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送 [組詩]

陽殤

陽，一級作家，已出版《陽殤詩選》《風起兮》《風吹無疆》《山河多黃金》《墨跡·顏色》《中國郵票旁白》《甘肅文物啟示錄》《百年巨匠：黃賓虹》《左眼看油畫》《右眼看國畫》《古遺址里的文明》《簡牘的驚世表情》《話說蘭州》《筆墨天下：創造中國書畫歷史的60家》等詩歌和歷史文化隨筆類著作，曾獲《星星》詩刊跨世紀詩歌獎及《星星》詩刊2011年度詩人獎等獎項。

螞 蟻

——寫于2019年母親節

一只背著一粒大米的螞蟻爬著

孩子用樹棍擋住了它的去路

螞蟻翻過樹棍爬著

孩子又用石頭擋住了它的去路

螞蟻繞過石頭繼續爬著

背著一粒大米

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

那只螞蟻

依然背著比身體還要大的一粒大米

在大地上爬著

這一次，是來

告訴我母親的最新消息

2019年5月27日，蘭州，雪

蘭州，雪

我還想形容說是提前送給兒童節的禮物

白砂糖一樣的雪

這也是一個兒童當年的夢想

雪變糖，冷變甜

兒童長大，兜里有錢

買糖，不要黑膠糖

要米老鼠奶糖大白兔奶糖

五顏六色的糖紙亮閃閃

吃油炸饃片，撒一層

雪一樣的白砂糖

抹抹嘴，甜一年

蘭州，雪

仿佛快遞

送來了我遙遠的童年

嘉陵江

嘉陵江出陜西經甘肅再入陜西進四川

落日送了又送

今天送遠了

明天還會送回來

明天，一江流水都是老朋友

跑著來看你

醉酒辭

醉酒的人遇見

云朵馱來一只老虎

另一只老虎躲在落日后面

落日乃天地之間的大事

須祭祀，須飲酒

干杯！與山河同醉

留 言

——參觀甘肅隴南某酒廠，不期然想起

曾流徙于此地的唐代大詩人杜甫

千年以后，他的一首詩

約大于一座酒廠

約小于一輪明月

或者，約等于一個時代的良心

明 月

這是一個熱愛明月的詩人

傳為酒醉跳江捉月溺亡的詩人

——如果死而有知，他一定得意

寫了那么多與明月有關的詩

且都送與了清風

也罷，還有

明月奴

明月在天，奴乃昵稱

李白有女明月奴

越王樓聽琴

落日若鐵匠，江水若琴弦

琴弦深處隱藏著一座又一座青山

青山恰好豢養老虎

一只斑斕老虎

仿佛一塊反復鍛打的熱鐵

幾乎把我燙傷

大散關

鐵馬

秋風

大散關

多像一個人的字、號、名

誰想認識這位古代英雄

那就字、號、名連起來大聲念——

鐵馬秋風大散關

靖遠索橋渡

索橋渡，一只船

在我身體的渡口停泊著

順黃河往上，再往上

大小口渡

虎豹口渡……

一只船，停泊著

等著運一個人過河

過不過河，一回頭

那人已老

在永靖鐵器廠與鐵獅子合影并題照

這是一頭銹跡斑斑還沒有加工完成的鐵獅子

銹跡斑斑的鐵獅子，以及

一場院銹跡斑斑的各式成品半成品鐵器

還有幾個銹跡斑斑的鑄鐵匠人

場院外一群羊繞道而去

這些柔順的食草動物

嗅到鐵后面的血腥了嗎

我和大張饕餮之口的鐵獅子

合了張影

場院外一群羊早已繞道而去

蜀南竹海

1

云散云聚

十三萬畝云堆積

觀云臺有人在眺望

云更高處

啃食云朵的馬，等佛

等佛，在返回唐朝的路上

等佛，從一竿竹到另一竿竹

回到云上

2

江水在不遠處流著

像是一大群人匆匆忙忙在趕路

我記起剛才見到的池塘里的一只大白鵝

恍若自己多年以前寄出的一封字跡潦草的信

斑竹、苦竹，一竿又一竿人面竹

其中一竿看著面熟

只是我不敢貿然喊出這個人的名字

3

此地若有一間小屋，房前屋后

種一竿佛肚竹、一竿羅漢竹

一竿就夠

三個和尚沒水喝，羅漢多了不念經

多種幾竿人面竹

朋友多了熱熱鬧鬧

再養一只大白鵝

頂著高傲的紅冠子，仿佛十三萬畝竹子的領導

大白鵝叫一聲，再叫一聲

落日像個聽話的孩子

迎面跑過來，和我一起回家去

4

宜賓長寧就要通高鐵了

江水依然慢

一群上了岸的鴨子搖搖擺擺

依然慢，快了

就成了鹵鴨

高鐵快

剛剛拱出土的嫩竹筍

被一只大手掰去

靜寧：成紀故城遺址

1

成紀山河，英雄寂寥

祭天祀地，養一顆大于虎熊的心

而今，種蘋果飼孔雀

有人從蘋果樹上下來

有人從更高的云上下來

其實，或許是一個人

我領受了朋友饋贈的一塊完好無缺的漢瓦

那么久遠的年代

漢瓦流下淅淅瀝瀝的雨水

雨水后面，誰雙目緊蹙正在

卜卦：乾南坤北，離東坎西……

不承想，被千年又千年以后的我

透過絢麗的孔雀尾翎窺見

2

天氣一會兒陰一會兒晴

上山，再上山，山高處的蘋果林

蘋果一樹比一樹紅

我學踩著梯子上樹的人

繼續往高攀去，浮云之上

看見百年以前鎮原有個地主姓袁

浮云時聚時散，此一時間

我從朋友袁俊宏的臉上

倏然看見了他祖父的模樣

3

左青龍，右白虎

中間流淌著葫蘆河

有人逆水回到上游，有人順水去了下游

伏羲把河水中的落日演繹成八卦

騎馬疾馳背影模糊的紀信，射石為虎的李廣

以及歃血盟誓的隗囂，西涼為王的李■

隔著落日八卦，隔著那么多的朝代

讓我們看見

某一年

葫蘆河干涸，而后泛濫改道

一個回家鄉的人臨時改變主意

半途拐上了岔路

消失于雉雞的鳴叫中，自此音信邈遠

4

飛將軍李廣射虎

一支箭射進石頭

石頭老虎若是吼一聲

再吼一聲，就會誘發一次小小的地震

另一次地震在唐開元二十二年

成紀城毀

李廣家鄉廣爺川黃土空闊

適宜養牛養羊養一頭踱步的老虎

5

靜寧的清晨

始于一只公雞的鳴叫

地下一頭青銅虎已經動身趕往人間

據說，鐘馗嫁妹

需要一頭老虎作為陪嫁

天水放馬灘漢墓木板畫：老虎圖

木版畫上一頭被縛掙扎咆哮的老虎，威風依舊

虎是權力和威嚴的象征，常常和龍相提并論

神龍見首不見尾，緊接著出現的就是一頭老虎

殷周青銅器皿多有老虎圖案

至于虎符，是君主調動軍隊所用憑證

竊符救趙，信陵君借魏王妃子添香之手，干

成一件歷史大事

不像真的，更像是傳奇

漢代流行一本陰陽五行讖緯之書《白虎通》

這書名讓我想起險些要了“豹子頭”林沖性

命的“白虎堂”

豹子入了老虎口——估計施耐庵寫到這兒會

會心一笑

這笑比冷笑還冷，冷完之后就該林沖雪夜上

梁山了

《水滸傳》武松打虎、李逵殺虎

梁山好漢們把老虎稱作“大蟲”，有趣

再看梁山好漢的稱呼，玉麒麟、霹靂火、青

面獸、赤發鬼、活閻羅、轟天雷……

哪一個沒有虎的威風？

直接稱呼虎的梁山好漢有插翅虎、錦毛虎、矮

腳虎、跳澗虎、花項虎、中箭虎、青眼虎……

用一成語“虎踞龍盤”形容，梁山好漢

“虎踞”貨真價實，“龍盤”遠遠眺望一下過把癮

殊不知宋江已經嘀咕著要散伙了

殷墟甲骨文“虎”字，張牙舞爪紋絡斑斕

據考證，漢字中的“王”就源于老虎額頭的斑紋

虎乃百獸之王，倉頡造字智慧至極

放馬灘西邊不遠的禮縣鹽官鎮，是秦人先祖的

都城西犬丘

禮縣大堡子山秦陵出土的蟠虺紋車形器等裝

飾有形態各異的虎

飲馬黃河，崇水德，喜黑色

披著虎甲的馬拉戰車馳騁在春秋戰國的溝壑

大地上

反映了那一時期秦人的崇虎情結

民間視虎為神獸，可鎮祟辟邪，保佑安寧

老百姓喜歡給小孩戴虎帽、穿虎鞋、睡虎枕

豪紳大戶人家習慣在廳堂懸掛老虎圖，趨吉

避兇

貓偷腥狗咬架，老虎看守千里河山

千里之外，傳說中騎老虎的山鬼改騎獅子

偶爾還騎在一只公雞的背上

公雞叫鳴，太陽照著動物園鐵柵欄后面的老虎

我兒時記憶中的“飛虎牌”香煙早已灰飛煙滅，

飛哪兒去了

一顆虎牙一塊虎骨，足以讓一只惡犬霎時間

逃竄得不見蹤影

一頭白云老虎一頭青銅老虎一頭肉身真老虎的

區別

是精神與物質的區別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別

是區別之后才明白何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