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造物（四首）

王志國

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晚風吹動山谷的時候

是一天里最溫柔的時刻

牛羊走在歸家的路上

母親在灶房里忙碌

從大門口透出來的光，映照著羊圈

敞開的木門和汁液飽滿的嫩草

蓄滿水的木槽里，泉水清冽

落滿星星的倒影

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是領頭羊嘴里噴著熱氣，搶先喝下泉水

是疲憊的親人圍坐在桌前

簡樸的飯菜冒著騰騰熱氣

是母親從門口側出半個身位

焦急地喚著我的小名，喊我吃飯

而我關好了羊圈門，懷里抱著羔羊

舍不得放手

送 行

一條小路

永遠有無法抵達的遠方

一行腳印，走出大山

尚有未曾消失的泥濘

而一位母親眺望的眼睛里，等待

依舊滿含淚水

在我的小山村

每一條小路上都有親人從這里離開

每一座高山上，都有一個親人

在遙望遠方

年復一年，荒草蔓生的道路上

只有春風一次次回來

抱著母親痛哭，哭著哭著

母親就原諒了

哭著哭著，時光就被風吹散了

后來，熟悉的路上

再也見不到那個身影了

是荒野里的風，吹開一條通往后山的路

把一個奔喪的孩子低低的哭聲

壓得很低

像當年，年輕的母親

為遠行的孩子送行

神默許的

被牛羊走過的小路都是輕快的

凡是神厚愛的，每一粒塵埃都是綿軟

每一個歧途都通向家園

被母鹿的嘴唇啃噬的枝條是幸運的

山神的坐騎，口齒剛健

它的每一次親吻，都是對世間

過于茂盛的欲望的提醒

它飽脹的乳房里，包藏著一只幼鹿

甘甜的力量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

凡美好的

都是神，默許的

神說——

眼里滿含的熱淚和佛前閃爍的油燈

都是塵世間最好的供養

滴水造物

我們慢慢地往大地深處走去

時而埋首，時而躬行

耳畔有水聲在暗處流淌

眼前有石頭的心，懸在半空

不時有冰涼的水滴，落在我們的身上

——好涼呀！同行人的驚呼

像飛濺而出的浪花一朵朵

這是六月的江油

狹長的溶洞，把烈日灼心的熱

擋在山的外面

幽深的溶洞里

滴水造物猶如神助

小水滴在石頭上展示著時間的技藝

在大地的內部，柔弱的水

把鐘乳石掛了起來，持久而緩慢

孤獨是這里古老的修辭

是一塊石頭的心，從一滴水啟程

用億萬年的光陰在洞天里修行

孤獨，是水滴落下

石頭站起身來

接住了一群陌生人的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