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告白

□范培松

面對陳歆耕，他給我的精神密碼常常產生錯亂。他曾長期從軍，轉業到地方后擔任一家有影響的報紙的掌舵人。在紀律約束下，說話著文，應該是無懈可擊的教科書、四平八穩的標準答案。但是讀他的文化隨筆，卻處處火光四射，鋒芒畢露，皆是掏心掏肺的話，真實得讓我迷糊。這種錯亂使我在閱讀陳歆耕的作品時，常常疑惑：這真的出自他的手筆嗎？

陳歆耕的文化隨筆就是這樣真實地存在著。

陳歆耕的創作激情令人驚嘆。他早年致力于報告文學創作，出版了多部作品。之后又承擔了一個項目，完成了龔自珍評傳《劍魂簫韻：龔自珍傳》。出版后，評論界肯定了他用現代眼光考察歷史人物的寫作嘗試，把對歷史人物研究形成的主觀意志和客觀史料融合起來，凸顯了龔自珍的“劍”和“簫”的多重性格。在這批項目中，它顯得比較出彩。

不過，我在這里要向讀者推薦的是他的文化隨筆。

陳歆耕的文化隨筆豐碩，有《快語集》《誰是“謀殺”文學的“元兇”》《各打五十大板》和《美人如玉劍如虹》等，如果從2010年出版的《快語集》計算，至今已有近十年了。或許是他身處文壇的緣故，又或許是主編文學類報紙的原因，他目睹了文壇的種種怪現狀，心有千千結，雜感洶涌，用連篇的隨筆，執拗地向文壇傾訴著，用近乎堂·吉訶德式的真情告白，企圖凈化文學生態環境。文壇可以漠視他的存在，但是真實的聲音是永不消逝的電波。

陳歆耕對文學生態環境特別敏感。這和他的職業有關。一個有影響的文學媒體就是文學的晴雨表。多年來，自然環境的污染和文學生態環境的惡化幾乎是同步進行的。現在，人們對自然環境的污染深惡痛絕，“還我青山綠水”的呼聲非常激烈，但是對文學生態環境的惡化，似乎已經麻木到習以為常了。陳歆耕有感于此。他的文化隨筆的鋒芒所向，把當今的文學生態環境的種種丑陋現象進行了無情曝光。

現在是一個文學浮躁的時代。陳歆耕痛切地感受到，要想綠化文學生態環境，必須對它被惡化的現狀作一個徹底的調查。陳歆耕的文化隨筆的重心，是全方位立體地展示惡化了的文學生態環境。先從源頭開始尋找。他在《被譽為公眾“良心”的桑塔格》中，借印度特里莎嬤嬤在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典禮上說的“我們是虔誠的良心”這句話，一針見血地指出：“曾經被賦予‘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作家，自己的‘靈魂’在何處還有待尋找。”“失魂”就是文學生態環境中種種亂象的源。同時，他又從各個方面揭露文壇種種怪現狀。有對“你好，他好，大家都好”的批評家的“集體失語”的批評（《批評家，你為何不‘罵人’》），有對報告文學作家“只能成為展示當地正面形象的‘歌手’”的哀嘆（《報告文學“香火”難續》），有對當今“一部作品居然從‘經典’跌落到垃圾箱內”的經典化泛濫的嘲笑（《請遏止“經典化”的沖動》），有對種種文學評獎的亂象的剖析（《亂彈“文學獎”》）……一言以蔽之，他的隨筆是當今文壇的萬花筒，也可以說是一面難得的鏡子，文人們紊亂的心電圖在這里都可以覓得自身的影子。

這是一種清醒。他在呼喚文學生態環境的“綠水青山”。

陳歆耕的難能可貴在于，他看到了問題，還想為綠化文學生態環境出謀劃策。他提出，偉大批評家要有三個條件：“敢于言說，有批評的勇氣；成熟穩定的評判價值尺度；良好的藝術感覺及能夠用明快的語言將深奧的理論觀點表達出來的能力……或者，更直白地說無非是‘膽識’二字。”（《文學批評因何而偉大？》）他用這些條件為我們樹立了文學“真批評”的榜樣，同時，在他主持的報紙上，親自進行“真批評”的實驗，推出“真批評”的試驗田——“新批評”專刊。所有這一切的努力，都融進了他的隨筆。我除了向他這些努力致敬外，卻只能嘆息：現在的文壇，甜蜜成了一種風氣，你要用苦瓜敗壞他人的胃口，這幾乎是“倒行逆施”，站到“敵人”位置上了。所以，陳歆耕的隨筆有股書生氣。現在，文人多如牛毛，書生卻難覓。所以，他的隨筆成了孤獨的告白。

陳歆耕的隨筆愛憎分明。他對文壇的丑陋現象，堅持零容忍的“掃蕩”態度。這是一種姿態，決定了他的隨筆指名道姓，絕不含糊，正大光明，不打馬虎眼，有時近乎面對面肉搏。某些批評文章，那真是字字見血，有男子漢氣度。喜歡寫那些沒心沒肺的趴著的文章的人，應該學學陳歆耕的這種氣度。

客觀地說，陳歆耕的孤獨，他自己也有責任。他的書名似乎都不大“考究”，《各打五十大板》可能會讓讀者誤以為是調解鄰里糾紛的經驗總結，《美人如玉劍如虹》也會引起不必要的誤讀……這些也可能影響讀者的閱讀情緒，這就使他的孤獨隨筆更為孤獨。

隨筆是一種“牛皮筋文體”，伸縮余地大。它可以當詩一樣寫，如魯迅的《戰士與蒼蠅》，也可以當新聞一樣寫——陳歆耕的隨筆就是用這樣的技巧來寫。他熟悉報告文學創作的“套路”，因此他的隨筆報告文學味濃。正因為當新聞來寫，所以特別信奉真實。在《快語集》的首頁，他引用了索爾仁尼琴的“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的語錄，作為他寫作的座右銘。不過，我要想說的是，隨筆自然應該說真話，但是還必須把藝術作為一種追求。藝術的真話，或許更能使整個世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