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沙江挾雷霆之勢,穿越川滇的崇山峻嶺,到宜賓,性格變得溫婉嫻淑。她與岷江匯聚,將長江流域變成了富庶的魚米之鄉。
古老的文明離不開河流的滋養,宜賓市境內河流豐沛,除長江、岷江、金沙江三江穿境而過外,越溪河、南廣河、淯江河等大小河溪縱橫交錯。浩瀚水系,包容了碼頭船工的生計,承載起農人養家的資料,孕育出百姓的溫厚與士紳的“靜而有文”。
宜賓,這座“萬里長江第一城”,是物理意義上的清流發端,占據著中國文化中“上風上水”的福地。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江水潤養生命,大道如水,凈化人心和文明。如果說蔥蘢竹海、崢嶸石林,構成了宜賓人的靈魂骨肌,三江九河則編織成了宜賓人清正廉潔的文化血脈。從古至今,宜賓廉官能吏涌現,被后人口耳相傳、彪炳青史。其敢于直諫、為民擔當的高風亮節和濟世情懷,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如滔滔江水,涵養出一方水土的政治清明。
岷江進入宜賓,在屏山縣北納越溪河。明清時期,越溪河畔的邊貿重鎮合什鎮開始繁榮。如今,鎮上青石板街襯映著觀音廟、王爺廟、老君殿等明清古建筑,透露出古色古香的氣息,見證著往日的榮光。明代的宜賓,包攬兩個清官“第一”的名頭,其中一位便出自合什鎮。
明嘉靖年間,合什鎮的進士樊垣任句容縣令(今江蘇省鎮江句容縣),剛走馬上任,地方胥吏便湊了幾百兩銀子作為“見面禮”送他,他看都沒看,立即拒絕。
沒過多久,一得寵太監巡視句容,部下對樊垣說,這是朝廷紅人啊,建議用三百兩黃金為他祝壽。樊垣聽罷,憤然道:“黃金是天上掉的嗎?都是民脂民膏啊!我辦不到!”
當時,島夷(沿海少數民族)時常來犯,樊垣為了御敵,發動兵民版筑城垣。面對危局,樊垣鎮定自若,“定死守之策,戒民無輕動”;隨即,率部到前線視察情況,并下令版筑城墻,囤聚作戰物資。眾人信心大增。因樊垣指揮得當,城池得以保全。
后來樊垣調任常德太守,他親民愛民,且秉持廉潔操守。嘉靖甲子年,他“以卓異升戶部,調刑曹郎,立朝有聲”,有“清官第—”的美譽。
在樊垣考中進士5年后,下游同飲一江水的宜賓另一位“第一”、20歲的李文續也高中進士,出任中書舍人,后任監察御史,因方正不阿,一些干壞事的權貴見到他就會打哆嗦。巡按湖廣期間,某地方官想借機對他“意思意思”,不料,被李文續罷黜。其他官員一看,再也不敢動歪腦子了。

升任云南左布政使后的一天,某宰輔派人來到云南,要采購一些上等錫“宛爾錫”。云南巡撫就找到李文續,打算從常例庫銀中動用萬金來給宰輔采購。李文續反駁說:“這庫里的銀兩都是國家和人民的財產,不是關乎國計民生的事情不能用。況且,如果這樣做了,那該如何應付清議呢?”一場公款腐敗消費,就此被阻止。
在明朝黨爭不斷、腐敗猖獗的環境中,一個如此在乎“清議”的清官,是很難出人頭地的。在云南任期屆滿,論資俸李文續本該升任總督,反被貶為河南右布政使。不久,以衰老而被罷官歸鄉,時年48歲,廉官、君子與百姓都覺得可惜,稱他為“第一清官”。
無論是“清官第一”還是“第一清官”,都是對他們人格的無上褒獎。宜賓走出去的官員,還有很多如樊垣、李文續一般,扼守初心,剛毅正直,這是一方水土的人文造化。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將“弘毅”視為君子為官的準則,所謂“弘毅”,就是寬宏堅毅而有擔當。千百年來,宜賓士子的弘毅情懷在山水間傳承化人。
岷江在敘州區與金沙江匯流后一路向東,在南廣鎮迎來了宜賓下游第一條匯入長江的支流南廣河。這條發源于云南威信縣的“萬里長江第一支流”流經珙縣、高縣,性格時冷時熱,峽谷深處奔騰豪放,為現代人帶來源源不斷的電能;而在田野之間,靜若處子的她承載著漁人與農人的生計。
南廣河串起了珙縣、高縣等地的地理,也連起了兩地的文脈。在珙縣珙泉鎮,羅仰階的名字至今尚被人們提起。民國時期,他在當地辦教育,治學有方,深得桑梓稱贊。后任秀山縣長,掩護中共黨員羅廣斌(《紅巖》作者)等進行革命工作。他居官多年,兩袖清風;秀山去任返成都沒有一分錢路費,全靠當地百姓資助。
高縣人則對樊肇新這個“老鄉”的名字耳熟。樊肇新為道光年間舉人,曾在云南浪穹縣、蒙自縣等任知縣,咸豐丁巳年(1857年)升景東廳同知。歷官二十余年,每到一地都實施惠政,他在司法方面更是公正嚴謹,每次都要征詢被告和原告,下面的胥吏有沒有貪腐索賄。如果有,馬上令胥吏歸還索賄財物并重處,人稱“神明之官”。
從南廣鎮順江往東,見證了李莊的熱血情懷后,又將在南溪區會晤靜雅之士。長江北岸,“文明門”巍峨壯觀。清風拂過城墻,古樹婆娑,似在廉語,令人遐思。
宜賓人說,水有冷有熱,冷可滋潤萬物,熱可化酒解千愁,這一冷一熱,正如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的神來之筆,造就了宜賓仕子的耿直熱血與藝術氣質。
南溪城自古尊師重教,漢代便有學者講授《易經》、張貞出門求學等典故,到了明朝,南溪民間學風更盛,書香門第輩出,除了“闞氏三魁”以外,還有被稱為“劉門四儒”的南溪劉家鎮劉氏四兄弟,即劉忠、劉信、劉景寅、劉景宇,他們才華洋溢,均中進士。
明朝正德元年(1506年),劉景宇赴京師求學,遇到了一見如故的楊慎(即楊升庵,與劉同科進士),以及其他幾位西南文人馮馴、石天柱、夏邦謨等,他們在京師結社唱和,取名“麗澤會”。
任職監察御史后,劉景宇常為含冤被貶的官員遞奏折鳴不平。他以東漢著名正直官員范滂為榜樣,曾抄寫《范滂傳》,多次拿到朝堂上去給官員傳看。后因上書舉薦王守仁卻未獲準,劉景宇辭官返南溪,寫出散文《竹居記》,以竹喻人,表達自己的不屈不折、高風亮節。當時南溪知縣尊敬劉景宇,送來坐轎等禮品,都被他婉言謝絕。
另一名做御史的敘州老鄉趙樹吉,屢次上書彈劾權貴,被譽為“鐵筆御史”。他善詩、古文、詞,所作詩文,精奇秀逸,為世所稱;其書法章法嚴謹,筆力遒勁。有人評其書法云“似耐寒之松竹,筆墨趣味,妙在神骨間”。
出仕傲骨嶙峋、剛直不阿,退隱可詩可文、氣節不改,劉景宇與趙樹吉將宜賓士子火與冰的濟世之道,演繹得淋漓盡致。
淯江河河水平緩,碧水如鏡,從興文縣毓秀苗族鄉濫觴經珙縣、長寧、江安,于江安縣城匯入長江,是宜賓境內最后一條匯入長江的水系。她的源頭興文縣共有大小溪河19條,水網密集,淘出了一方水土的新氣象。
清代禮部侍郎薛煥從家鄉興文走出去后,深諳革新教育制度對振興民族的重要性,率先在川解除八股文禁忌,創建了中體西用的尊經書院(現為四川大學)。
明代中后期酷吏橫行,東廠把政,動輒嚴刑拷打,老百姓苦不堪言。終于,長寧人周洪謨憤起奏請“慎刑憲,禁酷刑”。成化十一年(1475)二月初五,時任國子監祭酒的他給憲宗皇帝上疏:“天下法司,審訊犯人,動輒使用夾棍等酷刑,百姓不勝苦楚,請敕法司禁約,除人命奸盜死罪外,其余止用鞭樸,違者令風憲官論治。”憲宗采納了他的建議。在法自君出的時代,敢于上疏禁約,沒有悲憫情懷和擔當膽識,恐怕只有任由黑暗蔓延吧。
周洪謨在最后的官場歲月里,做了一件大事——“厘正祀典”。他廢寢忘食投入到祀典修正中,終于編制出一部節儉實用、莊嚴神圣的祀典。至此,皇帝的祭祀活動終于有了制度上的限制。明代幾十年后的皇帝,也迫于此,不敢肆意勞民傷財。就連1916年想做皇帝的袁世凱告天祭地,都是嚴格照這種制度進行的。
宜賓人的竹、石情節,正如周洪謨的性情一般,筆直、堅硬,卻也不乏大江大河承載萬物的濟世精神和對蒼生黎民的悲憫情懷。
明清時代,宜賓賢士廉吏涌現,實有歷史背景。其中一點,便是當地酒、茶、竹藝產業興盛,加上水陸交通發達,催生出資本主義萌芽,帶動了文教興盛。實際上,早在唐朝中期,名臣、詩人韋皋為劍南西川節度使,駐僰道城三年,他便開雅愛文學、以德服人之風。離開宜賓前,人們在城池中心建大觀樓一座,以示德政。
至南宋時,宜賓縣隆興鄉人程公許在朝為官,其剛毅正直、淡泊寡欲與才氣磅礴,引得無數仕子仰慕。他從蟠龍書院走出,保持剛正廉明的作風,不避權貴,曾斥當朝大臣收受賄賂、上書進諫。
當程公許清廉有為、清貧善施的故事傳回宜賓老家后,榜樣的力量已然潤物無聲地涵養了一方水土的風清氣正,對樊垣等大批師弟產生影響。凡是到宜賓來做官的人,都聞先賢之雅明、拜庭堅之遺風、沐水土之教化,淡泊明志,為民擔當。清官源流正如江河之水,不曾間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