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符二年(1098年)盛夏,長江上一葉扁舟載著54歲的黃庭堅徐徐前行。一代大詩人、書法家已過知命之年,身上落下一身病痛,當他沉浸在川南陌生而雄秀的山水中時,似乎忘記了官宦生涯起伏的糟心,臉上是歲月刻下的篤定。
他的下一站是戎州(今宜賓)。5年前,宋哲宗修《神宗實錄》,入朝任秘書省校書郎的黃庭堅參與。因年輕氣盛,不識黨爭險惡,他秉筆直書,把宋神宗時代的朝政善惡皆加以記錄,結果因“誣謗不實”而獲罪,屢遭貶謫,顛沛流離。
就在此時,在戎州擔任副職的行政長官蘇時正忙著一件事——申請戎州改名的奏折,正從戎州向京城呈送。理由是,如今民族團結和睦,車與中原同軌,書與中原同文,語言教育和中原相同,但州名還是叫“戎”,似乎不太雅觀。
忙于應付西夏戰事的宋廷哪有閑情顧及戎州改名之事,蘇時的奏折一擱就是17年。直到政和四年(1114年),朝廷才以《尚書?禹貢》載有“西戎即敘”一句為依據,把西南方向的戎州改為敘州,作為州、縣治所的僰道城也隨之改為義賓縣。又因避宋太宗趙光義“義”字之諱,取《中庸》“義者宜也”之意,義賓縣更名為宜賓縣。
金沙江、岷江在宜賓匯聚成長江,漢、僰、苗、彝多民族和睦雜居,此地控滇黔,為通蜀的重鎮,因而有“西南半壁”之稱。初到宜賓,當地的包容之風令黃庭堅耳目一新,畢竟前途茫然,他自稱“寒灰槁木,不省世事”。而這片熱土向他張開了溫暖的懷抱,遍山翠竹、涌流甘泉,打開了他心靈的另一扇大門。

黃庭堅是盛極一時的江西詩派的開山鼻祖,在“蘇門四學士”中,位列秦觀、晁補之、張耒之前,可謂首席。他筆走丹青,行、草、楷自成一家,與蘇軾、米芾和蔡襄并稱“宋四家”。當時,黃庭堅已然是文化界紅得發紫的人物。
一到宜賓,黃庭堅即享受超級網紅待遇,達官貴人、文人士紳、販夫走卒對其頂禮膜拜,爭先求見。川南地區自古以來茶樹成園,唐時便有“惟蜀茶南走百越”之說,“以茶榷馬”繁榮了商業,物質豐腴的戎州人,更加覬覦文氣昌盛。
州守彭道微的熱情令黃庭堅頗有感觸,他給侄子黃樸寫信說:“初到戎,彭道微作守,甚有親親之意。”宜賓民風淳樸,“親親之意”道盡了宜賓人的待客之道。
這里盛產荔枝,唐時已作為貢品。人們深愛其色彩之淡雅而富有詩味,便釀造出一種顏色與之近似的美酒,冠名“荔枝綠”。一次,黃庭堅到朋友家作客時,品嘗到甘果與美酒,詩興大發,贊道:“誰能同此勝絕味,唯有老杜東樓詩。”
原來,唐時杜甫從成都乘舟東下路過宜賓,受朋友邀請在東樓宴飲時,寫下了“重碧拈春酒,輕紅擎荔枝”的佳句。這間隔300年的唱和,串聯著宜賓的風物與文脈。
當時的戎州副州官黃斌老,是畫竹大師文同的妻侄,他師從文同,善畫墨竹。黃庭堅與黃斌老交往甚密,斌老畫了一幅橫竹送黃庭堅,黃庭堅作詩回贈:“中安三石使屈蟠,亦恐形全便飛去。”
心中不平,化為蒼墨,吐出來畫作青竹歲月崢嶸。畫中安置的三塊怪石使青竹屈蟠,卻還是擔心把竹子的形體畫全了會化成竹龍凌空飛去。一句詩,精妙地概括了神乎其技的畫功,也使戎州的竹、石文化躍然紙上。
經過千萬年的江水磨礪,宜賓三江九河中的石頭變得自然靈動,美輪美奐,“墨玉”之“珙”曾貢朝庭;而竹的靈物,墨客繪其氣質韻味,禪者誦其靜而化神,平頭百姓喜其造物價值。興文石海以雄奇稱絕,蜀南竹海以秀麗稱美,山石為骨,靈竹為肌,構建了宜賓人耿直靈動的靈魂之骨。
彼時的黃庭堅,在奇石的滄桑紋理中,參透人世悲喜滄桑;在竹的虛心直節處,尋覓到安身立命的淡泊。他對官場的不濟命運愈加淡然,取別號“山谷道人”,鐘情于詩書、禪學,游山玩水。
一天,黃庭堅與學儒名流游離至催科山下,見山谷有一天然裂縫,有涓涓溪水流淌谷中。于是,他效仿晉代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流觴曲水”的意境,在此山谷建成了至今聞名遐邇的流杯池。酒杯順水而下,流到誰的跟前,作不出詩便罰酒一杯。
在黃庭堅的影響下,尚酒與文學聯姻,戎州的飲酒風尚向雅、禮、詩方向發展,即崇尚文人雅集,淺斟慢酌,不再崇尚狂醉濫飲。
剛到戎州的彷徨不安消弭了,黃庭堅在黃斌老住的戎州東園里品嘗苦筍,愛上這種微苦之物,并從中引申出智者的處世哲學:“蓋上士不談而喻;中士進則若信,退則眩焉;下士信耳而不信目,其頑不可鐫。”
上等之人明事理,毋庸多言;中等之人當面雖相信,可過后又疑惑;下等之人專聽謠傳,如巖石不能雕刻與鑿穿。如今,在流杯池公園中,常有游人在詩刻前駐足、冥思,似有所得。
連接宜賓與南溪的S307省道,依長江順勢鋪沿。江邊翠竹遮天蔽日,江面開闊大氣,來往的船只仿佛鑿穿了時光,那船頭矗立的人兒,是蘇軾、黃庭堅……他們在這里留下詩文遺跡和亙古不變的人文蹤跡。
黃庭堅尋覓著蘇軾的足跡,與此時遠在海南的恩師達成了精神對接。山水林泉秉賦了文人雅士拂拭心靈的機會和場地,他們又反哺著宜賓的文運。自宋以來,后人在流杯池周圍相繼修建了涪翁樓、涪翁亭、山谷祠、吊黃樓等,形成現在的流杯池公園,“曲水流觴”更是成為宜賓“古八景”之一,為歷代文人雅士酬唱之所。

黃庭堅在宜賓三年,“蜀士慕從之游,講學不倦,幾經指授,下筆皆可觀”(《宋史》)。受其熏陶最深的任淵,“嘗以文類試有司,為四川第一”。宜賓地區的文昌,正是起始于北宋。至南宋嘉定四年(1211年),敘州宣化縣(縣治在今敘州區蕨溪鎮)程公說、程公碩、程公許三兄弟俱登進士第,三川震動。
明代時,宜賓有52人中進士,居全川第三。文教興盛,爾后孕育詩書世家。在S307省道旁的南溪街道九龍村東南方向400米左右,名為“包寬牌坊”靜靜矗立,牌坊上的青獅、白象抱鼓石雖有毀壞,但“指顧散千金,恥登游俠朱陳傳;頭銜宗兩漢,不數文章甲乙科”的楹聯,仍不懼時光摧殘。
道光三年(1823年),因好扶植寒士,襄助義舉,包寬被舉為“孝廉方正”,送部引見,不幸在途中逝世。當地老百姓向朝廷請愿,把其事跡上報,將包寬列入鄉賢祠受祀。
其子包融芳,從小跟著父親學習書法詩詞,熱心義舉。包融芳之子包弼臣的造詣青出于藍而勝于藍,20歲所作辭賦名已經在宜賓流傳。四川學政何紹基按試敘州府,對其詩文書畫大為賞識,稱他與嘉定府教授羅肅、宜賓進士趙樹吉為“敘州三杰”。
25歲時,包弼臣隨叔父赴京深造,得禮部侍郎李文田賞識,后者拿出名書法家阮元的《南貼北碑論》和包世臣的《藝舟雙輯》給包弼臣閱讀。包弼臣暗思創派、立格,苦練書法,30歲出頭便一反傳統推崇的“館閣體”、取碑帖之長創“包體”。
“豎子下筆如此狂亂,不遵古道師訓!”墨守成規的老師一看,不得了,趕緊把字拿給慈禧看,慈禧給了他“字妖”的稱號。頂著“字妖”的罵名,包弼臣憤而作詩“白眼可遭,精不可銷”,將不拘泥傳統的創新精神貫徹到底。百年后的今天,“包體”已然成為研究、借鑒的對象。曾經的“不合時宜”,見證了宜賓人的敢為人先。
包世家族留給宜賓的文化遺產是德與藝,江安縣的夕佳山民居、屏山縣的龍氏山莊,同樣見證了家族在教化民風民俗的功績。錫氏、龍氏世家大族,聚財富、人脈、名望于一身,或禮賢下士、熱心公益,或詩書傳家、以文載道,為潤養一方水土的安寧與文昌,發揮著隱秘而持久的文化力量。
從某種程度來說,宜賓的“宜人”“宜賓”,跟其名字一樣來之不易。滔滔江水邊的品茶人、真武山上的徒步者,對眼前的繁榮平和,似乎都懷有敬畏感。在與當地人交流中,敬畏的濫觴逐漸顯現,那就是苦難。
南廣河上游的珙縣以南50多公里處,有一個名叫麻塘壩的地方,這里懸崖峭壁上懸掛著許多棺材。先秦時期,僰人便在此地繁衍生息。他們驍勇善戰,各周圍民族相處融洽,但歷朝統治者卻大多認為其“叛服無常”,因此常被排擠和鎮壓。
明代崇禎十一年(1638年),宜賓同時興建了“百二河山坊”“江城鎖鑰”“雙龍飛控”等石牌坊,其中“百二河山坊”寓意宜賓城有二萬雄師就可借古城防御工事,抵擋百萬敵軍。這樣的希冀,是對和平生活的向往。
一名宜賓的文化人談到僰人消亡的歷史,仍心有戚戚焉。他說,三國時期,宜賓地區的各民族為了捍衛生存資源,便已戎馬倥傯。宜賓人在浩瀚的歷史中學會了抵御苦難,并從中汲取靈感、力量和智慧。
中國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高縣人陽翰笙,在《生之哀歌》等文學作品中,描述了三個青年在黑暗社會的生活經歷,兩個喪子失業,一個斷腕流浪;儒學大師唐君毅同在《人生之體驗》中感嘆“人生之路,步步難”,并哲學性地提出了對生命的希望,“須把自然生命之流之浩浩狂瀾翻到底”。
刻畫苦難,最終指向對人類的大悲憫情懷,是宜賓人從未間斷的文化血脈。黃庭堅嘗苦竹而悟大道、興文凌霄城抗元故事、李莊人扛起抗戰大旗,人生的味道、生命的意義,宜賓人有著深刻獨到的理解。
嘉祐四年(1059年)初冬,蘇軾帶著一大家子游歷戎州。他與弟弟蘇轍見此地山脈迂回,樹木蓊郁,詩興大發,同體作詩《戎州》。面對戰亂歷史,兩兄弟都抒發出反戰的人文情懷。蘇軾說“何足爭強弱,吾民盡玉顏”——都是和顏悅色之人,何必爭出個大小強弱呢?
古代宜賓雄秀的山河給蘇軾留下深刻印象,離開宜賓后,他又作詩《見夷中亂山》:“秾秀安可適……誰能從之游,路有豺虎跡。”他感嘆戎州地是塊寶地,但沿路有虎豹豺狼蹤跡,誰敢去山里游覽啊。
要是蘇軾穿越到今天的宜賓,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改改當年那句詩吧——他一定會被眼前橫貫的高速公路、高鐵線路與鱗次櫛比的高樓震撼。如今,鼎鼎西南半壁,巍巍水陸碼頭,正以新的姿態創一方熱土的祥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