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正榮
(甘肅民族師范學院漢語系,甘肅 合作 747000)
藏族諺語,藏語稱之為“丹慧”“丹白”,是藏族民間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集中體現了藏民族的智慧與情感。在敦煌藏經洞發掘的古藏文寫卷中就有藏族諺語的內容,完整地保留了三四十則,被學者稱作“松巴諺語”,說明藏族諺語在9世紀,甚至更早前就產生并被鮮活地運用在藏族的生產生活當中。藏族經典的文學作品中也常常將諺語巧妙攝入,既豐富了文學內容,又增強了藝術感染力,如根據噶當派高僧博多哇所說而編集的《喻法寶聚》,寓言體小說《猴鳥的故事》、民族史詩《格薩爾》、傳記文學《米拉日巴傳》《薩迦格言》《水樹格言》以及大量的藏族民間故事中都有大量諺語的運用。藏族人常說“話無諺語難說,器無手柄難拿”“最可口的酒是甘露,最悅耳的話是丹慧”,足見諺語如同鹽巴、茶葉一樣,是藏族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藏族諺語中與動物有關的諺語較多,這跟藏族生產生活的環境、方式緊密相關。從目前中外考古的發現來看,狗是人類遠古時最早馴化的動物,在我國青藏高原也不例外。大約在舊石器時代,人們開始馴化一些野生動物為自己服務,狗就是其中之一。那時候,部落的男人們在狩獵后會發現有野狗等動物跟在他們周圍,企圖分享獵物,獵人們有時出于某種狩獵禁忌,會分一些獵物的骨肉給它們,久而久之,野狗懂得如何通過人獲得食物以免遭饑餓;人可以利用野狗更容易發現獵物,捕獲獵物,降低自身的生命危險,人與野狗之間就會形成一種默契,相互依存,慢慢地,野狗就變成了家犬。西藏相關考古資料中談到吉隆盆地的三趾馬動物群中就有髭狗出現。對于生活在青藏高原的藏民族而言,狗是他們最親密、最忠誠的伙伴,幾乎每個牧民家都養狗,是家庭成員的一部分。藏族養狗的目的主要是看家護院、保護牲畜、防戒盜賊,有些狗還可以用來幫助牧人放牧、狩獵,藏獒通常被稱作“龍狗”,可見狗對藏民族的生活而言非常重要。
既然狗在藏民族日常生活中極其重要,閃爍著藏民族的思想火花,蘊涵著藏民族的豐富情感,那么在藏族諺語中有沒有涉及到它?答案是肯定的。從目前學者們選編的藏族諺語作品集來看諺語中狗的出現頻率較高。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文聯1983年9月編譯的《藏族諺語集》[1]、甘肅少兒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諺海(第三卷)·藏族諺語卷》[2]、四川巴蜀書社2004年3月出版的《藏族民間諺語》[3]、民族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的《藏漢諺語分類簡釋》[4]中對藏族諺語的搜集都很豐富,每部作品收錄諺語總量均超過2000條,其中涉及狗的諺語條目數量分別為56、60、38、35則(下文所引諺語均出自以上四部作品集,因所引諺語較多,為行文方便,恕不一一注出),這在藏族諺語中占比還是相對可觀的。但令人非常奇怪的是,這些藏族諺語喻實結合,談及狗時,大多透露出對狗的賤視與嘲諷,甚至不屑,而不是贊美和崇拜,這與前面提到的狗與他們生活的重要性相比是相悖的,也與學者們提出犬是藏族圖騰產生了反差。那么,如何解讀這一現象呢?筆者就此分別作以下闡發,以期共同探討。
基于藏族人與犬的關系,學界很早就關注到了這一視點,總體上依據三個方面提出犬圖騰:藏族神話傳說與民間故事;歷史典籍中對“犬種”記載與社會根源中藏族與犬的相互依存;藏族民俗禁忌與習俗傳承。如王堯先生根據藏族神話《青稞種子的來歷》中“阿初王子”為藏族人獲取種子,被蛇王變成“狗皮王子”,最終得到愛情恢復人形,得到人們崇敬而奉狗為圖騰[5];安海青先生從民間故事作為切入點分析了藏族人的犬圖騰心理[6];王忠先生[7]、林繼富先生[8]、尕藏才旦先生[9]引述歷史典籍記載,追溯社會根源,認為犬為藏族圖騰;夏敏先生結合藏族不吃狗肉等生活習俗分析得出藏族犬圖騰[10]。針對上述學者的觀點,林冠群先生對吐蕃為“犬種”,吐蕃人行禮作狗吠狀提出了質疑,如果狗是藏族圖騰,那么更應該是人拜狗,而不是作狗狀去拜人[11]。丹珠昂奔先生在他所著的《藏族文化發展史》中提到藏族的“伸舌禮”也并非犬圖騰的體現,他指出藏族人伸舌頭以示敬畏長官的風俗來源于蒙古軍隊到西藏后對藏族咒師的懼怕和恐慌。據說咒師的舌頭長期修煉后呈現黑色,為了搜捕法力高深的藏族咒師,每到一村一寨,都讓人們伸舌頭觀察,致使惜命的人們一見蒙古貴族就伸舌頭,久而久之相沿成習[12]。祿金環的《藏族犬圖騰辨析》一文對“犬為藏族圖騰”的說法提出了質疑,并以圖騰制度為出發點,分析了藏族犬圖騰說的由來,分列出質疑點,同時對各類犬文化現象的誤讀做了分析,并與其他圖騰動物進行了對比,最后得出結論:“藏族自古以來并沒有犬圖騰崇拜習俗,部分類似的犬文化現象也與圖騰崇拜無關,或是原始動物崇拜的遺留,或是與神話傳說有關,或是與宗教信仰有關。藏人愛犬、敬犬是世界上游牧民族的共同現象。只能說,藏族有原始動物崇拜遺留,而不能說藏族有犬圖騰崇拜習俗。”[13]這個結論值得借鑒探討,但還需進一步加強論證。
首先,狗為人類帶來種子的說法,普遍流傳于我國各個民族的神話和民間故事中。羌族的《五谷種子的來歷》、哈尼族《嘗新先喂狗的由來》、壯族的《九尾狗》、苗族的《狗取糧種》、水族的《翼洛》等都認為種子是狗帶來的,而且哈尼族與水族神話中狗都獲得了愛情,與藏族神話《青稞種子的來歷》情節很相似,說明對犬的崇拜在游牧民族、漁獵民族中都存在。如果僅憑幾則神話傳說就推斷犬為藏民族的圖騰,那上述民族都以犬為圖騰了。事實上,這樣的說法顯然不合理。
其次,歷史典籍的記載和社會根源的分析往往跟當時的歷史背景有關。時過境遷,當時的語境與相關的歷史因素發生了變化,僅從單向度的民族典籍引述來論證犬為藏族圖騰也不合理。這一點在祿金環的《藏族犬圖騰辨析》一文中已有詳細論述,不再贅述。
再次,脫離了藏民族宗教信仰,單純從民俗生活與習慣傳承去分析藏族人不殺狗、不吃狗肉、愛護犬類,不輕易打狗的心理或行為,得出犬是藏族圖騰也是不全面的。就此,言說犬非藏族圖騰的結論還不夠,還應該從藏民族不同的文化層面進行分析,選擇不同的視域加以印證。藏族諺語作為藏民族語言的瑰寶,無疑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窗,通過解讀這些富含犬類的動物諺語,同樣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犬非藏族圖騰。
藏族諺語是藏民族集體智慧的結晶,在日常的談話交流中被廣泛地使用。在雪域高原,一個人掌握的諺語越多,其說話就更具有知識性、哲理性和勸誡性、權威性。藏族諺語中有不少關于犬的諺語,既是藏民族長期觀察犬類生活習性的概括,又以隱喻的方式表達了人對犬類的態度,給人以忠告或者勸勉,集中傳達了犬在藏族人生活中的地位以及藏族人對犬的情感態度。
“山頭即使壯狼匯聚般險峻,雪山玉獅也不懼怕;山腰即使豺狗亂竄般兇惡,紅紋斑虎也不慌張”,犬的叫囂與老虎的鎮定相比,不值一提;小人得志,英雄不會懼怕。“老虎雖猛,不當看門狗;野牛雖勇,不能作耕牛”,大材不可小用,小材自然不可大用。“讓上師護佑是為來世,給門狗喂食是為了防賊”“人好壞讓朋友去論,狗好壞讓盜賊去議”,防護盜賊是狗的第一要務,是天職。“白獅子的鬃毛,絕不低于肩骨;老黃狗的尾巴,絕不高于臀骨”“雄獅的窩在雪山頂上,癩狗的窩在垃圾堆上”,氣質透露品味,地位決定高度。“黑烏鴉裝作鳳凰叫,臭狗娃扮成猛虎跳”“灘里的癩狗想成花斑虎,巖上的烏鴉想當鳳凰王”,渴望高位,虛張聲勢,自欺欺人。“浪狗乞丐沒有家,哪里飽肚哪是家”,四處流浪,有主人收養才有家。“有錢人家的狗,吃了就睡,還受主人寵愛”“打了寺廟的狗,得罪的是主持喇嘛”“打狗應看主人面,說話要看眾人臉”“要想求于人,見狗也叩頭”,狗仗人勢,處境不同,地位不同。“拴的雖是狗,拴具卻是鐵鏈”,圈養拘束,不得自由。“壞人登寶座,狗頭上桌盤”,登不了大雅之堂,充不了英雄好漢。
再看看涉及其他動物的諺語。“大鵬在蛋殼里,已長出六寸翅膀;獅子在娘胎里,已具有三分本領”“雄鷹雖餓不吃草,駿馬雖餓不吃肉”“孔雀不怕中毒,高山不怕雪壓”“雪山玉獅具綠鬃,碧空青龍有白斑”“智謀像駿馬騰閃,心胸似羊羔活躍”“膽力勇豪似斑虎,敏捷機靈如鷂鷹”“河水雖小是黃河的支流,犏牛雖幼是白鵬的族類”等,對鵬鳥、駿馬、獅子、老虎、牛這些動物的贊美溢于言表。
法國學者涂爾干認為圖騰崇拜是最基本和最原始的宗教,這就意味著圖騰崇拜具有宗教最本質的特征:神圣。既然是神圣的,那就要受到尊重與愛[14]。弗洛伊德認為“圖騰總是宗族的祖先,同時也是守護者”[15],既然是祖先,那么同樣應該受到尊崇和膜拜。在以上例舉的藏族諺語中,我們不難看出狗的地位無法與鵬鳥、獅子、老虎、孔雀、駿馬相比,它既沒有被神化,也沒有被尊崇,而是僅僅作為看家護院、防護盜賊、警戒豺狼傷害牲畜的形象出現。如果沒有主人的愛護與收養,只能流落四方。它的行動也受到主人的約束和牽制。事實上,狗之所以得到人的馴養,主要還在于世俗生活中狗對藏族人生活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只是一種動物崇拜,還未上升為民族圖騰。試想,如果狗是藏民族神圣的圖騰,是藏民族的宗族祖先,還能讓它看門,給它拴上鐵鏈,讓它臥在垃圾堆上,在老虎、獅子、孔雀面前低出一等?!陶立璠先生指出:“在民俗學研究中值得注意的是,應該把動植物崇拜與圖騰崇拜區別開來,圖騰崇拜包括了動植物崇拜,但動植物崇拜不一定就是圖騰崇拜。區別的辦法就是用圖騰崇拜的各個因素去衡量。”[16]
“烏鴉嘴里不會叼珍珠,門狗嘴里不會長象牙”“狗頭上戴上人面具,狗性仍然不改”,本質決定了行為,善變不離其質。“門狗若被食物誘惑不會吠,主婦若被情欲所燒難清醒”,禁不起誘惑就擔負不了重責。“未遇過仇敵的少年,是未挨過石頭的狗崽”“劣狗尾隨的追咬,會招來石頭的打擊”“貪睡狗身上易落石頭,膽小人頭上長起禍端”“石擊臥狗頭,罪諉弱者身”“缺石頭的地方碰到狗,不憑拳頭無他法”,對付狗的辦法,是石頭、棍子、拳頭,否則會咬傷自己。“流水和河岸順一條線,豺狼和惡狗屬一類物”“惡人不會布施,賴狗難消酥油”“貪婪的人無羞恥,無羞恥的人猶如狗”“喪失人格不如狗”“地痞撒潑攔不住,惡狗撲咬擋不住”,豺狼、惡狗、惡人、無羞恥的人、地痞都是同類項,不可不慎,不可不防。“誦經《甘珠爾》不管步子長短,老狗吃屎不論張嘴大小”“狐貍的毛色光澤是因天賦的,狗卷曲尾巴是因臀上有臭屎”“說假話的長官滿意,拉稀的狗兒滿意”“狗吃屎是為了自己”,狗行千里吃屎,馴化千年仍吃屎,讓人可嘆可憐。“瘋狗舌頭伸的長,喪家狗尾巴夾得緊”“狗恐懼時無尾巴,人膽怯了不顧后”,得志時耀武揚威,狺狺狂吠;落魄時,喪失氣節,搖尾乞憐,實在可悲。“狗見不得山羊,眼見不得陽光”“人愛富的,狗咬窮的”“老狗面前的亂骨頭,自己啃不動也不留給別人”,嫉妒至盛,使人心寒;勢利至極,讓人汗顏;心胸狹隘,不懂施愛。“風吹油燈笑瞇瞇,狗叼祭品笑嘻嘻”“狗進佛堂,為食供品”,只要能填飽肚子,管什么禮儀廉恥。“狗看天上的星星,辨不清稀和稠”,指智慧不足,分不清是非輕重。整體上我們會發現藏族人在諺語中對狗的態度是賤視與嘲諷、輕蔑與不屑,而不是贊美和崇拜。
談到“圖騰”,不能不提及“禁忌”。“禁忌是人類普遍具有的文化現象,國際學術界把這種文化現象統稱之為‘塔布’(Taboo)。‘塔布’原是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亞湯加島人的土語,其基本含義是表示‘神圣的’和‘不可接觸’的意義。”[17]任何圖騰都有其禁忌,而且禁忌的種類也很多,主要的有行為禁忌、飲食禁忌、言語禁忌等。從藏族諺語中藏族人對狗的態度可以看出,早已突破了許多犬圖騰的禁忌。如行為上可以用石頭、棍子、拳頭擊狗,保護自己,懲罰狗的攻擊;也可以用手觸摸狗、抱狗,與狗近距離接觸,表達愛護與善意。這與圖騰的行為禁忌都是相悖的。飲食諺語中盡管沒有出現殺狗、吃狗肉的條目,但仍有“狗頭置于盤中仍還昂得高,壞人勸說多了會增惡意”的說法,隱喻了剛愎自用、死不悔改的意思,也是與圖騰中的飲食禁忌相違的。藏族諺語是藏族人民群體智慧的結晶,也是藏族語言的精華,那么是不是在諺語中也打破了犬圖騰的禁忌呢?回答也是肯定的。言語禁忌主要表現為兩個向度:一是禁止直呼圖騰名稱,改稱為親屬稱謂;二是禁止使用圖騰名稱,改用其他名稱稱呼與圖騰物同類的動物[18]。這兩點在藏族諺語中也打破了犬圖騰的語言禁忌,每則涉及犬的諺語,都是直呼為“狗”,并未回避,也沒有改用其他名稱稱呼與狗同類的動物,而且將狗喻作地痞、惡人、無羞恥的人、喪失人格的人,同時將勢利、低賤、嫉妒、貪吃等不好的品質附著在狗的身上,離圖騰崇拜的本質越來越遠。
“癩狗會咬主人腿”“狗吃骨頭主人去打擾它,謹防咬傷你的腳骨”,在骨頭面前,狗跟主人會翻臉,那么在利益面前,人常常跟親朋鬧翻。“狗咬仗,絕不會扯破毛皮;虎再餓,絕不吃自己的孩子”,爭斗雖然激烈,但都有底線和原則。“君子不違盟誓,豺狗不離舊跡”,強調誠信,一諾千金、信守承諾的可貴。“狗不咬人是謊,馬不踢人是假”“狗頭置于盤中仍還昂得高,壞人勸說多了會增惡意”,不要看表面的現象,不要被謊言迷住心田,要善辨是非,區分真假,不做無意義的事情。“是狗,莫喂草;是人,莫咒罵”“養狗要養在山溝里,育兒要育在人群里”,注意教育的方式與對策,對癥下藥才是正道。“呲牙的狗不一定咬人,要當心夾尾巴的狗”,提醒要提防小人的暗算。“獅子莫與老狗斗,獅子贏了也是輸”,因為老狗怎么都會找出借口為自己辯護,不值得糾纏。
“從社會功能上看,民間諺語的特點主要是傳播經驗和知識,起到一種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19]這種教化往往通過比喻、喻實結合完成,上下句之間凸顯了隱喻的特點,富有哲理性。藏族諺語中借助狗喻,對人進行勸勉和忠告,內容涉及到狗的一些生活習性,如狗啃骨頭、狗咬仗、狗咬人、狗夾尾巴等。這些習性總體來看沒有脫離狗的本性,符合客觀實際,但諺語表述中是貶義的,同樣透射出人們對狗的輕蔑態度,體現出藏族人生活經驗與愛憎情感,這與犬圖騰的本質也是相違的。
既然狗是青藏高原上藏族人的親密伙伴,又是與人關系密切的家畜,不但為牧人忠心看護帳篷畜圈,而且還可以協助人們防護盜賊、捕殺獵物,是牧人最忠實的朋友,那么為什么在藏族諺語中還會出現貶狗的文化現象呢?
藏族的先民最先靠狩獵、采集生存,其食物的來源多是野生動植物。在當時的生產生活條件下,狩獵的難度較大,人與野生動物博弈中往往力不從心。雖然可以制造一些簡單的狩獵工具,但在強大的獵物面前還是顯得無助。人們面對強大的野生動物時,一方面產生恐懼與敬畏,一方面也幻想通過借助某種動物來幫助自己順利狩獵。通過長期的觀察,藏族先民最先了解了野狗的生活習慣與出沒規律,并通過分享食物與野狗逐漸建立了默契關系,野狗被馴化,成了助獵的最好家畜。按照高爾通的理論,易于馴畜的動物大多具有六個特征:1.生存力堅強不易致死。2.喜歡親近人類。3.希望安適。這是很重大的動機,因為能使它們離開山野走進人類住所。4.有利于人類。這對人類一方面是很重要的,因為動物長大后失去小時可愛的性質,若非有實用,便要被棄而不再畜養了。5.能隨便繁殖,不因受拘束而有差異。6.易于看護。這六個特征,狼族、野狗都具備,很適合馴養條件,狗自然就是它們馴養后的產物[20]。很顯然,狗一開始就是被游牧民族當作工具來馴化使用的,是人的依附動物,而非圖騰崇拜。在畜牧時代,狗對人們的作用很大,尤其在狩獵中,狗的速度、警戒、忠誠、嗅覺等得到了人的賞識,引起人的動物崇拜心理倒是合理的、正常的。在漫長的游牧生活中,藏族人并沒有把狗盲目地加以崇拜,更沒有把狗像猴一樣奉為自己的祖先,而僅是由于狗在他們生活中的重要性把狗當作自己家庭的一個成員,或者一個親密的伙伴、一個互助的朋友,至今未上升為圖騰崇拜。
正是因為藏族對犬的動物崇拜尚未上升到圖騰,那么在藏族諺語中狗的地位仍依附于人,沒有被神圣化、宗教化,仍停留在紛繁的世俗生活中,與人同行,毀譽參半。一方面最大限度地遺留了動物崇拜的痕跡,藏族一般不殺狗、不食狗肉。即使殺也是面臨民族重大事項,為了群體的利益才去這樣做,“人不食言,狗不吃鐵”,如《新唐書·吐蕃傳》史料中記載的吐蕃與唐王朝的“殺狗盟誓”,以示決心。隨著藏族生產生活水平的提高,相對原始狩獵先民而言,藏族人狩獵的工具以及助獵的動物有了更大的選擇空間,如弓箭的改良、網絡的編織、獵槍的出現、獵鷹的訓練以及游牧向定居過渡等,單純依靠獵犬助獵的時代漸漸結束,狗在藏族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也隨之弱化,“老狗丟棄在搬走的圈地,老馬遺棄在野外的灘地”的諺語就是明證。
狗在馴化前,本屬于狼或者野狗或者其他犬科,野性十足。“人熟尋短處,狗熟找氣味”,狗被馴化后,漸漸喪失野性,對人的依附性空前增強。在與狗長期的接觸中,藏族對狗的生活習性有了更多的了解,這在藏族諺語中有充分的反映。
貪戀食物,毫不滿足是狗的第一性。“沒有不貪財的人,沒有不喝血的狗”“醇美的酥油坨子,傷了貪吃狗的胃”“狗在啃骨頭時,一定沒有同伴”,甚至狗在食物缺乏、遭遇饑餓時還會吃人畜的糞便,很骯臟。在進食的時候,不容許打擾,吃獨食,就是主人上前有時也會受到攻擊,“吃過人肉的狗,見了主人也流涎”,一旦食物得不到滿足,狗急了也會咬主人。反之“不管虎狗豺狗,喂熟了就是看門狗”。
欺軟怕硬,趨炎附勢為狗的第二性。“狗由主人擋,鐵用鉗子夾”,狗在主人面前俯首帖耳,但對外卻非常兇猛。“除了自家人外,即使你經常與其見面,若將藏袍換成漢服,哪怕是僅僅換了頂帽子,它就翻臉不認人了。”[21]雖然體現了狗對主人的忠誠,但總讓人心里不舒服。“牛眼看人高,狗眼看人低”“人愛富人,狗咬窮人”“衣衫襤褸,易遭狗咬”“惡人侍后臺,惡狗仗人勢”,自然除了主人外,不會得到其他人的喜歡。而對付它的辦法就是石頭、狗棒,“人受不起非議,狗受不起石頭”,說的就是這個理。
地位低賤,品行低劣,本性難移是狗的第三性。狗雖然在藏族的生活中很重要,但地位遠遠比不上貓、馬、牛等家畜。吃的一般是主人剩余的食物,住在院外,或者圈在牲畜圈里,有些厲害的狗還被鐵鏈拴著,“惡狗脖上套鐵繩,惡人腳上扣鐵鏈”,失去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和自由。而沒被拴著的狗,有時不但會偷襲人,還會到處亂竄,偷吃牧民東西。“狗發情時四處游蕩,不到天黑不回家”“惡狗游四方,露水帶回家”,主人也是不喜歡的。
藏族的民族性格剛毅堅定、愛憎分明、寧折不彎、單純直爽,不喜歡偽裝和矯飾。因為生活在廣袤的草原,成長于高山大河的懷抱,藏族人一般心胸開闊、灑脫不羈,追求與自然相融的自由。此外在艱苦的自然環境和流動的游牧生活中,風餐露宿、輾轉奔波,造就了吃苦耐勞的品格。而狗的懶惰、偽裝、骯臟、胸懷狹隘、奴顏婢膝、依存人類失去自由是藏族所鄙視的,是他們所不齒的。
藏族傳統文化觀念中,向善是第一位的,善是藏族生活追求的目標,也是人生前行的動力。而善要靠忍耐、知足、無貪、仁慈的理念來維護,說善言、辦善事、做善人,不偏袒,知羞恥、懂感恩、能勤勉是藏族人最贊許的。而狗的兇惡、狂躁、貪婪、無恥、低賤、勢利都非做人之道,顯然與藏民族倡導的價值觀、審美觀不相符,藏族人在諺語中有貶狗的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
藏族人與狗其實一開始就互為鏡像參照,不斷發生著變化。從最初的人利用狗到后來的狗依賴人,狗的地位逐漸下降,工具化的情形越來越突出,比如現代社會里狗被用于軍事、刑偵、導盲、緝毒,甚至成為寵物。而人的地位相對得到了提升,他們在得到狗的搖尾乞憐、忠誠回報時,卻又厭惡狗的種種不堪,在內心深處深藏著對其野性的呼喚,充滿著對狼的懷念,因為在狼的身上會折射出民族的一些精神,愛而不敬,其實就是人對狗的真實態度。鑒于此,犬又怎么會成為藏族的圖騰呢?!
綜上,通過擷取藏族與犬有關的諺語,發現在藏族諺語中犬的地位較低,藏族人對犬的態度多表現為貶義,與衡量圖騰的主要特征不相符。可見犬非藏族圖騰,只是藏族原始動物崇拜的遺留,藏族諺語中的犬文化現象也與圖騰崇拜無關。藏族對犬的動物崇拜一直未上升為藏族圖騰,犬在馴養后逐漸暴露的不良生活習性與藏族價值觀、審美觀不相符,這些都可以從藏族諺語中得到明證。