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同
胡老師:
過年好。今天學校開學,剛報到就拿到了貴刊第一期,很是高興,就迫不及待地翻閱起來。封面上那個穿紅夾克的帥哥乍一看頗像我們以前的系主任,但仔細看了旁邊那一豎行小字,才知道是大名鼎鼎的文藝評論家和詩人柳冬嫵老師。他們倆是老鄉(xiāng),同一方水土養(yǎng)的人大概就很像吧?
呵呵。
目錄里有您那篇寫柳老師的《微笑的木頭》,自然是先行拜讀。文章一如您過去的作品一樣好看,優(yōu)美的文字里透著儒雅和俏皮,惹人愛憐。然而,看著看著,里面的編校問題一個個就出現(xiàn)了,就像在欣賞美女俏麗的臉蛋時,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她的“青春美麗痘”,覺得就不那么賞心悅目了。幾經(jīng)猶豫,決定給您寫信,指出這些問題。
記得柳冬嫵真名叫劉定富,但43頁右欄第8行卻印成了“劉定福”。44頁右欄提到的《外來妹》,實際上是一部電視連續(xù)劇,但文中說的卻是“電影”。46頁左欄倒數(shù)第12行的“布羅茨荃”應為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美籍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他的名作《從彼得堡到斯德哥爾莫》中的“莫”字應通譯為“摩”,該頁左右兩欄都提到了這個作品,這個字都印錯了。50頁左欄倒數(shù)第4行那個詞“一針濺血”,我不敢妄加評論,究竟是印錯了呢,還是作者有意為之?反正這樣寫有一種特殊的效果,好像也不能算錯。
51頁右欄第4行“悲聲大方”,似應為“悲聲大放”。很怪的是第五段“發(fā)自《粵海風》”以及下文多次用的“發(fā)自”這個詞。“發(fā)自”指應該是“發(fā)源地”“出發(fā)地”,而您所謂的“發(fā)自”,意思是“發(fā)表于”“刊載于”。竊以為作品發(fā)表的地方即報刊應為“落腳點”“目的地”,因而用“發(fā)于”“刊于”似乎更準確些。另外,《粵海風》后沒有標點,也使人覺得怪怪的。
52頁左欄第1行“墻足”是不是應該寫成“墻腳”?腳即足,足即腳,要不要改,您自己定。但第三段的“國家社科院基金項目”這個表述方式就成問題了,多了一個“院”字就容易使人覺得作者犯了個常識性錯誤。
53頁左欄第3段“脫穎而出”后又出現(xiàn)“而出”二字,實在是編校不細心所致;而下一段“就是一個紀錄和證明”中的“紀錄”一詞,從上下文看很顯然應該是“記錄”。右欄第一段倒數(shù)第2行“皇皇近八十萬言”中的“皇皇”二字,我讀了心中頗為“惶惶”,唯恐是自己錯了。翻查了《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才敢確認此處應為“煌煌”,為“明亮”之意。而“皇皇”通“惶惶”,都是“不安”的意思,斷不可用在此處。
另外,說一點編校質(zhì)量以外的話題。
冬嫵兄的大著《解密〈變形記〉》節(jié)選的部分,數(shù)年前即在網(wǎng)上拜讀,很佩服作者細讀、研讀的功夫,即使國內(nèi)搞文學翻譯的,搞外國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也沒有幾個像他這樣孜孜以求。然而,您在文末說他“依據(jù)五種德語直譯本,對其進行了認真校勘,總結(jié)出以往版本中錯漏的地方,做了一些修改和補充,使其成為‘博采眾長’的更加令人滿意的‘最佳譯本’”,卻是不敢茍同的。首先,校勘譯本,糾正譯本錯漏之處,必須對照原文,這是最基本的做法。冬嫵兄不諳德文,英文似也不精通,如何校勘,如何就知道以往的版本譯錯了、譯漏了,這實在令人生疑。其次,李文俊的譯本“明顯流暢很多”,在國內(nèi)影響也很大,但它畢竟是從英譯本轉(zhuǎn)譯的,不是從德文原文翻譯過來的,因而其先天性缺陷就很難彌補。再次,從德語翻譯而來的譯本不夠流暢或者稍遜文采,但也不意味著是“直譯本”。
在這里恕我冒昧,“普及”一點翻譯常識。直譯和意譯,是翻譯的兩種方式。按照著名翻譯家張培基教授的說法,“所謂直譯,就是在譯文語言條件許可時,在譯文中既保持原文的內(nèi)容,又保持原文的形式——特別指保持原文的比喻、形象和民族、地方色彩等。”(張培基《英漢翻譯教程》修訂本,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比方說,英語里有諺語“To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直譯過來就是“用一塊石頭殺死兩只鳥”;您要是嫌啰嗦,譯作成語“一石二鳥”也挺好。而意譯指的是,譯入語中沒有原文中的那種表達方式,直譯過來,讀者不容易理解,或者容易造成誤解,就把原文的意思翻譯過來。剛才那個成語若要意譯的話,大致相當于漢語的“一箭雙雕”。談到這里,您或許就明白了,所謂直譯,并不是您所理解的“直接從德語翻譯過來”的意思。
再說,任何一部作品的翻譯都不可能全是直譯,也不可能全是意譯,都是直譯和意譯的結(jié)合。即使有翻譯缺陷,恐怕也難說就不好。當然,假如您想表述的“直譯本”,指的是“直接從德語翻譯過來”的簡略表達,那也是很容易產(chǎn)生歧義的。最后是我最想對冬嫵仁兄說的,他的校勘是根據(jù)李文俊的英文轉(zhuǎn)譯的漢譯本和其他從德語翻譯而來的漢譯本,在不參考德語原文的情況下,甚至也不參考李文俊所依據(jù)的英譯本“原文”,其質(zhì)量仍是令人懷疑的,哪怕比李譯再流暢許多。
文學翻譯上的有些事的確很難說。《安娜·卡列尼娜》在我國影響很大,國內(nèi)出版的中譯本很多。可是也怪了,流布最廣的譯本卻是周揚和謝素臺合作,從英譯本轉(zhuǎn)譯而來的版本。而后來草嬰、王智量等人直接從俄語翻譯的幾個譯本雖然也都很好,影響卻遠遠不及周、謝合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牌子那么大,俄語翻譯力量那么強,卻依然出版周、謝的譯本,足見其生命力之強。開篇那句“Happy families are all alike; every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周揚和謝素臺譯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簡直譯絕了!我講翻譯課經(jīng)常引用這個例子,對學生說,哪一個譯本都比不了。一個平庸的譯者如在下者,只會“直譯”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每一個不幸的家庭都以其自己的方式而不幸”。按照翻譯“忠實”“通順”的一般標準,這個譯文也算說得過去,可是啰嗦多了,也死板多了,跟“各有各的不幸”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常言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稍作比較,兩個譯文高下立見!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般來說,除非是小語種,一般都不主張從其他語言轉(zhuǎn)譯。就此而言,把經(jīng)柳冬嫵“認真勘校”的譯本說成“最佳譯本”,恐怕也是不合適的。前不久翻譯界鬧得沸沸揚揚的《小王子》的“最佳譯本”事件,把譯者李繼宏弄得灰頭土臉的,對譯者和出版者來說,都不是好事。
不好意思,沒有給您唱贊歌,卻寫了一大堆批評意見,還望您如您的名字那樣以海洋般的心胸予以包容。
說完了您的“壞話”,再說另一篇作品《讀書》的壞話。
也可能是眼光不同,我覺得這篇文章類似于流水賬,沒有什么可取之處。至于里面出現(xiàn)的問題,究竟是作者的問題還是編者的問題,我不得而知,在此指出,供您參考。
37頁左欄倒數(shù)第4段倒數(shù)第2行,“口吻”似應改為“口味”。
下面幾處錯誤恐怕是外國文學常識不足所致,掉書袋“掉”出了不少疏漏。比如右欄倒數(shù)第4行,《日瓦奇醫(yī)生》應為《日瓦戈醫(yī)生》。這是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前蘇聯(lián)著名詩人和作家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名著,其中譯本在國內(nèi)影響甚大,美國還根據(jù)這本書拍了電影,我看過,很好看。38頁右欄倒數(shù)第一段第2行,法國作家“羅布·格里耶”的名字,習慣寫法應為“羅布-格里耶”。39頁左欄第2行,把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名著《追憶似水年華》寫成了《追憶似年花》,一個書名六個字,居然一個漏掉,一個寫成別字,是不是有點大煞風景?而下一段第3行:“我總認為,英國作家的作品有點死板、傳統(tǒng),包括哈代和喬治·桑”,作者又犯了個低級錯誤。喬治·桑是法國作家,哪里是英國作家喲?第40頁左欄第四段,兩次提到意大利當代著名作家卡爾維諾,都寫成了“卡爾維洛”;該段第4行“他的小說太艱澀,不習慣大陸讀者的閱讀”,后半句表達實在令人費解,我讀起來也很“不習慣”。
還是這一頁,右欄最后一行提到“帕慕克的《紅字》”,完全是張冠李戴。《紅字》是十九世紀美國作家納撒尼爾·霍桑的代表作,而作者想說的大概是帕慕克的名著《我的名字叫紅》吧?帕慕克是當代土耳其著名作家,于200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早在他獲諾獎之前,我就向《世界文學》雜志推薦過他和他的作品,并開始翻譯其長篇小說《雪》。他剛一獲獎,我的譯文即在該刊2007年第1期的“長篇選譯”欄目中發(fā)表,同時,我寫的介紹帕慕克其人其作的文章也在同一期刊出。2006、2007那兩年,我翻譯了他的作品大約有十萬字,因此可以說對他的作品還是比較熟悉的。
41頁左欄第1行最后一個詞“解度”疑為“角度”之誤,右欄第2段第8行的“不于提倡”中的“于”應為“予”。
42頁最后一段,作者繼續(xù)掉外國文學的“書袋”,把兩個外國藝術家的名字都寫錯了:法國作家加繆寫成了“加謬”,大謬也;歐洲十七世紀偉大畫家倫勃朗名字的漢語寫法早已固定,作者把“勃”寫成“博”,又謬也。
以上還只是目前我在這一期中看到的兩篇文章,其他文章還沒有看,就發(fā)現(xiàn)這么多編校問題,可見貴刊編校質(zhì)量問題是比較嚴重的,編校人員的外國文學常識似乎也需要補一補。以前看貴刊時,也發(fā)現(xiàn)不少類似的問題,一直不好意思說,現(xiàn)在斗膽提出來,供您和編輯部同事參考。比如去年第八期刊登的短篇小說《黑郁金香》,不管是作品的結(jié)構(gòu),還是敘述和編校質(zhì)量,都存在明顯的問題,但不知怎么就發(fā)表了。
以上所談皆為雞毛蒜皮的小問題,其實不談也無傷大雅,然而竊以為,即便是“小處”,也不可隨便。不知您以為然否?
貴刊是我們本地的文學刊物,是我們自己的文學家園。讀她一年多來,真的讀出了感情,所以就希望她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不希望她那美麗的面龐上有“青春美麗痘”或者是“連臉都洗不干凈”。讓我們一起精心呵護這一株文壇的小奇葩吧!
我深知當下習俗的“潛規(guī)則”:一個女子,明明并無姿色,大家也要稱她為“美女”。“美女”很美,怎么贊美都不過分,她長“青春美麗痘”就長吧,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只夸人家美麗即可。一般說來,贊美基本上是不會得罪人的,但說人家長“青春美麗痘”了,您說說試試?美女不馬上跟您翻臉才怪!而我卻是那么的不識時務,不僅要說,竟還要斗膽擠一擠美女臉上的痘痘,豈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文學批評,翻譯批評,或者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批評,亦是如此,如今都是件很尷尬、很困難的事。唱贊歌容易,說壞話難,哪怕說的全都是大實話!講這些雞零狗碎、難登大雅之堂的編校錯誤,指出編者、作者的外國文學常識錯誤,而且都是很低級的錯誤,指出來讓人家更沒面子——人家本來是要通過掉書袋子,顯示自己很有文化,但經(jīng)我這么一點破,似乎就很沒有文化了。這都是很犯忌諱的。
給您這位執(zhí)掌著我們這些“小寫手”們作品生殺大權(quán)的地市級作協(xié)內(nèi)部文學刊物執(zhí)行主編寫這封信,說實話,有些膽大包天,可是一點都不覺得理直氣壯、大義凜然,反倒覺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不過,我是希望這封信能夠在媒體上發(fā)表的。所以,為了避嫌——避免討人嫌,信中的個別人名用了化名,此乃說明一;說明二,幾經(jīng)猶豫,還是把貴刊名稱隱去了。不過我相信,當事者應該清楚在下所指為何君,刊物為何刊物。發(fā)表此文的目的,并非想讓某些人難堪,而是希望,哪怕是內(nèi)部的小刊物,也應認認真真地去辦。我們畢竟是在花納稅人的錢,花作家協(xié)會各位會員的會費啊!辦了多年,如果連基本的錯別字和病句都消滅不了,連最基本的文學常識都搞不對,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我曾經(jīng)納悶,我們這本文學刊物辦了這么多年,為什么依然是內(nèi)部刊物?為什么不能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申請到刊號,公開發(fā)行?心里曾有點想鳴不平,然而,看到這樣的編校質(zhì)量,我明白了,也無語了……
我們編刊物,似乎在“小處”過于隨便了。
您作為執(zhí)行主編,應該負什么責任呢?
年還沒有過完,我就如此不識時務,說了這么多不吉祥的話,實在是得罪,得罪。在此,振同先行給您作揖賠罪了。
最后給您拜個晚年,祝筆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