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2018年10月30日,一代武俠小說大家金庸先生逝世,享年94歲。至此,這位主張“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后,悄然離去”的“金大俠”,永遠離開了他曾“鬧”得翻江倒海的人生和武俠這個江湖。
金庸駕鶴西歸,但圍繞金庸的有關話題,卻在一夜之間迅速發酵,成為人們熱議的焦點。形形色色有關金庸的八卦,諸如金庸的三次婚姻、金庸和夢中情人竟在同一天去世,以及金庸最喜歡其小說中的哪幾位女性,金庸與穆旦、徐志摩、瓊瑤等文學名家有何親戚關系……統統都被翻箱倒柜地搜尋了出來。這種“緋聞+奇聞”的無聊新聞的大量傳播和四處流傳,無疑是對已故的金庸先生最大的不尊重,而某些“金學家”在金庸生前身后所反映出來的問題,卻不得不令我們深思和探討。
作為一個文化符號,金庸先生為一個時代千千萬萬的讀者留下了令人難以忘懷的閱讀記憶。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金庸的武俠小說剛剛進入內地時,國內許多讀者,甚至很多著名作家和學者,都感到極為新奇,以至一讀就愛不釋手,甚至廢寢忘食,通宵達旦。馮其庸在《讀金庸》一文中坦言,盡管在1980年路過香港時,金庸曾贈送他一部《天龍八部》,但當時“未及展卷”;一年后,他應斯坦福大學之邀,赴美講學,因為寄居之處的主人夫婦都是金庸迷,家中藏金庸小說甚富,他始得以讀金庸小說:“我每讀金庸小說,只要一開卷,就無法釋手,經常是上午上完了課,下午就開始讀金庸的小說,往往到晚飯時,匆匆吃完,仍繼續讀,通宵達旦,直到第二天早晨吃早飯,才不得已暫停。如早飯后無事,則稍稍閉目偃臥一回,又繼續讀下去,直至終卷而止……通宵不寐地讀金庸的小說,成了我最大的樂趣。”“有的朋友問我,為何對金庸小說如此入迷?我簡單地答復,那就是一個字:好。”至于金庸的小說究竟好到了什么程度,馮其庸盛贊:“這許多小說,雖然故事有的有連續性,但卻無一雷同,無一復筆,這需要何等大的學問,何等大的才氣,何等大的歷史、社會和文學的修養?把他的小說加在一起看看,難道不感到是一個奇跡式的現實么?難道不感到這許多卷帙,是一座藝術的豐碑么?”他還說:“金庸小說的情節結構,是非常具有創造性的,我敢說,在古往今來的小說結構上,金庸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
毋庸諱言,金庸的小說無論在故事情節、人物塑造,還是武功絕技和藝術性上,都大大超越了過去的舊武俠小說,有著諸多的新穎之處,所以能夠吸引大量讀者,給人以強烈的閱讀快感,但我們并不能因此就感情用事地將其贊美成“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毫無節制地夸大其文學性和社會功能。文學欣賞和評價,豈能不顧客觀事實,以個人的好惡作為評價標準?
在對待金庸武俠小說的問題上,一些學者所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匪夷所思。以北大著名學者嚴家炎為代表的一批“金學家”,對武俠小說研究產生了非同一般的興趣。自1994年起,嚴家炎在眾多學術期刊和報紙上,發表了大量有關金庸小說研究的“學術論文”;1995年春,嚴家炎正式在北京大學中文系開設“金庸小說研究”課程,不斷將金庸小說的藝術成就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嚴家炎稱,金庸的小說是“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是“新世紀文化思想之光”;“金庸小說不僅有神奇的想象、迷人的故事,更具有高雅的格調、深邃的思想,通俗而不媚俗”;金庸是“以精英文化改造通俗文化的‘全能冠軍’”;“在思想的深刻、獨到方面,金庸小說不亞于一些新文學大師的杰出作品”;“金庸的武俠小說,簡直又是文化小說;只有想象力極其豐富而同時文化學養又非常淵博的作家兼學者,才能創作出這樣的小說”……
為了支撐自己的“學術觀點”,嚴家炎說:“北大今日對金庸的推重,猶如‘五四’當年蔡元培推重元曲、推重歌謠一樣,都是開風氣之先,同樣體現了這種一貫的精神的。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的華人教授陳世襄,三十年前就曾直接將金庸小說比作元曲……”至于金庸小說究竟是否可與元曲相提并論,時間這位偉大的批評家最終會得出公正的結論,但嚴家炎在《金庸小說論稿》一書中,卻借用李陀的話說:“中國人如果不喜歡金庸,就是神經有毛病。”如此粗魯武斷、有失嚴謹的信口開河,可說是不合學術倫理和學人風范。喜不喜歡某位作家、某部作品,那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即便是那些“金學家”的家庭成員,也未必都喜歡金庸吧。嚴家炎還在書中大聲鼓噪:“社會呼喚新武俠!文化生態平衡需要新武俠!八十年代末期起中國大陸重又在全民中倡導見義勇為精神并設立見義勇為基金,是十分適時的!真正的俠義精神永遠不會過時!”嚴家炎將現代法制社會的見義勇為和古代封建人治社會的俠義精神混為一談,是不是要讓人們在遭遇不公和受到欺凌時,不依靠法律,而求助于俠客?這種以暴制暴的思維,是現代法制社會所需要的嗎?
吳思在《血酬定律——中國歷史中的生存游戲》一書中說:“為什么武俠幻想在中國格外流行?除了合乎我們的夢想之外,社會氣候和土壤似乎也格外適宜……對武俠的幻想,其實就是對擁有強大的傷害能力的幻想。中國古典文學中并不缺少類似的先例。孫悟空,梁山好漢,都是超強暴力的擁有者。他們都是人們心目中的大英雄。即使那些大魔頭,由于武功高強,也成為人們羨慕尊敬的對象。”如果我們的社會真的像嚴家炎所說的那樣,不去呼喚法制,而是去“呼喚新武俠”,依靠李逵的兩把板斧和魯智深的滿腔義氣來評定是非,彰顯公平,那將是一個多么可怕的血流遍地的武俠世界!
比嚴家炎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是同樣來自北大的學者孔慶東。孔慶東曾說:“如果我們把中國人,分成喜歡金庸作品的和不喜歡金庸作品的兩個群體,以我的了解,就整體而言,前者的審美能力、文學水平大大地超過后者……”他一面把喜不喜歡金庸小說,說成是判定一個人懂不懂文學的試金石,一面又鼓吹“動武”要從娃娃抓起。孔慶東說:“一個有希望的民族,小孩是必須要打架的,不然大了肯定出問題。我本人是參加過兩百多人的群毆的……”為了抬高金庸的武俠小說,孔慶東采取了神話創作和傳說的夸張手法,大肆飆捧說:“它(金庸小說)能夠產生文學理論中所講的幾大功能:認識、教育、審美、娛樂。那是一種與讀經典名著同樣的甚至更高的感受,它給人美、給人凈化、給人力量。”他舉了幾個例子:“北大中文系有位教授,腿部摔傷之后,讀金庸的小說,獲得了重新站起的力量。有的大學生失戀后,讀金庸小說,恢復了對人生的信念。”在孔慶東看來,金庸的小說不僅具有文學欣賞的功能,而且還具有明顯的醫療效果,以及情感疏導、心理治愈等諸多功能。
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孔慶東為何總是忘不了以貶低魯迅的方式來抬舉金庸,以致連托爾斯泰也一竿掃。孔慶東說:“我們說魯迅偉大,但是我見過開電梯的小姐讀金庸的小說,卻沒見過手捧《彷徨》或者《吶喊》的電梯小姐。”“比如韋小寶這個人,他其實是對阿Q形象的一個繼承。中國20世紀最具有概括性的形象是阿Q,阿Q盡管挖掘得非常深,但展開得卻不夠廣……《阿Q正傳》不是長篇小說,而《鹿鼎記》是一部16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通過韋小寶所到之處,能夠把他的性格展示得淋漓盡致,非常豐厚。”“由于韋小寶這個人物身世特殊,他走過全國各地,甚至走到俄羅斯去了,所以在韋小寶身上表現了更大的中國國民的劣根性,所以金庸的成就是繼承了五四新文學的精神。”“2002年,中國天文臺命名了一顆小行星:金庸星,這在中國作家中是絕無僅有的;魯迅這么偉大,都沒有一顆星星命名為‘魯迅星’;但是,卻有一顆星被命名為‘金庸星’,并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儀式。一個作家的名字用來命名一顆星,這是流芳百世的事情……”他還對比了金庸和托爾斯泰的作品:“你拿金庸的《天龍八部》可以和《戰爭與和平》比一比,無論規模、深度我認為都不次于后者。《戰爭與和平》我讀的時候,覺得很多段落寫得很松懈,對戰爭與和平的主題的挖掘也沒這么深刻。”
金庸爆紅,“金學”大熱。一時之間,金庸成了一些大學和學術機構集體爭相哄搶的香餑餑,“金學家”成了風光無限、廣受青睞的學術新寵。一些之前從未讀過金庸小說的學者,憑著敏銳的嗅覺,從中發現了“玄機”,旋即迅速將學術重點轉向炙手可熱的“金學”,經過一番突擊“研究”,僅僅三五年,就撰寫出一大批娛樂大眾的“金學”專著,而學界也涌現出許多著名的“金學家”。浙江大學的徐岱教授,起初連金庸究竟是何方神仙都不知道,但是在突擊閱讀了金庸之后,很快寫出一部長達三十多萬字的“金學”專著——《俠士道》,奇跡般地成了著名的“金學家”。這些“金學家”無一不是把金庸當作大神,跪在地上磕頭燒香、頂禮膜拜。徐岱在文章中,就像為金庸寫文學鑒定書一樣地宣稱:金庸先生作為一個人是優秀的,作為一名學者是杰出的,作為一個文學家是偉大的;金庸的封筆之作《鹿鼎記》是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不可多得的“奇書”……
在眾多的“金學家”中,陳墨以其連篇累牘的“評金庸系列”廣為“金迷”所熟知。但這些專著的學術價值究竟如何,我們只要看一看其系列之四《武學金庸》中的有關研究,或許就可以窺見一斑。
眾所周知,金庸小說中的那些武林秘籍和超凡武功,都是根據藝術的需要虛構出來的。就像有的學者膠柱鼓瑟地去考證孫悟空的出生地,而且竟然還“證實”是在福建一樣可笑,陳墨也在書中不惜花費大量筆墨,去研究金庸小說里的各種武功,并且任意發揮想象說:“就其武功、技擊而言,我們想要探究其武學的奧秘,也只有超越其技而悟其道,乃至忘卻其形而獲得其神其理其意。”金庸明明寫的是通俗的武俠小說,何以會被陳墨們如此神秘化、高深化?這背后的原因,或許我們很難知道;但這種急功近利、故弄玄虛的學術態度,顯然是令人生疑的。
作為學術研究,陳墨不但沒有令人信服地揭示并分析出金庸小說受歡迎的根本原因,反而更像是在給文學幫倒忙,一味地把它們當成一種神秘的、玄之又玄的武功技擊。陳墨一廂情愿地恭維說:“他是一位真正長篇小說藝術大師”,是“真正的小說大家”。但金庸的夫子自道,卻讓陳墨們被“打臉”。金庸說,他當初寫武俠小說,并非為了文學藝術,而是為了給自己創辦的《明報》吸引讀者,打開銷路,拉動經濟效益。基于這樣的商業目的,小說僅僅是金庸文化生意的工具,武俠也不過是其營銷的一種策略。就此而言,金庸的確是一位頗具商業頭腦、非常出色的文化商人,他并非想要做什么文學大師、寫出什么經典作品。1995年,在與日本學者池田大作對話時,金庸就坦言,說他是文豪,實不敢當;說他是“文學巨匠”,真是慚愧得很。金庸毫不隱晦地說:“武俠小說是我賺錢和謀生的工具,所以算不上什么崇高的社會目標,在創作之時,我既沒有想到要教育青年,也沒有懷抱興邦之志。這真的是有些慚愧,因為同魯迅先生和老舍先生比起來,他們的動機就偉大多了。”他說自己的武俠小說“只是一個附有娛樂性的東西”。正是這些長期連載的武俠小說,使《明報》在面臨絕境時轉危為安,訂戶大增。誠如陳平原先生所說:
作為20世紀最為成功的武俠小說家,金庸從不為武俠小說“吆喝”,這點值得注意。在許多公開場合,金庸甚至“自貶身份”,稱“武俠小說雖然也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學作品相提并論”。如此低調的自我陳述,恰好與在場眾武俠迷之“慷慨激昂”形成鮮明的對照。將其歸結為兵家之欲擒故縱,或個人品德之謙虛謹慎,似乎都不得要領。
在幾則流傳甚廣的訪談錄(如《長風萬里撼江湖》、《金庸訪問記》、《文人論武》、《掩映多姿跌宕風流的金庸世界》)中,金庸對于武俠小說的基本看法是:第一,武俠小說是一種娛樂性讀物,迄今為止沒有什么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第二,類型的高低與作品的好壞沒有必然聯系,武俠小說也和其他文學作品一樣,有好也有壞;第三,若是有幾個大才子出來,將本來很粗糙的形式打磨加工,武俠小說的地位可以迅速提高;第四,作為個體的武俠小說家,“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的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的看法”。如此立說,進退有據,不卑不亢,能為各方人士所接受,可也并非純粹的外交辭令,其中確實包含著金庸對武俠小說的定位。
由此可以看出,睿智的金庸先生對自己作品的藝術性和文學成就早已心知肚明。但既然金庸已經說得非常明白,眾多的“金學家”為何還要拼命把金庸往“絕路”上逼呢?弄得金庸即便在不斷解釋,但總是面臨著解釋不清楚的尷尬境地。這背后的原因,不能不讓人懷疑某些人的“學術動機”。
金庸小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洛陽紙貴,堪稱一場喜歡武俠小說的“金迷”們的閱讀盛宴和集體狂歡。但某些學者借金庸之名而牟取一己私利,進行各種花樣翻新的炒作,簡直猶如一場場文壇大戲和學界鬧劇。為了吸引眼球,打造出新的“文學大神”,以嚴家炎、劉再復、孔慶東、王一川、陳墨、徐岱等為代表的一批學界鐵桿“金粉”,強行將金庸“捆綁”起來,作為文學“新郎”抬上了“小說大師”的花轎,以致使金庸騎虎難下,進退失據。1994年,王一川們突發奇想,標新立異地重排座次,將金庸推上了文學大師的寶座。在這期間,繼北大授予金庸“名譽教授”之后,緊鑼密鼓的“金學”活動,也在走馬燈似的不斷進行。眾多大學向金庸拋出橄欖枝的活動如火如荼,熱鬧非凡。1997年4月,浙江大學在百年校慶時,決定授予金庸“名譽教授”的稱號,無比崇拜金庸的學生們,將禮堂擠得水泄不通。1999年3月25日,已經年屆七十五歲高齡的金庸,被浙江大學聘請為人文學院院長。2000年,浙江大學特聘金庸為碩士、博士研究生導師,但吊詭的是,在招生的第一年,卻無人問津;第二年,雖有三名學生報名,最終卻只有一名學生參加考試,又因為這名考生成績不合格,使導師金庸沒有招到生;第三年,金庸繼續招收博士生,卻依然門可羅雀,無人報考。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到2005年,金庸先生心力交瘁,終于不堪其煩,從浙大辭職,并去劍橋大學攻讀歷史學碩士和博士學位。
在那些哄搶金庸的人看來,金庸就是名氣,就是財富,借金庸之光,也可以照亮自己。2007年6月18日,北大武俠文化研究會成立。繼1993年向北大捐款100萬元之后,金庸再次向北大捐款1000萬元,支持北大的國學研究。因為金庸在小說中多次描寫到云南大理,研究金庸武俠小說的嚴家炎,也作為著名的“金學家”受到大理的熱情邀請。在大理舉行的“金庸學術研討會”上,嚴家炎激情發言說:“金庸沒有到過大理,卻將滇西景色寫得如此迷人,實在是令人佩服。我甚至在想,類似‘無量玉璧’這樣的風景,說不定哪天會在大理周圍和滇西群山中被發現,那將引起極大的轟動。”這句話,前面沒有任何問題,但后面一句,卻無異于是在討好和迎合大理,給大理人畫了一張大餅。在“金學”研究中,嚴家炎忘記了一個學者應有的嚴謹,他的學術著作,常常充斥著一些有關金庸的無可稽考的娛樂八卦。嚴家炎說:“我還看到過一個材料,說七十年代初,越南國會議員們吵架,一個罵對方‘是搞陰謀詭計的左冷禪’,對方回罵說:‘你才是虛偽陰狠的岳不群’。可見連《笑傲江湖》里這些人物在當時的越南也幾乎到了人所共知的地步。”為了抬舉金庸,嚴家炎竟然不顧文學常識地宣稱:“在思想的深刻、獨到方面,金庸小說不亞于一些新文學大師的作品。”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一個國家的學者會這樣浮躁,把無聊當成有趣,讓嚴謹的學術研究蛻變成為明星見面會一樣狂熱的追星活動。如此不可思議的熱鬧場面,與其說是在談金庸小說對文學的“革命”,倒不如說是在利用金庸的小說和名氣糟蹋文學,“革”文學的“命”。在將金庸推向神壇的過程中,眾多學者對金庸的神話,可說是登峰造極,一片聒噪之聲——
王一川說:“金庸武俠小說標志著中國現代大眾通俗小說已經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以企及的高峰,并且從整個現代文學史的寬廣視野來看,金庸的成就也毫不遜色:這座大眾通俗小說的高峰本身同時也就是整個中國現代性文學的令人仰止的高峰之一。”
陳墨說:“只有金庸的小說,不僅通古,而且通今;不僅通俗,而且通雅;不僅不重復別人,而且不重復自己,從而創造出武俠小說世界的藝術高峰,而且這藝術高峰明顯地突破了武俠小說的類型界限,可以在更廣闊的天地中,在更高的水準上與20世紀中國小說家一較短長。”
陳世襄說:“(金庸小說)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關世運。所不同者今世猶只見一人而已。”
李陀說:“金庸不只是‘新派武俠小說’的一個開創者,而且是一個久已終斷的偉大寫作傳統的繼承者。”
馮其庸說:“金庸是當代第一流的小說大家。他的出現,是中國小說史上的奇峰突起;他的作品,將永遠是我們民族的一份精神財富。”
張五常說:“查先生(金庸)的文字,當世無出其右!”
嚴家炎說:“金庸小說的出現,標志著運用中國新文學和西方近代文學經驗來改造通俗文學的努力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如果說‘五四’文學革命是小說由受人輕視的‘閑書’而登上文學的神圣殿堂,那么,金庸的藝術實踐又使近代武俠小說第一次進入文學的圣殿。這是另一場革命,是一場靜悄悄地進行著的革命,金庸小說作為20世紀中華文化的一個奇跡,自當成為文學史上光彩的篇章。”“我個人認為,金庸恐怕已超越了大仲馬。他在文學史上的實際地位,應該介乎大仲馬與雨果之間。”
劉再復說:“在政治權威侵蝕獨立人格,意識形態教條干預寫作自由的年代,金庸的寫作本身就是文學自由精神的希望;他對現代白話文和武俠小說都做出了出色的貢獻。金庸的杰出成就使他在20世紀文學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
……
面對一浪高過一浪的熱情贊美,金庸先生卻并不買賬。他一針見血地說:“滿場都是好話,聽著是很開心,但意義就失去了。”值得深思的是,這種令人肉麻的“滿場都是好話”,在當代文壇,尤其是在各種作家作品的研討會上,早已成了一種普遍現象。文學批評家們對當紅作家毫無底線的吹捧,從來就沒有消停過。在學術生態霧霾重重的今天,研究金庸如何被學界神話,對于我們鏟除學界的凌空蹈虛和“浮夸風”,可說具有巨大的標本意義。
“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半句空。”不甘寂寞的“金學家”們浮躁的“金學”研究,可說是當今某些學者急于求成的集體寫照。令人欣喜的是,我們看到,當“金學家”們的聒噪之聲甚囂塵上、四處泛濫的時候,學界許多有識之士以其難得的勇氣,對這種學術上的湊熱鬧和偏激輕率的學風進行了有力的抨擊。曾慶瑞和趙遐秋在《金庸小說真的是“另一場文學革命”嗎?——與嚴家炎先生商榷》一文中指出,嚴家炎立論輕率。嚴家炎自己可以說金庸小說是“另一場文學革命”,卻不能讓別人反對和批評這種說法;他個人可以欣賞金庸武俠小說的閱讀現象,卻不能以著名文學評論家的口氣和筆調,夸大這種閱讀現象,神話這種閱讀現象,乃至炒作式地宣揚這種閱讀現象。嚴家炎曾在接受記者采訪,談到金庸時說:“伏爾泰說:‘我雖然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我誓死維護你發表意見的權利!’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風度,是文藝批評工作者應具備的素質。”誠哉斯言。但遺憾的是,在真正遇到別人的質疑和批評時,嚴家炎自己的“君子之風度”卻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大鬧一場”的金庸,已經悄然遠去。一度擾攘不休、花里胡哨的“金學”研究,除了無休無止肉麻的吹捧,最終留下一地雞毛之外,究竟取得了什么真正實質性的學術成果?如今,金庸學術研討會和金庸研究,早已是一派“枯藤老樹昏鴉”的蕭瑟景象。
難得的是,金庸先生在生前對那些名不副實、肆意夸大的無聊吹捧,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深深地知道,他的小說并非什么“十全大補”,更不是滿足某些人民族虛榮心的“大力神丸”。而“金學家”們的種種做法,既是對金庸先生極大的不尊重,更是對學術研究的嚴重褻瀆。
放過金庸先生,讓他老人家安息,這才是我們對金庸這位文化老人最好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