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偉



書,是用來鑿破人們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斧子。
卡夫卡孤獨而恐懼的內心世界里,跳躍著一顆灼熱的心。他用銳利的斧頭擊碎心中的冰海,言辭間閃爍著理想的火花。
對于成都藏書家彭雄而言,書卻是命運的場景,歷史的舞臺,甚至是一部研究和欣賞的戲劇。
藏書40年,他訪奇書如追女子:
一本奇書,有如曠世絕倫的美人,百年不遇。如無緣,縱使千金亦難買一笑。
讀書40年,他焚香凈手探古人:
靜下心來,細細品讀、細細傾聽,或許舊書中的靈魂亦會因此而復活。
童年買書挨打記
北書院街,隱藏于車水馬龍的紅星路旁。
百米小巷,街道狹窄,卻體現出老成都鮮明的氣質。
前五十米,清一色搓麻將的人;后五十米,全是喝茶閑聊的人。
2018年5月12日,周六。下午3點,彭雄照例和一幫朋友,在“后五十米”喝茶敘舊談文事。
朱自清與陳竹隱的成都舊影,錢穆茶水浸泡的學術生涯,都在閑談之列。
看似平淡的聊天,其實是交流讀書與收藏的心得。
這時候,總有些童年的趣聞冒出來。而彭雄稍顯苦難的童年,兩次挨打都是與書有關。
1972年,彭雄6歲。過兒童節,父親給錢五角及蛋一枚。
“我煮蛋后,就去成都市人民南路新華書店排隊購書。這是記憶中自己第一次購書,買到了連環畫《消息樹》《九號公路大捷》兩冊,大喜過望。但回家發現,蛋糊鍋穿,遭父親一頓痛打,真是喜悲交集。”
12歲時,彭雄在春熙路兒童書店外買賣《三國演義》(連環畫),又被父親逮了現行,當街又是一頓痛打,還被罵“不務正業”。挨打,對他來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佳人在場,臉面全無。“圍觀者大都是同學朋友,要命的是,暗戀已久的女孩也在其中,真是羞愧難當,急想找一條地縫鉆進去。父親不容分說,一把將我心愛的《長坂坡》扯成兩半。”
含淚收拾地上殘骸,他買來透明膠,將書的傷口一一“縫合”。
黑格爾說:世上大概有兩種人,一種人畢生致力于擁有,另一種人畢生致力于有所作為。
在物質匱乏的時代,像彭雄這樣的孩子早早明白,藏書,只是人生的小竊喜;讀更多的書,才是精神世界的源泉。
熬到18歲工作以后,彭雄就有公開藏書的資格了。他開始逛地攤,淘舊書。“愛上舊書,是沒有辦法的事。新書貴,只好去撿些別人丟掉的,學會追逐收荒匠、冷攤上尋覓、與書商討價還價。所幸當時不少古籍線裝書在舊書廢報賤賣之列,所以順手牽來,填充書柜。”
族譜里的命運沉浮
但將千金譜,留與子孫讀。
彭雄以收藏古籍文獻出名,族譜家乘也有涉獵,其搜集的四川族譜有數十種。古語說:“家之譜,猶國之史。史不作,無以知一代之圣哲;譜不敘,無以知一姓之英奇。”
族譜,是以記載各姓氏血親集體的世系和事跡為中心內容的表冊書籍。各個家族的族譜差別很大,但都指向一個問題—“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
彭雄研究精選二十多種姓氏,匯集成《蜀都老家譜》,即將出版。翻開他修復一新的安岳《陳氏族譜》,不僅能了解安岳陳氏家族的來龍去脈,也可窺見個人命運與時代背景錯綜交織的一幕。
安岳《陳氏族譜》完稿付印于1938年8月中旬,重修族譜的主持者是陳家第十一世孫陳離。陳離1892年生于安岳,民國期間先后任國民革命軍四十五軍副軍長兼一二七師師長、成都市市長等職。
1937年9月,陳離率部出川抗日,會同王銘章的一二二師參與了著名的臺兒莊大戰。固守滕縣一役,王銘章陣亡,陳離身負重傷。他只得委托二弟陳谷生(譜名陳顯煊,羅澤洲部少將參謀長)全權主持修譜之事。他不斷從前線寫信回家,還寄回大量作戰的照片。這些寶貴的抗戰史料作為陳家的榮耀而載入譜冊。
被川軍抗戰的慷慨悲壯所感染,彭雄把從這本族譜中打撈出的故事寫成文章,發表于2006年的《收藏》和自己的博客“漢籍文獻圖庫”。此文發表后,更是引起了陳離外孫女—華東師大教師金雷的關注。
2009年3月,金雷來成都尋找外公外婆的足跡。
金雷從小由外婆向守之帶大,對外婆感情很深,從小就聽外婆講了許多老成都的小吃,老成都的故事:紅油鐘水餃、麻婆豆腐、回鍋肉……外婆和外公在成都辦了一所私立藝專叫東方美專,一所學校叫協進中學;外婆與徐悲鴻、廖靜文、吳一峰、陳亮清、鄧穆清、車輻等人的私人交往;外婆在青石橋、東勝街、桂王橋西街的幾處大公館;外婆曾為成都新南門(復興門)竣工剪彩等等。這一切的一切,都如此誘惑著她,所以她對成都充滿了無限的夢想。
向守之畢業于成都師范學校,曾任華陽第二小學校校長,后來就職于郵電局,喜繪畫,曾就讀東方藝術專科學校,師從馮建吾。
1949年以后,向守之便帶著女兒陳白華居住在上海,于1993年去世。
2009年3月18日,在彭雄的帶領下,金雷分別拜訪了時年94歲的車輻,93歲的高少儒,78歲的流沙河,敘舊情,談往事,大家都很感慨。
買《三國志》的驚喜
每本書的命運千差萬別,構成了讀書人愛它們的原因。
彭雄說:“舊書古籍本身就有歲月、有生命、有靈魂、有故事:它們或遭兵燹戰火之災;或遇魚蟲鼠蠹之害;或長期深鎖于權貴高墻之中;或飄零散落于塵世冷攤之上。物本無情,遇會心人則多生趣,無知者棄之毀之,智者惜之憐之,這就是古人說的‘一人之棄物,一人之至寶也。”
多年前,他在成都地攤買到一本《三國志》舊抄本,看到封皮上隱約有“諭旨”二字,當即不還價買下。走到一旁拆開鋪平,發現竟然是一張完整的、出版于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的《成都自治局白話報》,完全是撿了個漏。
該報一周出版二期,報末有“發行者:成都自治局,布后街16號”;設置欄目有七個:《諭旨》《論說》《奏議》《來稿》《廣告》《本報征文廣告》《本報刊誤》。
其中,《諭旨》一欄寫有:“光緒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奉上諭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直省官制已椐擬飭行試辦矣,惟立憲之道全在上下同心,內外一氣,去私秉公,共圖治理”。
接下來用白話文對這道圣旨解說:“京城里辦事的衙門,當添的已經添了,當改的已經改了;外省官制,也要添改一下,今既講立憲,定要去掉私心,秉著公心,大家發起憤來,國事辦得整齊。諭旨上幾句話,真是說透人情,得了立憲的精神,大家還不醒悟嗎?”
彭雄說,《成都自治局白話報》是四川諮議局的機關報,自然鼓吹“立憲”“自治”,積極地參政議政,涉及四川政治、經濟、法律、教育、財稅、實業等等,縱觀全報,文章寫得非常簡明易懂,當時一般百姓,只要能認識些字的想必都能讀懂。
在他的收藏中,還有一份晚清的《四川官報》,刊載其上的“諭旨”就有數十條,大多以監國攝政王載灃之名發出。
摘錄幾道有趣的圣旨如下:
第一條:元旦節不準宴請!
宣統元年十二月“奉上諭監國攝政王面奉隆裕皇太后懿旨:明年元旦,皇帝毋庸行禮,停止筵宴,在外公主、福晉、命婦亦毋庸進內行禮,欽此。”
第二條:元旦節不準慶賀!
“奉上諭:禮部奏明年元旦禮節請旨遵行一摺,著停止升殿受賀。欽此。”
彭雄認為,這兩份報紙的部分消息,體現了晚清的改革和變法,用白話的形式表達,在百姓中傳播更廣。
此外,他還收藏有四川第一張報紙《渝報》和成都第一份報紙《蜀學報》。當時的《渝報》,稱得上內容新奇,不僅報道了國外的潛水艇、化肥的使用,以及用電治療生病的馬等。
這兩張報紙都是被譽為四川歷史上“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宋育仁創辦。《渝報》于1897年11月創刊,辦至1898年4月第15期后,因宋育仁應聘至成都尊經書院而停刊。《蜀學報》1898年5月創刊,旬刊,每期30頁左右。1898年9月出版至第十三期后被查禁。
清末秀才玩相機
說起晚清秀才,我們腦海中大多是:長袍馬褂,糟老頭子,一派封建文人形象,但他們真實的生活是時尚而前沿的。
在舊書市場,往往會偶遇不少前人散出的日記,其中最好最有價值的是清代、民國時期的個人日記。“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真實地記錄下一段歷史,也是真實地記錄下一個人的心路歷程或是最私密的東西。”彭雄收藏的一本清代日記中,作者是德陽縣的一名秀才,從光緒二十六年辛丑(公元1900年)三月初一記錄至十一月十八日止,蠅頭小楷,有二王遺風。
玩相機“(三月)廿五日,陰、晴。是日三月分課榜發,超等六名,特等拾貳名,余列一等四名。云弟來家,請楊弼臣照相,楊弼臣以雙片入匣,照后因取片有阻滯,恐不如意,復央云弟再照。俟去弼臣家洗片,云弟先照者頗能入妙,而后照者轉不如前,衣履十分明凈而頭面模糊。噫!天下事,固有得之意中而失之意外者,莫今日若也。”
彭雄的翻閱中,后面日記中也多次記錄秀才們到成都購買照相材料和洗片藥水。
“廿九日,晴,楊弼臣命人在成都買照相各藥料回,約往伊家去,甫初鼓,歸家不覺三更后矣。”
考試與獎勵“十四日,早大雨,午后住。經課榜發,超等四名,第一名鐘玉麟,次劉祖弼,余第三名,王文林第四。特等共十八名,第一名鐘采亭、黃俊臣、張品三、郭天衡均列特等。賴秀升、葉向榮均在一等。此課膏獎漸加,超第一名,給獎二千四百文,較前課加八百文,第二名至第四名給獎二千文,較前課加一千文。”
“七月廿二月,晴,領膏火一千文例獎八百文,加獎亦八百文,泰山堂票。”
彭雄說,這兩段日記,記錄考試名列前茅者有現金獎勵。其中膏獎應該包括“膏火費”和所獎“花紅”。可見清代秀才的收入由三部分組成:膏火費、例獎以及加獎。下面一則專記膏火費,文中“成泰山堂”大約是錢莊的名號,說明發的是張支票,可以到錢莊去兌現。
作為成都市收藏家協會常務理事,在彭雄看來,這些散落在民間的史料,猶如顆顆珍珠,只有淘選串聯,才會光彩奪目。
閑暇時,他也常參加老一輩文人的“大慈寺茶聚”。相交者,包括流沙河、周錫光、孫夢漁等。“這些老先生人生閱歷豐富,見人見事鞭辟入里。”
喝茶,聊天,曬太陽,談掌故趣聞、天文地輿,或聽流沙河先生說文解字,拆解一個個漢字的來龍去脈。茶聚之后回家,彭雄把談話整理下來,寫成《茶館問學記》。
法國著名作家阿爾貝·加繆說:“對未來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獻給現在。”
埋首故紙堆中,彭雄已寫出相關文史900多篇,之所以如此梳爬整理,因為他深知:
歷史是一堆灰燼,但灰燼深處有余溫。
(摘自微信公眾號“善本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