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邁克爾·基默爾曼
幾年前,我遇見了休·弗蘭西斯·希克斯。他是巴爾的摩市中心的一個牙醫。一天下午,他把我帶進了他樓房的地下室,向我展示了所有他花了將近七十年時間收集來的收藏。希克斯醫生的藏品是燈泡。他于2002年七十九歲去世時,累計收集了七萬五千只燈泡。如果告訴你這是世界上最大的燈泡收藏,你恐怕也不會感到驚訝。希克斯醫生正式將他的收藏地變成了一座博物館,取名“弗農山熾熱照明博物館”。它的藏品包括曾是世界上最大的燈泡(五萬瓦的瓦數,高四英尺,有一個灌木叢那么大),以及最小的燈泡(你得透過顯微鏡才能看得見)。藏品中還有愛迪生早期的試驗性燈泡,連里面的蠟光卡紙燈絲都是原始的,其中一盞還能點亮。希克斯醫生還有很多獨一無二的珍品:如在廣島投擲原子彈的“埃諾拉·蓋伊”號轟炸機上的三盞燈,也有些燈泡的模樣滑稽,特意做成貝蒂娃娃的樣子,還有可以點亮的男士領帶。整個地下室就像一個過度擁擠的兔窩。地下室的盡頭有一間房,里面有一張鋪著塑料印花桌布的大圓桌,希克斯醫生在那兒招待來參觀的學童們吃餅干。在去參觀之前,我先打了電話。因為當時沒有病人,他就在辦公室里和我見面,然后領我到了樓下,把一盞盞燈打開。
人們為什么有收藏的愛好?藝術的慰藉以多種形式出現,對有些人來說在于創造,對另一些人來說則在于擁有。對希克斯醫生來說,藝術的慰藉在于獵尋、收集這些閃閃發光的紀念品。對很多人來說,藝術的慰藉可能只是去欣賞像希克斯醫生這樣的人收集而來的物品——可能僅僅是去觀賞別人薈萃一堂的珍奇。希克斯醫生說他長大后,在學校里發現了其他燈泡愛好者,并開始和他們交換燈泡。為了收集燈泡,他甚至不惜行竊。有一次在巴黎度假時,他在一個地鐵站的一面墻上發現了一排1920年代的鎢絲燈泡。他匆匆忙忙地偷了一只下來,一時間整個地鐵站變得漆黑一團。那些燈泡是用串聯電路連接起來的,他沒辦法把那只偷來的燈泡再旋進插座,于是他決定逃跑。在博物館里,他把這件贓物放在一個展示盒里,盒上的標簽注明“炙手可熱型”。一些精神科醫生來找他面談,問他為什么做收藏,他給他們講威廉·J.哈默的故事。哈默是愛迪生手下的一個工程師,在1900年前收集了十三萬只不同類型的電燈泡。后來這些燈泡藏品流散了。哈默是在希克斯醫生出生的那個月份去世的。希克斯醫生問那些精神科醫生:“你們相信輪回轉世嗎?”直把他們問得目瞪口呆。
這些年里,我看過一個垃圾博物館。我訪問過新澤西州一名宣揚絕對戒酒的虔誠教徒。在他的地下室里,他收藏了幾千只袖珍酒瓶,還有從舊煙盒上弄來的幾十幅袖珍瓦加斯美女像(他也不抽煙)。我曾經看過光線雕塑家詹姆斯·特瑞爾在亞利桑那州收藏的一小部分汽車和飛機。特瑞爾是個典型的充滿矛盾的收藏家。構成他藝術的是萬物中最轉瞬即逝、最虛無縹緲的光線,但他收藏的卻是大個頭的笨重的機器。我猜想,這些藏品除了實用——可以將他從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之外,一定還滿足了某種私人的需求。
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倫勃朗的作品是值得收藏的,因為它們是藝術,同時也很昂貴。但是,希克斯醫生的例子證明,差不多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收藏家的目標。收藏家并不一定期待他們的藏品有什么美學或金錢上的價值。和藝術品一樣,一件收藏品的魅力在收藏家眼里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當一件藏品的價值只是象征的時候,它真正的價值也許才是無以計量的。當藏品失去了實用功能時,它就具備了象征意義。一個在斯大林勞改營里服過刑的人收集了很多鑰匙,只是那些鑰匙能開啟的鎖早已廢棄不用了。一把鑰匙如果屬于巴士底監獄,那就不僅僅是一把鑰匙;正如一只針線包,如果貝特西·羅斯(傳說美國第一面國旗的制作者)用它做過針線活,那它就不僅僅是一只針線包。研究收藏的作家菲利普·布洛姆指出:“收藏家收集的是被社會遺棄的物品。它們已被技術進步所取代,常常是用舊的、一次性的、老式的、不受重視也不再時髦的物品。”因為無用,反而可貴:它們搖身一變,成了它們所屬的那個業已失落的世界的圖騰和殘片。
當然,一些收藏品,即便是日常生活中的物件,也可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神奇和精彩,因為這些物件一旦進入了收藏家的收藏,就不再是日常的物件了。愛好藏書的瓦爾特·本雅明說:“有這么一本書,也許本來收藏家從沒想過去碰它,更不用說會戀戀地看它一眼,但因為他覺得這本書在市場上太孤單、太無依無靠,他就把它買下來,還給它自由。收藏家搶救這樣一本書的那一刻是他擁有的最美好的記憶之一。”他補充說,“你知道,對一個藏書人來說,所有的書,只有落到他的書架上,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
收藏家收藏什么東西各有他們私人的理由。他們努力從混亂中建立秩序。艾伯特·C.巴恩斯在上世紀初靠一種不用處方就可購買的消毒藥品——弱蛋白銀(弱蛋白銀是一種治療初生嬰兒結膜炎、有助于視力的藥物)——發了大財。他用賺的錢收集來的一批藏品是世界上最壯觀、最特異的作品匯集之一:既有大量塞尚、馬蒂斯和非洲藝術中的優秀作品,又有很多小的金屬裝飾物和民間小擺設,比方說門上的鎖和一只用橡樹果雕刻出來的小蟋蟀。他把所有這些藏品都放在費城外的一幢富麗堂皇的大房子里展出,各式展品混在一起,擺放的方式也很古怪——如果巴恩斯博士在不同的畫中看出了類似的三角形或對角線的構圖方案,他會把這些畫擺在一起來突顯它們的構圖設計。
展品中還有幾十幅雷諾阿的小幅油畫;它們大多數很糟糕,但有一些還是很優秀的。不同時代的作品和現代藝術中里程碑式的作品——比如像亨利·馬蒂斯應巴恩斯之約創作的壁畫——掛在一起。那幅壁畫是現代藝術中最有智慧、最卓越的作品之一。邀請馬蒂斯創作壁畫是巴恩斯的天才之舉。事實上,馬蒂斯也喜歡巴恩斯的古怪作風。在馬蒂斯看來,將不同作品以特異的方式陳列,有益于公眾更深刻地欣賞藝術,因為這樣人們可以“體會到很多學院里不會講授的東西”。馬蒂斯的話很有道理。巴恩斯和其他人觀看藝術的方式都不同。他出身工人階層;為了上醫學院,他靠打職業棒球來支付學費;在藝術欣賞上他是自學成才的。因此,眾所周知,對于藝術界的權貴階層,他極度敏感且態度惡劣。對于愛搭架子的人,不管是誰,他都不惜公開與其爭吵。他的藏品只對“老百姓,也就是每天在商店、工廠、學校、店鋪或類似場所掙錢糊口的男人和女人們”開放。據說,知名的藝術史家歐文·帕諾夫斯基得喬裝成轎車司機才能混進去參觀。
曼哈頓的一位心理分析師沃納·明斯特伯格寫了一本書,名叫《收藏:難以駕馭的激情》。在書中,他提出:收藏可以有很多解釋,但有一點很明白,收藏或多或少是失去的童年的再現。像在孩提時代一樣,收藏家渴望父母的安撫。他或她的收藏品,好像嬰兒吮吸的拇指,成為母親乳房的替代。
我們談到的燈泡收藏家、拿地下室做博物館的希克斯醫生跟我講起那些來和他面談的精神科醫生。他說:“他們真逗。他們一本正經,連眼都不眨一下。他們花了四百萬美元采訪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最后得出結論,收藏家做收藏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們對他們收集的物品著迷。扯淡!給我一百萬,我就會告訴他們這個結論。”
(摘編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碰巧的杰作》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