研,要寫上報材料,你以為我是去玩的?洗鴛鴦澡,虧你說得出口,你有什么依據?拿出來!”
徐彩娥說:“對不起,是我冤枉你了。”
鄔雪心里難過萬分,怒不可遏說:“如果這條命還在,我必定要到法庭告你誹謗罪,讓你臭不可聞。”
徐彩娥吃了一驚,抽泣著說:“告狀?你要去告狀?妹子,別,千萬別。”
鄔雪說:“告定你了。”
徐彩娥完全是在哀求了:“求求你,別告了,我老公不會饒我的,你打我罵我,我都沒意見。”
鄔雪冷笑一聲說:“你這種女人,怪不得你老公說你是沒教養。”
徐彩娥幽幽地說:“你罵得對,是我沒教養。我已經找兩個村的村主任和管溫泉的大媽問過了,他們都說你是去找他們了解生產,事情一完就返回鄉上去了,是他們陪著我老公去溫泉的。”
鄔雪說:“你滿口胡言亂語,我算是被你害慘了。”
徐彩虹哽咽抽泣,詞不搭句:“不,對不起,是我,害你。不,如果出的去,我愿意跪在你面前賠罪。”
鄔雪冷冷地說:“鄉長夫人,那倒沒必要,我們這種人擔待不起。”
徐彩娥說:“鄔雪妹子,你就原諒我了吧,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我老公半個多月不理我了,連睡覺都分開。他說我壞了一個大閨女的名聲,要跟我離婚。”
離婚!這可嚴重了,如果吳鄉長真的和徐彩娥離婚,那自己這個罪人是當定了。她要找吳鄉長說說,徐彩娥是可惡,但還不至于走到離婚那條路。
“妹子,你原諒我了?”徐彩娥見鄔雪不說話,就問。
“我拿你這種人實在沒法。”鄔雪說,
徐彩娥聽鄔雪的語氣已經有所緩和,就接先前的話題說:“妹子,你如果不嫌棄,我把月餅弄下來給你!”
鄔雪說:“你就消停吧,我吃不起你的東西。”
徐彩娥說:“我沒有惡意,真的,好妹子。”
鄔雪干脆不開腔,懶得與她說話。吳鄉長攤上這種女人,夠嗆。
徐彩娥知道鄔雪對自己仍有意見,也不會輕易答應她的食物,就用腳蹬,連蹬幾腳都沒蹬著,腳離月餅還有一公分的距離,急得她大口喘粗氣,身上也在冒汗。歇了一會,徐彩娥咬緊牙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挪動了一下身子,終于夠著那個塑料袋了,一用力,那個塑料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鄔雪的身邊,她感覺到了,依然不想吃,即便餓死,也不要那種人的施舍。
徐彩娥這個人倒是細心,中午只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現她沒有吃飯。
見鄔雪沒有動靜,不領情,王長貴又說話了:“吃吧,身體要緊,說不定會等很長時間的,你會受不了的。”
鄔雪說:“我知道怎么做,你保住體力就是了。”
王長貴幽幽地說:“我…..我……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這根鋼筋要了我的……命,血也快流光了。”
鄔雪說:“不,你剛才不是說叫我不要失去耐心,你怎么就絕望了?他們會來的,一會兒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王長貴說:“我知道,可是……”
鄔雪說:“可是什么,你不是很會說嗎?堅持下去,才有希望,我想,你應該明白。”
王長貴說:“明白,我明白,不說這些了。妹子,我還有話給你說,那次你們在溫泉泡澡,偷窺你們的是我那個朋友,不是我,當然,他也不是故意的。”
鄔雪詫異了:“不是故意的?”
王長貴說:“真不是故意的,我對天發誓。”
鄔雪說:“那倒沒必要。”
王長貴接著說:“本來,我們也是去泡澡的,不知道你們已經先去了。到了溫泉停好車,我去上廁所,我那個朋友換好游泳褲先過去,無意中就看到你們了。你們一驚呼,他就嚇著了,偷看女人洗澡傳出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急忙往回跑,我倆覺得解釋不清,再待下去已經沒有意思了,就忙著走了。實在……實在……對不起。”
他的身子越來越弱,像一盞一吹就滅的燈。
徐彩娥不停地哼哼,嘴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說什么。
鄔雪心里一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抓了一個月餅咬了一口,“啊”的一聲算是答應了。
王長貴講了好多話,消耗了他不少體力,鄔雪正擔心他是否還挺得過去。
又停了好一會,他的聲音更弱了,那句話是對徐彩娥說的,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嫂子,你……如果出……去,一定到……我三鍋莊家里,找你……你……弟妹,去鎮上……‘好又來’餐館……把前個月為……我母親打生祭碑……的餐費付……付了。”
徐彩娥說:“兄弟,那不過是小事一樁,我會去找到弟妹的,你放心。哎,你不會有事吧?”
他卻沒有聲息了。
徐彩娥嚶嚶地哭起來。
鄔雪急了,忙喊:“王長貴,王長貴,你要挺住,你不是說會有人來救我們的嗎?你說啊,你怎么說話不算數。你說,你說話啊!”
他沒有答應,鄔雪鼻子酸酸的,眼眶里噙滿眼淚,莫非他就這樣完了。不可能,他是那樣強壯,那樣精力充沛,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在一個單位上班,人與人之間,難免有點隔膜,可能為工作,為升遷,為待遇,為家事,等等,但這很正常,誰能保證不會與別人磕著碰著。出門進門,開會培訓,下村檢查,食堂打飯,早不見晚見,現在說走就走了,今后就再也見不著了,她此時才體會到和自己的同事生離死別的痛苦。
她又喊:“王長貴,王長貴,你說話為什么不算數?你這個騙子!”
空氣被她喊凝固了,他沒答應;塵土被她喊落了,他還是沒有回聲。
徐彩娥抽泣著:“妹子,別喊了,他走了!”
王長貴走了,留下遺憾就這樣走了。一個壯漢的生命原來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死亡的氣息在彌漫著,讓人感到恐懼。鄔雪心里的痛是無法言語的,她感到孤單、無助、困悶、恐懼,甚至有些絕望,還好有一個徐彩娥做伴,即便真的出不去,也好,相伴做鬼上路,多少有個照應,也不會寂寞了。
徐彩娥止住哭聲說:“妹子,你不要恨他,王長貴平時愛開個玩笑,嘴巴沒個把門的,其實是個好人,他還救過你呢。”
鄔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嗎?”
徐彩娥說:“有!我問你,你剛借調來鄉政府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是不是被樓上落下來的花盆打傷?”
鄔雪說:“嗯,有過。”
她被人救了一命一直是個迷,幾個月過去了,打聽了無數人,醫院、鄉政府的人都說不知道。她還請鄉長幫忙查,救命恩人始終沒有消息,好長時間都為這事揪心,母親特別關照過她,無論如何要找到那個人,不管怎么說,要向人家表示感謝,心里才踏實。
她記得那晚上好大的風,電線被吹得嗚嗚地叫,不知是哪個人的窗子沒關好被吹得噼噼啪啪的響。她看書到十二點,出門去上廁所,剛走幾步,就被樓上掉下來的一個重物擊中頭部,頓時失去了知覺。
后來聽她在學校的好朋友楊浩老師說,她已經睡下了,有一個男人給她打電話,說鄔雪受傷了,在衛生院躺著,她就慌慌張張地趕來了。問醫生送病人來的那個人是誰。那個醫生說,他是剛從別個鄉調來的,不認識那個人,只知道是猴兒山鄉的一個男人開微型車送來的,那個男人忙前忙后辦了手續,交了幾百塊錢,然后問了問病人的情況,他聽說病人生命暫時沒有大礙,得住院觀察一段時間。那個男人看著護士給病人輸上液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何方人士。
“鄔雪妹子,你問過他本人沒有?”徐彩娥問。
“沒有,我對他一直有……有怨恨,打死也不會去問他。”鄔雪說。
“這就對了,恰恰漏掉了他了。不過,你問他,他也不會承認,他就是那個脾氣。”徐彩娥說。
“我也是聽我老公講的,那天晚上那個花盆被大風從三樓吹落下來,先落在二樓雨棚上顛了一下才掉下來打著你,如果不是花盆落在雨棚上緩沖一下,直接打在你頭上,你恐怕沒得人了。”徐彩娥接著說。
“花盆掉在雨棚上緩沖一下才落下來?”鄔雪問。
“也是我老公他們看到雨棚上有花盆摔出來的泥巴,雨棚也被砸了一個洞,分析的。”徐彩娥說。
“那吳鄉長又是怎么知道王長貴救了我呢?”鄔雪又問。
徐彩娥有些累,喘了一口氣,慢慢說道:“我老公也是不久前重感冒去衛生院看病,他多了個心眼,抓了藥就去找到那個新調來的醫生和給你輸液的那個護士才明白的。那個醫生描述了送你去的那個男人模樣,后又找那個護士核實。兩人的描述完全吻合,我老公一分析,就知道是王長貴。”
“描述?”鄔雪還是不明白。
“對,描述,原話是我老公說的。這是你們文人喜歡用的字眼,有點文縐縐的,是吧。醫生說了那個人的個子,身材,當時他穿了一件黑色短袖衫,還特別說到那個男的右邊嘴角上有一顆黑痣,黑痣有紐扣大小,黑痣上有一簇黑毛,滿嘴噴著酒氣。我老公說,鄉政府里幾十號人,就他長那個熊樣,不是他是誰?”徐彩娥說。
說到這里,鄔雪明白了,王長貴,是那個有擔當的男人救了自己。
徐彩娥接著說:“你出事那天,我記得,王長貴的弟弟結婚,他們沒有去飯店包桌,是在家里辦的。我也去他家幫忙做飯,他送走了客人,又喝了不少酒,他出門時大概是十一點左右。說起來,也是你的運氣好,不碰著他,你那晚就慘了。”
“嗚嗚,嗚嗚!”
鄔雪大哭起來,她自責、內疚、悔恨,救命恩人就在眼前,自己卻一再損他、毀他,不給他好臉嘴。甚至誤解他,認為他就是無賴、流氓,一個偷看女人洗澡的下流胚。天哪,自己還算是人嗎?
她現在明白,她已經失去了報恩的機會,他到的那個世界永遠是安寧的,而自己的靈魂則永遠不會安寧了。
6
成新終于趕到猴兒山,舉目四望,滿目瘡痍,周邊山峰像被人剃過頭似的,而那頭恰似被一個蹩腳的剃頭師胡亂剃過,坑坑洼洼,一些地方草木還在,一些地方只剩裸露的山石,頓顯丑陋。
派出所、衛生所及周邊民房全倒了,鄉政府原來的三層建筑物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斷壁殘垣、瓦礫、磚頭,破損的水泥板。
地震的可怕在于,它將生活連根拔起,把視覺記憶的東西全部摧毀。
他熟悉的房屋、花園、球場、升旗臺、林蔭小道,爬滿常青藤的林管站,在哪里?
喬虹呢?他在廢墟里扒拉,卻找不到人活著的信息。他不得不走幾步就俯下身子傾聽,走幾步,再聽。作為戰士,要進攻一個堡壘,怕就怕堡壘沒有縫隙。現在,已經有了縫隙,前面那個隆起的斷墻處好像有微微的聲音傳來,他心跳加速,奮力沖了過去,猛拉預制板和磚頭,忙亂和好一陣,真的看到一個人。那是一個三十多歲豐腴的女人,頭發散亂,整個胸脯裸露著,衣服被重力撕成絲絲縷縷,胸罩帶子被扯斷掉在一邊,一對碩大的乳房上面全是灰塵,間或有些凝固的血跡。那個女人見是解放軍來救人,興奮得張了張嘴巴,嘴角往上翹,現出潔白的牙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得救了,她手動不了,使勁搖了搖頭,證明自己還活著。
可是,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那個女人的臉色由晴轉陰變得灰暗沉悶,不再激動,一副呆呆的樣子,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不說話。成新見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女人,躊躇了一下,也沒有說話,迅速脫下外衣蓋在女人身上,搬開壓在她手上的磚塊,彎腰抱起女人。
成新抱起那個女人后,癡癡地立著,他并沒有走。原來,當他彎腰抱起那個女人時,他看到下邊還有一個女人。鄔雪,是鄔雪!是他日思夜想的未婚妻鄔雪。他猶豫了幾秒鐘,心里五味雜陳,抱起女人就飛跑起來。
事實上,成新也認出了他抱著的女人是鄉長的老婆徐彩娥,所以,他猶豫了一下。客觀地說,他對鄉長夫婦沒有好感,他多少也聽到鄔雪電話里給他訴過苦,這個女人損過她,沒少給她難堪,作為鄔雪的男朋友,他對徐彩娥這個女人的所作所為極為反感,怎么可以胡亂播弄是非呢。
鄔雪是什么人,他心里最清楚,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作風不好的人,什么二奶了,小三了,勾引人家的男人了,覺得那是下賤女人的做派,最讓她不齒。
但是,此時此刻,他作為一個戰士,沒得選擇。
一個男人抱著個女人始終不方便,他把鄉長的老婆放下,然后背在背上。她的雙手已經斷了,那雙白白嫩嫩的手臂耷拉在他胸前,此時已經血肉模糊,泥巴、血水糊在上面,烏紫烏紫的,肌肉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了,有些丑陋不堪。
鄉長的老婆徐彩娥,年齡大不了成新幾歲,他們在一個鄉里,他到鄉政府辦事,趕場,或者在其它場合都會遇著,彼此其實都熟悉,只是沒有面對面的說過話。
徐彩娥現在被成新背著,一方面被人搶救感到興奮,一方面又覺得心里有愧,對不起鄔雪和她的男朋友成新。當時,她看到成新的時候,已經認出他來了,唯恐成新不去救她,所以一開始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成新,命運攸關的時候遇到冤家,怎生是好。
現在,成新背著她逃離險境,離開那個幽暗恐懼的黑三角,生命已經見到陽光,她反而心生愧疚,忍不住伏在成新的肩膀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7
鄔雪實際上也看到成新了。當發現有人在拉水泥板時,第六感官告訴她,一定是成新來了。
果然,當頭頂出現一片刺眼的光亮時,她看到穿了橄欖色的軍裝的成新,多威武啊。她的成新來了,她激動得差不多要跳起來了,無奈自己動彈不得。他沒有食言,不管時間過去多少,不管是何種原因,總之在這個時候出現,是她興奮、幸福,愉悅的時刻。
她等著幸福來敲門。
可是,他的舉動讓她失望,她為什么不先來救自己呢?自己是他的未婚妻,是和她一起長大的戀人。她感覺到,他分明看到自己了,從他抱起徐彩娥時猶豫那幾秒鐘就可以看出,他肯定看到了自己。可是,幾秒鐘的猶豫,他還是抱起那個女人就跑離了那個廢墟。天哪,那個女人身上還裸露著,一對雙乳朝天,他怎么可以不管不顧呢。
可是,鄔雪很快就臉紅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自私,作為一個戰士,他的責任和擔當都不容許帶有任何偏見,面對傷者,不可能有特殊與普通之分。那個女人離他近,肯定先救,自己慢一步怕什么,多的時間都等了,現在反正一時死不了。她想到了王長貴的高大和無私,關心和疏導她持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而自己是那樣的渺小和猥瑣,一時傷心萬分,只想摑自己幾個大嘴巴子。
她哭過、喊過,傷心過,體力過分透支,太虛弱,昏了過去。
8
“徐姐,你哭了?不舒服?” 成新吃了一驚。
“嗚嗚!嗚嗚!”徐彩娥在背上動了一下,身子不停地聳動。
“咋了,徐姐?你說話呀?”成新不明白咋回事,繼續問。
“兄弟,放下我。”徐彩娥說。
“為什么?”成新納悶。
“你不記仇,救了我的命,你讓我咋個謝你?”徐彩娥說。
“我和你有仇?我怎么沒感覺到?救人是我的義務和責任,何況我們鄉里鄉親的,談什么謝不謝的。”成新說。
“兄弟,你未婚妻還在危險中,你快放下我!”徐彩娥依然在哽咽。
成新心里“咯噔”一聲,是啊,怎么辦?放下她,這里不通車,山上的石頭還在往下落,救援人員還沒有趕來。不行,絕對不可以。
他轉頭說:“徐姐,說什么話,我是一個軍人,幫助群眾脫離危險是我的本分,何況我們還認識。即便是一個陌生人,我也會救的,我把你送到安全地段,等車子過來后把你送到醫院,我再回去救她。”
徐彩娥又動了一下說:“兄弟,我怕耽誤鄔雪啊,她也受了傷,虛弱得很,你放下我吧!”
成新說:“不行,這里還有危險,別說話,保持體力,好嗎?”
徐彩娥見成新不答應,自己的雙手斷了,無計可施,只在背上嗚嗚地哭,嘴里絮絮叨叨地說“我對不起鄔雪,我對不起鄔雪啊。”
她說對不起鄔雪,那是肯定的。鄔雪是一個眼里擱不得沙子的人,肯定見不慣跋扈的女人,見不得向她潑臟水的人,頂撞是難免的。她與鄉長的老婆有了矛盾,工作就難開展了,還怎么處?不過,這也不難,鄔雪是一個老師,借調鄉政府,大不了回去不就得了,當老師單純,不過多考慮人際關系,成天與孩子們在一起,永遠保持一顆童心,比在政府機關舒服。
之前,她要借調鄉政府時,在電話里征求他的意見,他就堅決反對,理由是政府部門堂子深,人事關系緊張,搞不好會把自己卷進去。可鄔雪說,不去不行,校長下了死命令,說是組織決定,現在搞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鄉里人手緊,先去幫幾個月的忙,協助鄉里搞搞材料,應應急,不適應再說。這叫什么征求意見,拿出組織來說事,只得服從,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那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說什么也無用。
成新從進入猴兒山地界開始,一直想著救人,幾乎就是在跑,本身就累得夠嗆。現在又背著一個百十斤重的人,他是半步半步地向前挪,每一步都顯得十分困難,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徐彩娥已經停止了哭聲,話也不講,知道講了也是白搭。
成新狂奔了一段路,實在走不動了,想放她下來休息片刻,就問:“徐姐,你感覺怎么樣?我放你下來歇歇?”
背上沒有聲音,也不見動靜。成新心里慌了,把她靠著路坎上輕輕放了下來,徐彩娥居然沒有把持住,倒在地上,雙眼緊閉著。成新以為徐彩娥沒氣了,伸手探探鼻息,還活著,可能是剛才又說話又哭泣,傷了氣力,昏過去了。
正無計可施,聽到有人過來,估計是救援人員趕來了。抬頭一看,對面走過來兩個抬著擔架的武警戰士,問成新這個女士怎么了,身上怎么還有一件軍裝。成新把情況講了,那兩個戰士不由分說地對成新說,同志,你休息,看你累得不行,把她交給我倆,前邊沒多遠就是公路,我們有車,很快就送她去衛生院治療。
成新與徐彩娥非親非故,但此時此刻,被那兩個武警戰士感動了,鼻子竟然有些發酸,身體里最柔軟的情愫被觸動了。
送走昏死過去的徐彩娥后,成新急忙往回趕。
他突然發現,剛才死一般沉寂的廢墟周圍頓時熱鬧非凡,人聲鼎沸,有消防隊員、武警戰士、志愿者,還有很多農民,他們是神兵天降,從哪里來的?自己根本就沒有遇著啊。仔細想想,霎時恍然大悟,原來到猴兒山鄉政府還有一條路,那就是從江對面跨橋過來的,那條路上應該很少有障礙,要不,怎么還有好幾輛車呢。
實際上,當他步履蹣跚背著徐彩娥剛剛離開那堆廢墟的時候,很多救援人員已經到了現場展開營救,他們有現代化的探測儀器,知道哪里有人的生命信息,給及時營救減少了很多麻煩。
離鄉政府那堆廢墟還有一段距離時,他看到一輛微型車陷在泥塘里,司機不停地打火,車子一個勁地打滑,始終出不了那個泥坑。這車莫非也是從山對面那條路過來的,剛才并沒有看到啊。
司機見到一個穿著背心的軍人,忙招手叫他:“哎,過來推一下車!”
他不干:“推什么車,我還要趕過去救人。”
司機是個小伙子,見這個軍人不聽他的,不高興了,喪著臉說:“聽到沒有,這是鄉長的車,快來推一下。”
成新有些不耐煩地說:“別說是鄉長的車,就是省長的車又咋樣,關我屁事。給你說,我要忙去救人。”
這句話不好聽,瘆人。
他之所以說那句話是有原因的。他們猴兒山鄉屬于地震帶上,地震比較頻繁,隔幾年就會來一次,2004年以來就發生過三次四至五級地震,雖說不像汶川、玉樹那樣的大地震,但對于他們那些簡陋的干打壘房,破環性是巨大的,每年都有房屋倒塌。2009年5.2 級地震把他家的房子震開裂,上邊派人來看了,說是根據破損程度,嚴重的縣上給每一戶五千元的補助,全家人當時還比較高興,開裂了還不嚴重?畢竟有那點錢,再找人借點,準備重新修一間新房子。
可是,全家人高興得早了點,等到兌現補助的時候,名冊上沒有他家的名字,他和爹氣壞了,窩著一肚子火去找鄉長。
鄉長說:“經過專家鑒定,你家房屋的破損程度相對輕一些,這次就沒有了,以后有機會再考慮。”
這明顯是打官腔,成新爹脾氣本來就暴躁,就罵了鄉長是牛日的,不公平,整人。結果鄉長和爹吵起來,互相都爆了粗口,一時吵得不可開交,引得很多人圍觀。
他勸爹說:“別吵了,我們去縣上反映,縣上不管,還有市上省上,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
鄉長說:“好啊,我等著,你們去哪級反映,那是你們的權利,鄉上是求之不得。”
爹就說:“你等著,牛日的。”
那不過說的是賭氣話,成新和爹并沒有去上邊反映,估計去了也是白搭,在他們心里,官官相護,衙門歷來是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說不定自找氣受,何苦呢。現在聽說是鄉長的車,要他去推,他能不惱火?
司機說:“是不關你屁事,不過,我告訴你,吳鄉長剛才是去救人,搬預制板時閃了腰,把人救出來后,他自己就癱倒在地上了,估計是椎間盤滑脫,現在車里就躺著那個傷者。你說,你一個解放軍戰士,不是來搶險救災的嗎?幫一下忙,又不叫你背山填海,不過是推一下車,關不關你屁事?”
他穿著軍褲、背心,戴著軍帽,人家一眼就看出是當兵的。當兵的,有困難就要上,這是紀律,也是責任。而且司機把他看作是來災區救災的。既是來搶險救災的戰士,推一下車有什么不可以的?人家話說到這一步,解釋已顯得多余,不幫忙顯然過分了,何況吳鄉長是救人受傷的,耽誤不得。
車子動了一下,依然打滑。沒辦法,成新索性把自己身上的背心脫下來墊在車輪下(外衣已經蓋在徐彩娥身上了),又到路邊抱來一捆包谷草丟在另一個車輪下,司機一打火,車子終于開出泥塘。
司機打開車門跳了下來,握住成新的手說:“剛才多有得罪,請多包涵,你看,你的背心也糟蹋了,實在不過意。”
車門大開著,成新并沒有管司機在叨咕什么,眼光直直的看著里邊。一輛破舊的微型車有什么看頭,又不是寶馬、凱迪拉克。
成新看得專注,主要是車里邊有了別樣的風景:副駕駛位上歪著鄉長,估計鄉長腰部疼痛不已,看他齜牙咧嘴就曉得癥狀了。
啊,后排,他看到了后排。后排座位上躺著個人。那是誰?那不是鄔雪是誰?天哪,她竟然躺在鄉長的車里,鄔雪還向他望了一眼。成新注意到,兩人對上了眼,鄔雪肯定胸口頓時暢通,臉上好像恢復了血色。
此時,太陽擱在山頂上,十分耀眼,震后的泥土氣息帶著一股腥味。成新展開眉頭,笑容似漣漪在臉上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