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頸中的絮語

□徐 東

瓶 頸

有了家庭和孩子，也就有了以前所沒有的責任和義務，不再像單身時那樣自由了。肩膀上有沉重擔子，擔子越來越重，壓得你身心俱疲，讓你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踉踉蹌蹌，相當狼狽。那種疲于奔命、負重前行的狀態令你懷疑人生。

你已經步入中年，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精力充沛、充滿幻想，可以天馬行空、放達不羈地去寫作，去生活了。這令你羨慕那些家庭背景好的，生活優越的，單身的，或者是結婚也不要孩子的同行了。你為什么要去選擇結婚要孩子了呢？你有些后悔，但世上沒有后悔藥吃。你有可能沉寂下來，再也寫不了，也發不了東西。你不甘心如此，卻有這樣的擔心。

你尋求突破瓶頸的辦法，但發現漸漸失去了寫作動力。你對名利雖說仍然有渴望，卻淡了許多。多年來的寫作并不曾讓你富有，也不曾讓你大紅大紫，與付出的時間和精力相比，所獲得的名與利實在算不了什么。你對寫作有了情緒，想對抗寫作：不寫了，去做點別的。但寫又如同多年來形成的習慣丟不掉，改不了。

你感受到時代的強大，城市的強大，現實的強大，自己的微不足道，于是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抱怨生活中所要面對的煩難瑣碎的事過多，分散了你的時間與精力，影響了你內心的簡單與安靜。你也清楚，抱怨無益，但勉強前行的過程中總不能稱心如意，因此還是會忍不往消極抱怨。

很多人不寫了，不是不想寫了，而是看透了自己，認為在寫作上沒有前途，實實在在寫不好，寫不出來了。你想，不寫也是好的，何必一定要寫呢？只是自己也會像他們那樣嗎？你的答案是肯定的：不會。你還會繼續寫，而且完全有機會，有能力去突破寫作上的、生活上的瓶頸。這樣的自信來自于你對文學由來已久的、發自內心的熱愛，這種愛勝過了對一切的熱愛，因為寫作使你感到人生才有意義，有你想要的意義。

一個人有多大的能量，能做多大的事，不用多想。一位作家，只要他能積極地生活，不斷調整自己，不斷學習，不斷寫下去，瓶頸幾乎是不存在的。之所以感覺到瓶頸的存在，是因為他渴望取得更大的成就。那種渴望無可厚非，卻也多少有些無聊和虛妄。

消 耗

兩年前，我漸漸覺得寫小說沒有意思了。

這種想法并不見得正確，但這種自然產生的想法卻源于對寫作的厭倦，厭倦感的產生大約源于寫作使自己身心俱疲，得不償失。如同是一場一直在玩的游戲不想參與了，而中途退出也是痛苦的，因為過去曾為寫作付出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退出即意味著對自己的否定。

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一個純粹的寫作者，不為寫作之外的事操心勞神，那樣我或許會寫出更多有質量的作品。現實生活不會讓人稱心如意，不管是工作、生活，還是文學本身，有太多與寫作無關的事情要做，而在做的過程中，生命力、創造力被消耗。

這種消耗一部分是外界強加給寫作者的，另一部分是寫作者自己不夠清醒與堅定。

困 難

現在，我想要寫一篇小說會感到非常困難，原因在于我很難再如年輕時那樣自以為是，有著強盛的寫作激情。現在的我有了些思考與穩重，缺少了年輕時候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

對照現實，許多文學作品僅僅是一種游戲，令我感到缺少意義。這種感受給我錯誤的信息，讓我不再相信文學的神奇作用。事實上我過去寫過的作品至今仍會給人帶來感動，仍然在支撐著我作為一個作家的存在。

作品給予了我作家的身份，這個身份似乎并不算太壞。我想過是否要加強這種存在感，但這需要我找回對文學所應具有的虔誠之心。事實上，這個以經濟為中心的時代，以及文學圈子的不良生態，都令我抗拒。我會感到文學的無力，我的無能為力。

我會感到文學改變不了什么，要想因為寫作獲得名利未免顯得天真可笑了，如果一味去寫，你也可能成為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子。如果我能真誠地不在意那些負面的東西，對于我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事實上我得克服寫作上遇到的困難，不寫，一直不寫的話，可以慰藉我的一生？

欣 慰

閱讀自己寫下的作品，會感到現在正在消逝而過去依然年輕鮮活，我活在作品中感到自己獨一無二而任何人都無法體會。自然會有更好的文本令我的作品黯然失色，但我的作品的存在卻并非無意義。

最誠實的作家應是為自己而寫作，至于獲得讀者的認可、擁有更多的讀者，那是令他感到意外的事情。因此我想，世界上并不缺少好作家，缺少的是好讀者。事實如此。好在真正好的作品可以比作家的壽命更長久。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相信許多作家會感到一絲欣慰。

你真誠地愛戀著這個世界嗎？你孤獨嗎？你讀到一百年前某位作家的某一篇作品并為之感動的時候，會發現你的愛與孤獨早已被人理解和接納過了，因此你有理由活得更加自我，而不必一味顧影自憐。

石 頭

我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收集了許多石頭。

工作室不大，書架上、桌子上擺不下，只好擺在地上。石頭有長江石，有戈壁石，也有靈壁石和太湖石，其中以便宜收進的長江石與戈壁石居多。收藏一時間仿佛成為了我的追求，而以前寫作是我的追求。

兩個月下來我幾乎沒有寫什么文章，且花光了自己的積蓄，不過也感受到了一些排斥空虛后的充實。我有空就泡在微拍堂看石頭，挑石頭，拍石頭，就像是被一部精彩的巨著給深深吸引，不忍放下。

我知道這叫玩物喪志，同時我又感到繼續寫作的條件不夠成熟，例如我的身體不是太好，需要養一養；時間不夠充裕，需要等一等；狀態也不夠好，需要調整一下。

我難以讓一個具體的人去理解我，那么我只好寄情于石頭。

在我看來，每一塊石頭與人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它最終屬于并陪伴一個人，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慰藉，內心的暗示。喜歡孤獨與美的人應該去認識一下石頭，養幾塊石頭為伴。

最終，你會放棄石頭，覺得它們在你的生命空間中顯得多余。

文 學

當下的，我們的文學究竟還是不是純粹的？我很懷疑。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包括現在，我懶得寫作與投稿。作為編輯，我知道剛起步的作者發表作品是多么困難；作為作者，我知道名刊大刊的編輯身邊會圍著多少寫得已經相當不差的作者。

各種利益的交換是有的，因為編輯的收入并不高，何況總有“聰明”的作者覺得編輯不容易會甘愿付出些什么。這些我都能理解，卻為此而感到痛苦。這種痛苦有些莫名，因為我深深地感到，在社會生活的鏈條中，如果你想要做一個正常的純正的人是多么艱難。

有時我想，我缺少足夠的勇氣卓然獨立于世界做我自己。

如果沒有自我，何談寫作，哪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學？

這個時代，每個還清醒的人都有理由討厭自己。每個真正熱愛文學的人也都有理由討厭文學。

厭 倦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開始厭倦寫作，與此同時我卻又想寫下一切。對于這種現象我也無法解釋。我幻想可以徹底放下寫作，逃掉作家或詩人的身份，像那些不必獻身于藝術的人那樣去生活。寫作使我沉重，當我坐在電腦前，哪怕是在精力充沛的早上，也很快就疲倦起來，仿佛身體受制于精神的壓力，無法支持我把寫作這個念頭繼續下去。

我對寫作仍有需要，卻失去了動力，覺得寫什么都沒意思。

我知道那些在寫作的道路上繼續前行的人是可敬的，我曾經像他們那樣，但現在我不想再與他們為伍。那種發自內心的感受使我對自己無可奈何。或許我想走一條新路，但那條路仍然需要我坐在電腦前寫下去。問題是我抗拒坐在電腦前，仿佛人類已經不再需要作家，不再需要文學。

我一直堅持寫日記，但最近連日記都不想再寫了。我也在厭惡過去寫作的自己，那個“我”使現在的我沉重。這種沉重感源于才華被現實持續削減，或者是因為讀者一直在誤解并冷落我？或許我已經深切感受到人難以改變，寫作徒勞無益。

我討厭喋喋不休地對未知的人說話，討厭自己是那樣誠摯地期待著什么——例如一個美好的，人人都幸福快樂的世界。

資 格

我越來越感到自己沒有資格寫作。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知以及對不思進取的渴望。

我不是在過著想過的生活，但想象中的我渴望的生活也并不見得能夠令我稱心如意。在我的感受中，人類并沒有未來，教育，宗教，藝術，什么都無法拯救人類，所有的反抗都無異于掙扎，所有的希望都會破滅。如果說活著是一個事實無法否認，但寫作或閱讀卻可有可無。

絕望的情緒濃霧一樣籠罩著我，那個我純粹而自由，卻像小動物一樣可憐兮兮。在那樣的情緒中，世界首富與美國總統都是笑話。如果我想要取得寫作的資格，似乎只有背叛自己——那個像老子與莊子一樣自在的人。

我不想再強調愛的作用，盡管我不會否認愛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每個人的重要性。我想變成一塊石頭，一棵樹，不需要再有人的煩惱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