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奴散文詩 [組章]

香奴

西樵山

一座火山死了。億萬年前。

有人從火山灰覆蓋的長夢里逃脫，六千年前，他們在西樵山制造石器、攀巖走壁、播撒種子，樟子松與木棉都是他們曾經的情人。

三月有啼鶯，六月有半山花雨。而我十月才到來，秋水斷流成流蘇的絲線，榕樹遮天蔽日的葉子滴淌翠綠，毫無倦意。西樵山善意地隱匿了楊柳的腰肢和北方的消息。

在一幕浩蕩起伏的綠色面前，我驚慌失措，很明顯冰霜和寒風在我的身體里遺留了秋天的痕跡，一部分江山有烽火之傷，那林間的空地，有不能復蘇的灼熱，被毫不相關的藤蔓布下了天羅地網。

南海觀音端坐。

為什么所有菩薩都不說話？

只把眉眼低垂。

山澗歸于蓮花池，灰瓦整齊，檐角紅燈籠隨風搖曳，回廊九轉，路上滿是行路人，來拜謁南海觀音的行路人。

佛在心中，來此作甚？

億萬年前若真有那一場火光滔天的噴發，等待這海拔346米的七十二座山峰一寸一寸綠遍，將是怎樣的漫長難耐？

你還愿意等嗎？佛問。

榕樹以蒼老的根須搖頭，山嶺以漸漸細小的波浪歸于平川。

我愿意等下去。

三十六個瑰麗的山洞都請合攏，都請出示幸福的云崖飛瀑，我愿意一路將自己打濕，遇見我的人，將看到我掛滿水的瓔珞，重逢于新生。

風 景

風景不動。

所有來者都企圖帶走風景的一部分：山水的一截，碧瓦紅墻的一段，深山里石的沉默，小巷口丁香樹上的雨滴。

風景不動。

來來往往的過客一次次散盡，高大的石牌坊，所鐫刻之字一個未變，寺廟里的經卷仍舊寫滿梵文。我們最終兩手空空，而被撫摸得滾燙的香爐也將通體冰涼，誰都不記得誰走進風景時，舊的模樣。

風景會變。

有時慢慢地，比如小興安嶺的那些被砍伐一空的山頂;有時很迅速，比如黑土地上的良田被柏油澆成了公路。

風景會消失。

流經生命的那些河，養育過我們的麥地，笑過春風的桃花，南山落梅的冬季。

風景很可能是虛幻的一部分。

夢里的與現實的很可能有一部分重疊。我無數次夢見一條舒緩之河，我在舟上，想到對岸去，對岸長滿菖蒲，卻沒有一次抵達過，要么水流突然起了旋渦，要么小舟漸行漸遠……

后來，這個夢徹底消失了，我輾轉于現實的水域去尋找過那夢里的風景，終不得見。

在尋找當中，我就老了。

我安慰自己：夢里的花兒都落了。

我們能記得住的風景，越來越少。

心中的河流更像其他河流;

古木參天也都有所雷同;

格桑花在不同的風景里只是換了名字;甚至他鄉，越來越像故鄉。

當然還有一些，成了永恒。永恒，是沒有歸路的。

離開村莊的時候，那棵哭泣的榆樹;

彼此深愛的夏天，鋪滿黃花的山岡。

忠貞不渝和背叛生長在一起，野草一般勢不可擋。

愛恨交織的藤蔓掛滿了森林。

一次次警告自己，不要打開那些荒蕪的歲月，不要找到回憶的入口。

就讓那風景，遮天蔽日

睡 蓮

遲早我也會躺在這里。

和不曾蘇醒的美人兒，說蓮的語言，水底的秘密，兩岸蘆花的白很輕佻，微風一來就飛走，像紅塵中的那些瑣事。

污泥沉下去，清水不斷涌入，憂郁的根源深藏，有多情的錦鯉出沒，他們想打亂這一大片，單調的紫。

飲食黑暗，過濾陽光，佐以風雨。

誰能跟大夢初醒的睡蓮比試慵懶和妖嬈？

那暮色含煙的唇色，秋水長天里幽怨的眼神。

莫奈到底丟失了什么？需要幾十年的光陰，在睡蓮與睡蓮之間尋找。

莫奈究竟想隱匿什么？動用天青和冷灰，遮住一朵紫，最美艷的一部分，他把遠方的光明終結在池塘深處，畫面因幽暗而神秘。

莫奈，讓睡蓮不朽。盛開的，將開的，開敗的，都成了永恒。救不起來的風塵落滿畫布，在水面，在蓮葉上，在水草深處。

還有我們，注視者。

在水底屏氣凝神，準備借一枝新鮮的睡蓮，浮出水面。

沈陽北陵公園（航拍）/ 張寧寧

安 頓

走在路上的人，仍然走在路上。

心愛的玻璃杯在運輸途中粉碎，在一段日子的末端，割破手指。

句號，鮮紅。

這么多鋒利的咄咄逼人的斷面，必須，由我來安頓。

忘卻與原諒如此不同。舊事物在行李箱里仍然吵鬧不休。

剪刀一次次劃開精心的封口，膠帶紙一次次粘合混沌與茍且，疲憊之身一次次決定妥協和退讓。

我僅僅有螞蟻的力氣，命運卻一次次指派我，來安頓他人的江山。

回歸冬天，寒冷恰到好處。

候鳥都已消失，天空只剩遼闊的藍。

經過的，都成了往事。

當下，是一個黃熟的梨子。

削皮，切塊，加枸杞，和冰糖融在一起。小火，慢慢熬。

苦楚和酸痛，都被安頓在沸騰深處。

來喝一杯！親愛的。

嘗嘗這甜，到底有多甜。

鋒 芒

冬，竟是暖的，是我不允許湖面結冰，我更愛秋水的微瀾，那漫不經心的小誘惑、小欣喜、小計謀、小傷悲，都蕩漾給我，水紋流暢，條理清晰。

我愛你的沉默，水落石出的泰然，我愛你頭上的風霜，愛你握過流沙的手掌，但是，我更愛你的鋒芒。

以白芍為引，我有靈丹。

讓春蠶卸去厚繭，歡飲桑的清新，讓這扁籮里的紅塵，顫抖出生命的驛動和繁忙，我愛這無限的蓬勃，你把相思說出了一千種聲響。

讓青稞挺胸抬頭，鋒芒畢露，哪怕播種者遠去，持鐮者在前。

世上有萬物，都可任他們混沌而圓滑，唯獨你，不能。

你要給我誓言，大地之上，終會有什么替你留下來，為我，熠熠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